第62章 梅花雪落
公路距離貝加爾湖兩百米,兩旁種着桦樹,從湖岸到公路的欄杆,原本是灘塗和草地。季垚說他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曾在夏天來過這裏。夏天的湖岸長滿了芳草,還有白色的花,森林蔥郁,松鼠從樹枝跳到公路上,和旋木雀追逐。
符衷聽他講訴夏天的日子,充斥着桃子的芬芳,還有綠豆、櫻桃和甜瓜的甘冽。符衷看季垚盎然的神色,想象那悠長的、沒有他參與的夏日,碎冰碰壁,铛锒作響。
“首長是一個人來這裏的麽?”符衷突然酸酸地問,他看車窗外飛速後退的白桦樹,冰面上疾馳而過的雪橇。
季垚說:“和我的大學同學一起來的,他們每年夏天都來這一片避暑,連帶着把我也喊去了。”
符衷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撐着頭倚在窗戶上,飛雪擦着玻璃從他的發梢飄過。公路上沒有車輛,遠遠地能看見窈窕的山巒,兩山之間竟有星點燈火,倒映在模糊的冰面上。
季垚見他沉默,嘴角還有點下撇,悄悄地咬自己的嘴唇。忽地聞到一股紫色漿果的酸澀味,就像藏在葉片下的桑葚子,季垚略一琢磨,其中的滋味,他竟明白了不少。
公路平緩筆直,繞着湖岸線游走,季垚空出一只手過去撥弄符衷的耳垂,說:“怎麽了?有什麽話想說?我看到你在咬嘴唇了。”
符衷擡手扣住季垚的手指,端在手心摩挲,他一個指腹一個指腹地吻過去,撓他手心的紋路:“首長跟別人出去玩得那麽開心,我那時候還坐在K大的教室裏想你。我翻着日歷數日子,數離留學結束還差多少天。我天天晚上去游泳,在游泳池旁邊坐着喝冰咖啡,雖然那個味道我一時不能接受。”
這是多年前的事情,是符衷藏在心裏的秘密,他不曾讓外人知曉,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回想,此中多情意,敢問君知否?
“我雖然是跟別人一起出去玩,但我心裏一直在想你。他們結伴去林中打獵,我獨自坐在湖畔釣魚,我會在旁邊留出一個空位,想象着你坐在我旁邊的樣子。”
符衷咬他的手指,咬得季垚回手在他鼻梁上點了一點,符衷笑道:“首長,原來你那個時候就開始想念我了?”
“你的手段那麽多,能把人撩得神魂颠倒。”季垚偏着頭笑,車子正在轉過平緩的彎路,開上岔道,往燃着燈火的山坳開去,“我道行沒那麽高深,早就被你勾了魂去。”
季垚承認自己修行尚淺,沒逃過符衷的紅線,他收回手握住方向盤,單手開車不符合交通規則。符衷撐着下巴看他的側臉,說:“要是早幾年就好了,我也就不用天天日思夜想,輾轉難眠了。”
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裏,他躺在床上想季垚的面影,他抱着被子縮成一團,夢中誰人的眉目渺渺如銀河,揮之不去。
季垚但笑不語,他看着遠方的燈火在眼裏散成天上的繁星,盡管他們錯失了很多次機會,幸好多年過去,雲開見月柳暗花明,身旁仍是故人,尚有無窮的念想。
“到了。”季垚把車在樹下停穩,燈光照亮了車窗,還有他的半邊衣領,一株西伯利亞杏梅正在大理石柱旁開放。
Advertisement
符衷看看時間,他們在路上開了兩個小時,他透過車窗上的冰晶看到壓在雪裏的杏梅:“這是哪裏?”
“貝加爾斯克小鎮,這是庫哈裏溫泉旅館,再往裏走一些就是羅裏哈高山湖泊。”季垚指指遠處露出積雪的山巅,“今天在溫泉旅館住一晚,天冷,泡泡溫泉養身子,有助于你的身體恢複。”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梅花和落雪總是很有情調,符衷垂着眼睫收緊袖口。季垚按掉安全帶拔了車鑰匙正要下去,符衷拉回他的手臂,擡手托住他下巴,兩人的嘴唇碰在一起。
“你為什麽總是要親我?”十秒鐘後季垚推開符衷的肩膀喘氣,“咱們才剛剛在一起,感情就要這樣增進了麽?”
符衷擦擦他的耳廓,季垚脖子後面一片溫熱,符衷蹭蹭季垚的額頭,說:“我們都互相喜歡四年了,不過就是差了那一句話而已。所以我們應該把四年的感情全都補回來,分秒必争。”
季垚蹙着眉頭擡眼看他,似笑非笑。刮刮他的鼻梁轉身開門下車,裹緊衣領踩了踩腳,招符衷趕緊下來。符衷掂了一朵梅花放在季垚的手心裏,幫他提包,一同走進亮着溫黃燈光的旅館。
要了獨立的一池溫泉,池邊建着木屋,敦實的木樁拼合在一起,頂上蓋着尺把厚的幹茅草,珠母色的窗戶下挂着幹花,這是俄式古典木屋的建築風格。
季垚給符衷脫了衣服,風衣給他挂在架子上,換上浴衣後叫他下水去。溫泉冒着熱氣,蒸得人臉上發紅,池邊的積雪融化了,石板踩上去打滑。
“首長,您不下去麽?”符衷扣着腰帶問他,季垚身上還穿着齊整的衣裝,連皮鞋都是一塵不染的。
季垚搖頭,擡手扯掉他的腰帶:“我不下水,我就是帶你來的。你下去吧,這水很熱的,我去給你端盤子來。”
“首長為什麽不下水?”符衷伏在岸邊的石頭上,從水裏托起一朵落下的梅花。
“我說了是特意帶你來的,我還下水算什麽道理?”
季垚端來盤子,盤子上放着一疊姜餅,還有鑲着草莓的鳥乳蛋糕。季垚掂了一顆草莓喂到符衷嘴裏去,給他倒了一杯格瓦斯。
“沒要到酸奶,不然我就給你弄一個草莓酸奶了。”季垚略帶惋惜,“這是格瓦斯,這邊的傳統飲料,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嘗嘗,味道很清的。”
符衷揀了石塊上幹淨的落花,擺在蛋糕盤上,用手指蘸了一滴格瓦斯,沿着杯壁撫摸。溫泉水熱氣騰騰,符衷浸沒在水霧中,他的頭發漸漸濡濕,季垚攏着風衣下擺在岸邊坐下。
腳邊堆着幹淨的積雪,季垚俯身抓了雪沫揉成團子,然後丢進溫泉裏,雪沫一下子化開了。符衷撥弄一下水花,晃着杯子看季垚:“你在上面看着有什麽意思,男朋友都脫光了站在你面前,你難道一點都不心動?”
心動?當然心動。符衷的身材季垚是見過的,尤其是手臂上的肌肉,起伏有度,剛好就是他喜歡的樣子。盡管季垚喜歡得不得了,但他想起自己後背上的傷疤,還是搖了搖頭。
傷疤從肩頭綿延到腰際,大片燒灼的痕跡,不好看,他向來不齒。
符衷沒了法子,他不能強人所難,他得尊重首長,雖然他很想用點非常手段。既然下不來水,一起喝杯格瓦斯總是美妙的,符衷把杯子遞給他。
季垚探身接過杯子,沒喝,放在旁邊的矮凳上,挨着三兩落花。符衷正想說他不解風情,季垚握住符衷的手腕,低頭含住他的手指,舌尖在指腹上走了一遭。
“杯子裏的味道太淡,還是你蘸的那幾滴比較甜。”季垚說,他的耳朵有些紅,手也是微微顫抖的。估計頭回做這樣的舉動,心裏其實慌得不行。
符衷撩首長撩習慣了的,他倒是沒有季垚這麽容易紅臉皮,符衷回想剛才那個動作,眼梢正好瞥到杏梅,來年結了飽滿的杏子果,花葉芬芳,飽含灼人的暗示。
季垚收了手,靠回軟軟的皮毛墊子,低頭用腳尖頂着薄薄一層微雪,觑觑符衷的臉色,很快又把眼皮垂下了。
“首長。”符衷疊着手趴在大理石上,擡着下巴看季垚的臉面,唇線上挑,“你的臉都紅了,季首長,是你教我們要處變不驚的。”
符衷一句話又讓季垚的心怦怦亂跳起來,這都是哪門子邪門手法,下降頭了麽,怎麽處處都被他反将一軍。
“遇事要變通,現在這個時候處變不驚,你不嫌沒趣?你是我男朋友,你不把我撩得臉紅心跳,你肯善罷甘休?”
季垚薅薅符衷濕潤的頭發,露出他的額頭,長眉下嵌着眼睛,鼻梁還高挺,怎麽好看怎麽長,也難怪有人說上帝偏心。
“我去裏面換件衣服,你好好待着。蛋糕還剩一點,還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晚上吃這些不好,首長換衣服去吧,我等你。”
雪花在熱氣中落在季垚肩頭,枯萎的樹叢中一盞燈亮着,斑鸠從屋檐背後飛起。
季垚去內間換衣服,褪下身上的衣物,背過身照鏡子,背後的傷疤若是讓旁人看了,定會引起強烈不适。季垚別過眼睛,靠在洗手臺上揉眉心,忍不住輕聲嘆息。
出門去,符衷晃着一雙長腿踩在地毯上收拾東西,季垚扶腰靠着門欄:“你上來幹什麽?不是叫你在水下待着嗎?多泡一會兒,睡覺的時候舒服一點。”
符衷把泰迪熊毛毯抖開,鋪在床上,轉過床尾伸手把季垚的腰摟住,抱着他說:“想你了嘛,我就上來了。”
季垚抹了他一把:“才兩分鐘你就想我了?”
“一秒鐘也想,”符衷低頭親他的臉,“無時無刻不想。”
季垚敗下陣來。
符衷看他換了衣服,問:“首長要下水了?那我陪你去吧。”
“不是,我要躺床上休息。”季垚擡腿跨在床沿,“既然你也上來了,沒事的話就趕緊收拾上床。”
首長一條腿就這樣跨在自己面前,他腿長,平時看着就不好把持,何況現在。符衷想架他的腿,但他知道這不是時候,偷眼看窗外,梅花盎然綻放。
“我們睡一張床嗎?”
“你看這個房間裏還有第二張床嗎?”
符衷啄了他嘴唇一下,心都要被斑鸠叼着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檐下正傳來夜鳥的孤鳴。符衷去盥洗,站在鏡子前打整自己的頭發,他正歡喜得像吃了糖,心口塗滿了蜂蜜。
季垚裹着毛毯在床上滾了兩圈,蒙住嘴,露出一雙眼睛看珠母色的玻璃窗外,枯枝映着梅花,燈光照亮半邊窗棱。他悄悄地笑,笑得像十八九歲初嘗情事的少年郎。
出來就看到首長靠在床頭翻看厚厚一本雜志,興許是房間裏本來就有的。符衷坐在床邊提着他的衣領給他拉緊一點,說:“領子敞這麽開,故意勾引我麽?明明知道我心思不單純。”
季垚猛地拉住睡袍的領子,手指一抖,雜志掉在了床上。符衷伸手把書扯過來,季垚跪起身子去争奪,毯子纏着小腿,一下子繃不開,攀着符衷的肩膀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了不要緊,畢竟符衷眼疾手快,能快過眼鏡蛇。他把季垚抱住,手臂托着他的背,把他翻個身子,躺在自己的腿上。垂眼摸摸他的鼻梁,摘掉季垚的眼鏡,低頭親吻他的嘴唇。
正親到烈火處,季垚的手機忽然在床頭震動,慌忙起身去接,是山花打來的電話,真他媽煞風景。
“你有什麽事?跟你說了任務之外的事不要來煩我,我這邊忙着呢。”季垚不爽,盤腿坐着,符衷挨着他肩膀,在他脖子上流連。
“你忙啥呢?一天到晚不見人影,馬上就要穿越了,你能不能上點心?”
“老子這幾天累了,出來放松一下。”季垚擰巴着眉頭思量怎麽快點結束通話,“老子沒完沒了開會的時候你去哪了?現在跑來支棱我?”
“行了行了知道你最忙,日理萬機,我看你不在基地就打電話問一下,你急個什麽。”
季垚正想回怼,符衷按住他後腦堵住他嘴唇,毋庸置疑的強勢把季垚所有的聲音都壓成一個短促的音節,手機摔在被子裏,季垚忙亂地挂斷,山花那邊戛然而止。
“什麽玩意兒。”山花嘟囔一句,繼續看他的報紙。
季垚勾着符衷脖子回應他的親吻,壓了四年,那些隐秘的情感全湧到一處爆發,如黃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這不是蜻蜓點水秋雨綿綿的親吻,而是烈火柴高橫沖直撞,撞到心裏去,要發瘋。
符衷把他親得渾身發軟,被烈火燒過冰原凍過的身子此時卻像春雨杏花一樣溫柔。窗外一樹梅花悄然盛放,西伯利亞的天空靜谧高遠,沒有喧嚣嘈雜,沒有爾虞我詐。
親吻從唇邊向下,移到脖子上,再擦過耳垂,咬住了鎖骨。季垚仰着下巴任他的頭發摩擦自己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季垚對自己的身子很清楚,耳朵背後那一塊,摸一下就會起反應。
符衷彈過鋼琴的纖長有力的手扳住季垚的肩頭,手指輕輕撥開衣領,指尖從他胸上劃過。季垚猛地一顫,擡手握住符衷的手腕,後者的手指随之蜷曲,離開了皮膚寸許。
“夠了,停下。”季垚輕聲說。
符衷的額頭抵在鎖骨上,呼吸撲在胸口,麻麻癢癢一片。他放下手,撐在季垚身前順氣,剛才莫名情動,差點就擦槍走火。
“對不起首長,我以後會注意的。”
季垚揉揉他的頭發,沒有責怪他,撐起身子靠在軟墊上,擡手捂住眼睛喘氣。他把衣領拉緊了,腰間帶子綁得結實,只有一條腿若隐若現。
符衷坐在他身邊,季垚順勢把頭靠過去,搭在符衷肩膀上。符衷偏頭聞聞季垚頭發的香味,信手翻閱手裏的雜志,是旅游雜志,介紹世界各地的名山大川。
“首長,二月份就要過年了,今年我們不能回家,您跟家裏說過了沒有?”
季垚捂着手,悄悄算算日子,二月初就是年節,離現在也就不到半個月了。他抿唇,縮了縮腿,悶聲道:“沒有。”
符衷知道首長家庭關系比較特殊,父親不知生死,與母親似乎又有解不開的矛盾,他常年不回家,也沒有通信來往。符衷不知該怎麽說,說多了又怕多管閑事。
聽符衷溫聲細語,季垚翻着手機,點開聯系人翻看了很久,停在母親那一欄上,始終沒有撥出去。猶豫良久,季垚按下撥打鍵,靠在符衷肩上聽電話。
火車仍在行駛,原野上已經看不到任何燈光了。過道裏白晃晃的頂燈亮着,車廂裏寂靜,只能聽到車輪碾過的哐啷聲。
季母提着皮包走到車廂盡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看看兩邊的車廂,均無人來往,寂靜得有些反常。火車微微搖晃,季母從皮包裏提出一把手槍,上膛,轉身時不動聲色地抄進衣兜裏。
周圍一切如常,乘務員還沒來檢查。面對鏡子時,左邊車廂中忽然走出來一個高個子男人,立領黑風衣,手中提着沉重的皮箱。
季母握緊衣兜中的槍柄,黑風衣男人看了她一眼,沒什麽表情,轉身把皮箱放在洗手臺上,脫掉手套洗手。
皮包中的手機突然響了,季母摸出來看,竟然是兒子打來的電話。她擡眼看鏡子,男人正從鏡子裏注視着她。季母從容地接起電話,偏過身子側耳聽。
“媽......”
電話裏季垚只說了一個字,季母立刻挂掉了電話,回身看時,剛才還在洗手的男人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只有水龍頭還在慢慢地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