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情根深種
貝加爾湖基地的考試監控室,全息投影已經關閉,松過一口氣後,操作員們陸續離開,他們低聲交談着今年的考試,還有準時到達莫斯科的那位考生。
監控巨幕尚未關閉,剩餘的考生正掉轉機頭返航,屏幕中山川和緩,平原浩蕩,蜿蜒的河流從雪被中穿過,黑色的天穹下,皚皚白雪靜靜地閃光。
康斯坦丁看到莫斯科城的瓢潑大雨,按說,這個時令,是見不到這種大雨的。中轉站像匍匐的野獸,頂上的巨鐘就是它的頭顱,鐘正在打鳴,浩瀚的鐘聲蓋下來,掩去了濃煙滾滾的飛機殘骸、飛濺的玻璃渣、呼嘯的警報,還有機場中奔跑的人群,連季垚撐着傘走路的身影,都顯得恍惚起來。
莫斯科中轉站的監控關閉,康斯坦丁揉揉眉心,走到外面去打電話,他靠在玻璃門上,等着電話接通,來往的工作人員朝他點頭招呼。
“考試結束了,考試結果你們也都看到了,就這樣吧,也只能這樣了。”康斯坦丁說,寂寥的白光打在他肩頭。
李重岩坐在地下密室,側手坐着符老爹。符老爹疊着腿,酒杯在手裏晃動,他一言不發地盯着早已熄滅的監控屏幕,然後閉上眼睛養神。
“他是一名優秀的執行員。”李重岩聽着俄羅斯打過來的電話,“這麽多年過去,終于又有人能挑戰世界紀錄了。”
“讓他過嗎?”
“過。”李重岩嘆息,手指輕輕敲擊老舊的日記本封面,“就算我不讓他過,季垚也會讓他通過的。等他傷好,要是在穿越之前好不起來,我這邊再撥一批人過去。”
康斯坦丁很輕地嗯了一聲,互相祝福之後挂斷了電話。他走回監控室,莫洛斯的虛拟人像呈現在屏幕中央,他正在計算考試成績。康斯坦丁在離屏幕最近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終日與數據作伴的人工智能,緊繃而嚴肅的表情松緩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極其淺淡的緬懷和笑意。
“莫洛斯。”
“先生,請吩咐。”
“還記得十年前嗎?”
“先生,正在為您調取資料,請稍後。”
康斯坦丁還是那樣坐着,他疊着雙手,眼鏡反射着巨幕上飛速滾動的數據流。莫洛斯面無表情地執行既定的程序,整間監控室只剩下康斯坦丁一個人,冷淡的藍光塗抹在四壁上。
“資料調取完畢,請先生輸入更精确的檢索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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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會兒,康斯坦丁站起身走到虛拟人像下方,擡頭對他說:“我說的不是這些資料,我要找的,數據庫裏沒有。”
“非常遺憾,莫洛斯無法為您檢索資料,請再次輸入正确的檢索字條。”機械男音毫無起伏,偶有的幾個頓挫腔調只是俄語尋常的發音方法,監控室裏沒有人氣,顯得有些清冷。
康斯坦丁伸手去觸摸莫洛斯的臉,盡管莫洛斯只是一團光束,康斯坦丁的手就停在光束中。莫洛斯的眼睛看着他,不帶任何多餘的感情,只是重複提醒康斯坦丁輸入正确的檢索字條。
靜默了一陣,康斯坦丁放下手,忽有渺茫的釋然:“你怎麽不跟十年前一樣心軟一下呢?也對,我們的那些記憶,都一并埋進墳墓,無影無蹤了。你走陽關道,我走獨木橋,各不相幹,兩生歡喜。”
他轉身離去,在身後把監控室的門關上,玻璃上映出他無數個倒影,每一個都包裹着沉重的孤獨。
屏幕上光标閃動,數萬個檢索條目跳動着消失,最後咔嗒一聲,僅剩一條孤零零地留在界面上,很快地打出一長串俄語字母,意為“絕密檔案——龍王”,但內容顯示為空。
空無一人的監控室裏,只有錄像中幾架飛機正快速飛越西伯利亞平原,無垠的大雪讓一切界線都變得模糊。在這樣的寂靜中,忽然傳來一聲淺淡的嘆息,仿佛故人經年不見,已成沙土廢丘。
康斯坦丁來到地面,坐着吉普車前往位于山坳中公墓。大雪早把墓碑掩埋,守墓的老人剛清掃完墓道,冰殼子把大理石覆蓋住,皮鞋踩上去不免打滑。
老人從自己的木屋中抱出獸皮縫制的大衣,過去給康斯坦丁披上,看了看他懷裏抱的花,說:“又來看他?你送的花兒啊,能讓他種出一片花園了。”
斑鸠發出啞啞的叫聲,山坳裏風靜,雪松和紅松圍住了墓地,等到來年春夏,漫山遍野都是松香,五彩的雉雞吃了松子,肉裏都帶着清香味。
老人把康斯坦丁引到墓碑前,細心為他掃去塔座上的薄雪,拂開被雪封住的銘文,才顯示出上面的字跡:“執行員阿納托利·科謝耶維奇·莫洛斯,1983.12.16—2010.02.10。”
上一次來的時候送的花還擺在墓前,花瓣早被霜雪凍蔫,枯枝已有腐爛的跡象,依稀能見花瓣原本的鮮紅色。老人低頭抱起花束,為他打整墓前的殘枝敗葉,輕聲唱着招魂的詩歌。
康斯坦丁在墓前垂首沉默一陣,默念了一些祝福,然後俯身把新鮮的花放在墓碑下。紅色的花瓣在單調的白雪中像一滴鮮血,滴在了莫洛斯的墳墓前。
他在墓前哀悼了二十分鐘,老人陪在他身旁,默不言語,期間只有斑鸠鳴叫和遙遠的狼嚎。康斯坦丁還看到一只白色的狐貍在林中奔跑,抖落了一身雪沫。
老人請康斯坦丁進木屋,給他倒去熱酒暖暖身子,坐在桦木臺階上打磨自己的雪鏟,說:“他是這些人中最孤獨的了,一個親人也沒來看過他,倒是你,十年了,三天兩頭就要來一趟。”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應該的。”康斯坦丁站在檐下眺望墓地,“只要我還活着,我就會一直來看他。這樣,等我死了的那天,他就能建成一座花園了。”
老人眯着眼睛磕老式的煙鬥,煙葉嗆得他咳嗽。康斯坦丁喝罷了酒便告辭離去,老人在身後悠然長嘆:“他能有你這個朋友,也不會孤獨了。哎呀,等我也老死了,誰會來給我送花呢?”
康斯坦丁回頭,老人把煙管別在腰間,低頭繼續磨他的鏟子,青煙很快就消散了。
符老爹給李重岩倒酒,瞥到他膝上放着的日記本,神色冷淡:“這些東西你還留着呢?不怕半夜想起來,做噩夢?”
黑白雙翼用墨水筆勾勒,墨汁飽滿,年久了,有些暈開。李重岩聞了聞淡淡的墨水香,與符老爹碰杯:“有些事情是不能遺忘的,要是你忘了,誰來收拾爛攤子?”
“老輩就不要攪和後輩的事兒,老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符老爹說,“把我們這代人的恩怨加在他們頭上,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就像你自己說的,季家必須在這一代消亡,抛棄我們的人,也終将被我們抛棄。”
符老爹嘆氣,說了句也罷,轉過話頭問李重岩:“要是符衷在穿越之前好不了,你派了哪些人去替補?”
李重岩打開文件夾翻看,說:“A級執行員都有希望,季垚手下的那個隊,除了陳巍,幾乎全是A級。年終考核馬上就要開始了,一定會有人讓我們眼前一亮的。”
符老爹點頭,李重岩的秘書進來把一份文件遞給他,低聲報告。揮退了秘書,李重岩轉過身子把文件遞給符老爹看。
“西藏那邊有重大考古發現,北京的專家組成了科研隊要去做實地研究,希望能得到時間局的後備保護。”
“哦,就是想找你要人給他們當保镖?”
“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嗯,有的忙了,各國的科研隊都往西藏趕,我國西部頂上的第四空洞最近還不太平。”符老爹說,“你找幾個過得去的執行員跟着吧,保險點,那地方本來就是天險。”
莫斯科中轉站的病房中,窗簾上映出兩個人的影子,外面淅淅瀝瀝下着雨,一落地就凍成了冰。
“他怎麽樣?”季垚站在病床前問,醫生抱着文件夾站在一旁。
“後腦遭受重擊,沒死已是奇跡。”醫生的語氣有些凝重,像窗外的雨,“能不能醒過來還難說,另外有90%的可能會産生不同程度的失憶,或者其他不可控并發症。”
季垚垂首沉默,醫生注意到他面色蒼白,眼下有很重的陰影,眼眶泛着紅色。半晌,季垚在寂靜中坐下,聽着綿延的雨聲說:“我知道了,謝謝醫生。他會醒過來的,也許就在明天。”
醫生嘆息一聲轉身離開,病房中只剩下季垚孤獨的身影投射在窗簾上。他輕輕握住符衷溫涼的手,看着兩人的手指長久地出神,一行寂寞的淚水從酸痛的眼眶中落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就像是一種本能。有種激烈的情感在胸腔中爆發,然後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魏山華的電話打進來,說他兩天後來把人空運回基地。
季垚把手機放在一邊,扭過頭看向滾着水珠的窗外,他在黑夜中看到了克裏姆林宮的塔尖。
這次還是只有他一個人看。
符衷做了一個夢,夢裏萬山險阻,一條棧道從峽谷中穿過,下面是奔騰的大江,怪石擋在水道中,震起巨大的水花。他和誰一起過棧道,頂上的天空是他從沒見過的綠松玉色,陡峭的崖壁上長着紅色的漿果。
身邊同行的人始終只有一個模糊的側影,盡管他們離得那麽近,但符衷始終看不清他的臉。走到漿果藤下,那個人說他上去摘果子給符衷吃,符衷扶他登上岩石,好讓他伸手去夠高高的藤蔓。摘了一串果子下來,拉扯藤條的時候滑到了青苔,人一下子失了平衡,直直往後倒去。
腳下的棧道早已朽爛,嘩啦一聲塌掉了半邊,紅果子啪嗒掉在石頭上,那人卻墜下了山崖。
符衷拼命喊誰的名字,但始終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縱身躍下,想擁誰入懷,但差了一瞬,他們都墜入了江中,怒吼的江水浩浩蕩蕩地貫穿了整個夢境。
猛然驚醒。
眼前灰蒙蒙一片,中間有個白點,等重影散去,才看清那是一盞孤燈。他躺在床上,手上插着針管,旁邊一臺儀器滴滴答答地響,房間裏彌漫着苦甜的香氣。
靜谧中遠遠地傳來急促的交談和腳步聲,符衷覺得這個聲音耳熟,仿佛存于夢中。在他的滂滂大夢裏,也曾有人在他耳邊有這種聲音說話。
“他醒了你為什麽不第一時間告訴我?”熟悉的聲音用嚴厲的語氣,可以想象主人的表情。
“天哪,首長,才剛過去三分鐘,還不算第一時間?”
“我怎麽跟你們說的?我說的是立刻、馬上來告訴我,你們這算什麽?三分鐘?黃花菜都涼了!”聲音越來越近,玻璃門外人影綽綽。
“首長您剛才在開會,我們不敢闖進去啊!”
“現在會議還沒結束,我這不一樣也來了嗎?”
玻璃門打開,有個白色的人影飄到枕頭旁邊,酒精的味道撲面而來。醫生的手輕輕按壓他的胸腔和頭部,仔細檢查了眼睛,回頭對人說:“情況良好。”
眼前出現很多個人影,有黑的有白的,但都看不清樣貌。就像身在夢裏的峽谷,旁邊有一個人,始終看不清樣貌,他只記得那個人身上有鼠尾草的香氣,還有若有若無的海鹽氣息。
有個男人在對他說話,他知道夢中就是這個聲音,符衷想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要仔細地看清楚,這是不是久別重逢的故人。
很快,一個女聲打斷了他的尋覓,混沌着問他:“能動嗎?有沒有哪裏痛?看得清東西麽?”
符衷喉嚨裏幹疼,一股血腥的味道,後腦隐隐作痛,但身上還是有點力氣的。他點點頭,示意他想坐起來,很快有兩雙手抄到他背後,慢慢把他扶起,背後墊着軟枕,靠在床頭。
“符衷。”有人輕輕叫他的名字,然後一雙手捂住了他的臉,這雙手很溫暖,燥燥的,手心有薄薄的繭子。
他的記憶停留在莫斯科的大雨中,也曾有一雙手這樣撫摸他的臉,冰涼得像與冬日的雨水融為一體。那時候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消散,唯有這冰涼的觸感刻骨銘心。
“符衷,”那個聲音叫他,“聽得見麽,我是季垚,聽到請回答。”
下意識地擡眼去看他,符衷知道自己一定是認識這個人的,他離得很近,領口別着銀針,有股淡淡的香氣從他身上傳來,鼠尾草和風鈴花的味道。
季垚的面容在眼前漸漸清晰,他看到戴着眼鏡的男人的臉,鼻梁高挺,五官分明,頭發梳得整齊,細細的眼鏡架反射着微光。
肖卓銘檢查了藥單子,領着一幹人出去,輕手帶上了門,屋裏只剩下兩個人,還有同樣寂寥的燈光。
季垚一遍一遍叫符衷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回應。他希望能像往常一樣聽到他說“我在”,末了還要加上一句“一直都在”。
符衷看了他很久,似在回憶,最後他說:“你是誰?”
三個字把季垚釘死在了十字架上,他聽到心髒撕裂的聲音,然後鮮血噴湧而出。這是他第一次感到痛徹心扉,雖然之前早有準備,但他仍抱有渺茫的希望,雖然真的很渺茫。
符衷看到季垚的眼眶忽然泛紅,而自己居然也流了眼淚。季垚見兩行淚就這麽從符衷臉上流下來,忙用手幫他擦去,哽咽了一下,強顏歡笑:“哭什麽,不記得就不記得了,當第一次見面吧。我叫季垚,中國區時間局北京總局執行部A區執行員,級別A+,我是你的教官,你應該叫我首長。”
符衷不言語,季垚摘掉眼鏡抹了一下眼睛,手心被濡濕了。他看向別處狠狠眨了兩下,把酸澀的滋味壓下去,他是首長,男兒有淚不輕彈。
“身體怎麽樣?”季垚換上平常的語氣問他,垂着眼睛掩去神色,“有沒有哪裏痛?有的話就告訴我,我去跟醫生說。”
“沒有,都挺好的,除了這裏有點疼。”符衷指指手臂,那裏是被玻璃碎片劃爛的。
季垚幫他吹吹,說:“把痛痛都吹走了,你也要快點好起來。”
符衷笑得很淡,問他:“這是哪裏?”
季垚拉開窗簾,指給他看:“這裏是俄羅斯時間局貝加爾湖基地,建在地下。你是‘回溯’計劃的參與者之一,我們馬上就要執行穿越任務,回到43.74億年前去。”
“我是怎麽受傷的?”
“空難,飛機出事了。那時候我和你在一架飛機上,你為了保護我,頭部受到重擊,造成了記憶缺失。”季垚簡短地敘述,握着符衷的手,“你怎麽這麽傻,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嗎?”
“雖然我忘記了,但您對我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值得我用命來救。”
季垚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出口。符衷淡淡地問他問題,季垚都事無巨細地講給他聽,他讓自己的聲音放緩,簾外雨潺,春意闌珊。符衷靜靜聽他講訴,看他在床邊徘徊,長腿細腰,棱角分明。
符衷問了季垚很多問題,季垚一件一件慢慢講,給他倒了溫水,打掃了病房。符衷說他想看看電視,季垚幫他打開嵌在牆壁上的屏幕,記者正在播報新聞,身後的人群舉着彩虹旗。
這是三疊在為LGBT發聲,他正在臺上演講。符衷沒讓季垚換頻道,他默默靠着軟枕,神色安寧。
季垚沒有離開,他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片刻之後收到消息,會議室正催他回去做一個決議。他攥緊了手機,後背冰冷,當真就要這樣離去?
“我有個會,他們叫我回去做決議。”季垚把切開的柳橙放在床頭櫃上,“我要走了,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把醫生喊來。”
“那你還來看我嗎?”
“來,等我開完會就來。”季垚揉揉他的頭發,唇線上挑,“你可別睡着了,到時候我來了你也不知道。”
“那你早點來哦。”符衷說,他的頭發蓬松柔軟。
季垚幫他打整好揉亂的頭發,收回手,擦了擦眼角,眼尾緋紅地笑道:“好,我早點來,你照顧好自己,不要亂動,聽醫生的話。”
他不敢再看符衷的眼睛,別過頭轉身離去,那一瞬間忽然一行滾燙的淚水滴了下來,他任由淚水滴落在領帶上,不敢擡手擦拭,怕符衷看見。
身後忽然傳來聲響,符衷扯掉手上的針頭,赤腳踩在地毯上,然後從後面抱住了季垚的腰。季垚的背撞在他胸上,忽而整個人就被擁入了懷中。
電視還在放映,三疊的演講很有激情,漫天的彩虹旗迎風招展。
“首長,我怎麽可能忘記你......”符衷把頭埋進季垚的頸窩,嘴唇擦着皮膚,季垚感受到有冰涼的液體流進衣領,“我怎麽可能忘記你,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回頭是你,醒來是你,夢中還是你。”
他聞到芬芳的香氣,鼠尾草、風鈴花、海鹽,以及柏木香。他終于看清了夢中那人的模樣,他暗戀的、深愛的、一往而深的,日思夜想,寤寐難忘。
季垚終于崩潰了,他的肩頭繃得像鐵線,壓抑不住的哭聲從喉嚨間漏出,變成哽咽,把他的心肝全都剜去。
他回身,一把抱住符衷的背,揪緊他的衣服,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手機響了無數回,他不管不顧,眼裏只有電視屏幕中模糊的彩虹色,鮮亮如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