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傷心人事
“知道又怎麽樣呢?我們都這個年紀了,早就已經與藏污納垢之地融為一體了。”唐霖翻開一只手掌,他說着放下腿,起身挨近了病床。
唐霁別過臉,閉口靜默。唐霖來到他身邊,伸出手按在唐霁的肩膀上。冰涼的手沿着唐霁的肩膀和脖子往上摸去,唐霖有意地把力道放得很輕,手指每挪動一寸唐霁的身子就沉靜下去。
寂靜中誰也不出聲,唐霁有些暈乎乎的睡意,像着了魔似的。一個男人的臉在他腦中漸漸清晰起來,卻總像隔着一層水霧般時隐時現;倏爾之後這張臉旁邊又出現另外一個人——一位生有紅豔豔的臉頰、笑意盈盈的妙齡女郎,他看着這兩人朝他走來、走來......唐霁感到寒冷,平躺在病床上的身軀輕微戰栗着,腦後突然覆上了一只手掌,那手心裏絲毫沒有溫度。
唐霖的指腹摸索了一下,在後腦中心的位置停了下來。他撥開唐霁腦後細密的頭發,用指頭摁壓着那一小塊頭皮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順着紋路摸了一遍,唐霖說:“怎麽這麽燙?”
“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呢?”
“夏天。”唐霁側着臉說,他睜着雙眼定定地望着某一處,就像身處夢中,“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年的夏天。”
唐霖抿了一下嘴唇,他覺得自己似乎也被唐霁的話觸動了。有什麽東西撥動了他的心弦,讓他不禁觸景生情,仿佛故地重游。唐霖眨了一下眼睛,擡起眉毛點了點頭:“那是好久以前了。”
“85-1216-0932-Q-A-0001。”唐霖接下去說道,他調開懸浮屏放在唐霁面前,好讓他看得清楚些,“這就是你的新編號。從今以後你不再是形影相吊之人了,你會有很多夥伴的。”
“我覺得我一個人也挺好的。”唐霁把頭正過來,将烙有數字的後腦勺淹沒在枕頭裏。
“話別說太早,以後你可就不會這麽認為了。”
唐霁躺在床上,全身綁着束縛帶,兩條手臂上插着細管,藍色的HPR-17正通過這些軟管進入他的身體裏。唐霖覺得今天的對話就該到此結束了,他伸手按開了昏睡劑和保護性氣體的輸送開關。唐霁垂着睫毛默不言語,當他被藥物催着快要陷入睡眠的時候,一些久遠時代的印記撲面而來,他悵悵地閉上了眼。
腦中的電子芯片嗡嗡運轉着,鬧得他暈眩不已,全身沒有哪一處不灼燙得厲害。驚人的熱度好像要燒幹他的皮膚,連帶着他全身的血管都從皮下鼓了出來。他看見了什麽人,而對方也看着他......唐霁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甜蜜又恐怖的幻覺,還是他所經歷過的現實。
站在床邊的唐霖駐足沉思着,他捕捉到了唐霁身上的每一點變化,他想抓住點什麽,他也知道自己匮缺的是什麽。上層,林儀風站在觀察窗後面垂手提着槍,隔着玻璃看了進去。房間裏的景象盡收眼底,連最黑暗的角落也一覽無餘。在唐霖注視着唐霁的時候,林儀風也注視着他,注視着唐霖的後背。
“不要一味躲進黑暗,黑暗讓一切畢露無疑。”林儀風忽然想起自己兒子的某本書上有這麽一句話,兒子還把這句話寫了下來。
在看見唐霖戴上手套準備離開隔離區時,林儀風去把電源總閘拉了上去,隔離區裏重新來了電。唐霖收手把琥珀放進衣兜裏,背過身攬着長衣的衣襟離開了病床,強烈的燈光把他的影子都照沒了。林儀風把槍收回風衣背後,見唐霖正從打開的封鎖門後走出來,胸前白色的襯衫有些晃眼。他打着領帶,胸下的純銀別針上雕着一只長有鹿角的狼頭,狼的眼睛好似活靈活現的那般閃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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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樣?”林儀風敞開着風衣,雙手習慣性地放進衣兜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在窗邊俯瞰下面的人。
“他很好。”唐霖簡短地回答,之後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仍然沒有說。
“難道坐了三個月的牢,他就不聽你的話了?”
“我有時候也會反思我這麽做是否正确,但很快我就釋然了,要不是門內橫生變故,我恐怕不至于做到這一步。”唐霖搭着兩手說,“你覺得這算什麽?”
林儀風笑了一下:“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唐霖未作他言,插着雙手轉身走進了亮着頂燈的甬道裏。林儀風在出口處拎起自己的傘,它已經被烘幹了。兩人沿着原路走了上去,唐霖問:“誰會是那只愚蠢的小兔呢?”
“我們都是籠裏的兔子,為了争奪新鮮的食物不得不争鬥不休。”林儀風回答,他們重又來到地面,聽着雨點打在鐵皮屋頂和牛蒡葉上的聲音,“咱們不就是這麽過來的嗎?”
關掉了廠房裏灰撲撲的燈,唐霖走出工廠大門去,皮鞋踩進了荒草小徑裏薄薄的泥濘中。他在廠房的門檐下駐足,他遙望着蕭疏樹影後更加單薄的隐隐青山,雙眼好似被雨水淋洗過一樣明亮,洞察秋毫,卻呈現一種宿酲未醒的神态,一整天都處于這種緊張的處境裏。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傘上,古槭張開它烏黑油亮的枝條,紅葉被雨點打得發出劈裏啪啦的喧阗。
林儀風撐着傘看了他一眼,提議道:“天冷,雨又大,去車上坐着吧。”
在這個只有冬天才會有的潔淨、靜谧、陰氣逼人的黑夜裏,空氣中飄着點草木的香氣。唐霖露出笑意來,扭頭看着林儀風說:“你好像把什麽都看得很清楚,你總能想明白,你總能。”
林儀風站在半人高的蒿草中眺望着遠處橫卧的山巒,薄如蟬翼的白色霧氣在山巅羞澀地閃現出點點銀光。他們各懷心事地沉默了半晌,林儀風才開口用篤定的語氣說:“先不論唐家究竟有怎樣不堪回首的過去,依我之見,想不明白的那個人一直是你。”
唐霖垂首點了點鞋尖,踩碎了一片腐葉。他不置一言,過了會兒後撐開雨傘來,與林儀風一起走下了臺階。他們踏上園中那條被荒草覆沒的小路,沿着亮閃閃、水汪汪的林蔭幽徑走出了門。
奔馳停在坍圮的垣牆外,野薔薇和金銀花瘋長着,把牆上的花磚和銘牌都蓋沒了。沙沙的雨聲寒氣森森,只有靜空中無邊無際的“蛛網”好似一頭野獸那樣生氣勃勃。林儀風啓動車子,調過車頭開往來時的方向,科元重工企業破敗蕭索的門庭很快消失在後視鏡中。唐霖坐在林儀風旁邊,疊着腿看車窗外模糊的景色。豪雨如注,大片水幕傾滾下來,在打開的前車燈中形成連續的水線。
符衷養傷養了四五天,四五天對他來說确實太長了。符衷每回去訓練場找季垚,季垚看過他腿上的傷口之後便連連搖頭,固執地一定要等瘀傷完全退下了才允許他重新訓練。季垚要時候頑固得有點令人摸不着頭腦,但有時候又機敏得令人甘拜下風。符衷雖然為此苦惱良久,但他喜歡這樣的季垚,甘願為了他心懷柔情,為了他天長地久地活下去!
這一天,符衷悄悄出現在了訓練場裏。季垚在第二層的休息室撞見他,頓時怒不可遏地捏緊了拳頭,別過臉去鎖上了休息室的門,擡手點進符衷的鎖骨窩裏:“你別總是逞能,你怎麽能不聽的醫生的話而自作主張!到時候這裏那裏傷筋動骨了別來找我給你上藥,我知道你總是得寸進尺,這次我定然不會再吃你的虧!”
“這地方這麽大,您是怎麽把我給捉住的?”季垚拎着還沒穿好的外套站在櫃子前面,他被突然出現的季垚吓得不輕,驚訝于季垚似乎是個無處不在的神秘人。
季垚佯裝惱怒地掐住他的右左肩膀捏了捏,說:“你這樣的人走到哪還怕沒人注意嗎?我只消稍微立起耳朵聽聽執行員談話就能把大大小小的事情弄明白了。”
符衷見他的手指直挺挺地戳着自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點點。季垚見這個壞家夥果然又耍起手段了,心裏暗暗較起勁來,手指稍加用力,最後一掌覆在了符衷鎖骨上,牢牢攀住他。
“你走這麽近幹什麽?再近一步我可就當你圖謀不軌了。”季垚警告他,手繞到後面去掐住符衷的後脖頸。
符衷回答說:“您沒戴眼鏡,走近些能看得清楚點。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季垚眯起了眼睛,向後撐住櫃板。他擡着下巴和符衷說話,而符衷卻把他的喉結在心裏輾轉了千百遍。符衷知道哪些地方最有風情,如果一處算一種,季垚應該是風情萬種了。季垚本就沒打算怎麽教訓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手指放在符衷胸前幫他理着衣領。兩人挨得很近,符衷低頭端詳着季垚的眉眼,常常忍不住要想入非非。
聊了三五句後,季垚忽地擡起拳頭直擊符衷的鼻梁。驚得符衷忙晃開身子,擡起手掌迎上季垚帶來的猛烈的罡風。一條眼鏡蛇出擊的速度是0.1秒,符衷在有些地方會比眼鏡蛇更快。眨眼間手掌和拳峰就撞在了一起,危險的罡風猝然停止,符衷把季垚的拳頭整個按在掌心中,死死抵住他,把他壓在櫃門上。
季垚靠着門板,擡起眼皮盯住符衷的眼睛,壓着眉尾笑了起來,對他說:“反應很快。好了,抽查通過,士兵!”
“您看,我現在很強壯,行動敏捷、有用不完的力氣,我完全可以去訓練場了。”符衷比劃了一下,證明自己身體無恙,“那地方正等着我去歷練一番。”
“你還壓着我幹什麽?快放開我,去那邊坐下來,我要檢查一下你的腿是不是真的好全了。”季垚推了推他,卻沒使勁。
符衷身上熱熱的,和季垚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一種既複雜又折磨人的享受。他迎上季垚的目光,露出相見恨晚的神情,當他看着季垚長長的眉毛似喜若怒地微微蹙起時,愛戀之情甚至達到了刻骨銘心的地步。符衷洞幽燭微地觀察着季垚的表情,他是多麽向往能與季垚成日成夜地親熱在一起,由于無此可能,令他深感痛苦!
見符衷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季垚手上用了點力氣,側開腰躲開那櫃板上突起的把手,無意地在符衷身上蹭了一下:“硬梆梆的東西硌到我了。士兵!你趕緊離我遠點,到那邊去坐下來!”
“哪兒硌到了?”符衷撐起了上半身問他,手臂虛虛地按在季垚的腰上,把他拉過來一點,繞到後邊去查看,“腰窩嗎?”
“差不多吧,被門把手頂着有好一會兒了,全都怨你!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季垚打了他一下,手放到腰後去揉了揉,側過身子走開了一步。
符衷被他的窄腰弄得心蕩神移,被教訓後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立正,繃緊下巴回答:“對不起,長官!”
季垚讓他去椅子上坐下,撩開褲管檢查了膝蓋和小腿,在确認完好後他才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季垚擡起眼皮看了看符衷,見他正熱切地望着自己,想得到些肯定的回答。季垚忽然覺得自己不必去思考他與符衷之間是否心心相印,也不必去思考符衷又是否是個忠貞不二的人,這些問題讓他顯得過于心胸狹隘了。完美無缺的愛情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但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
“去訓練場吧。”季垚最後說。
符衷這才歡歡喜喜地伛下身去把褲腿紮進靴口,再系上鞋帶。符衷的靴子一塵不染,一看就是在來之前好好擦洗了一番,這令季垚頗感自慰。他們一起在休息室裏待了一會兒,季垚坐在長椅上看着符衷站在櫃門前換衣服,忽然說:“你要升軍銜了。”
“什麽時候?”符衷聞言馬上喜出望外地回頭看着季垚,轉而又局促起來,臉都漲紅了,“可是我什麽都沒做啊。”
季垚看他的臉迅速變得通紅,滿室因之生輝,屋裏頓時喜氣洋洋的,充滿了青春活力和暖意。季垚臉上挂着微笑,這個笑容讓符衷歡喜鼓舞的同時不免感到一種古怪的揪心。過了會兒後季垚才說:“不是說現在就給你升。12月底會有一次正式考試,時間局有意把這次考試看作一次選拔,因此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個擢升的好機會。你也不例外,符上尉。”
“意思就是我可以升少校了對嗎?”符衷抓緊了手裏的衣服,克制着自己難以自抑的顫抖,緊張而興奮地看着季垚扶着椅子站起來。
手裏的衣服被季垚取走了,然後他将外套抖開來披在符衷身上,對他說:“是的,上尉,你肩上的徽章馬上就要換成嶄新的校官章了。前提是你得在考試中好好表現,不然你會被降為二等兵。聽見了沒有,士兵?我可是對你寄予厚望,你最後別讓我失望而歸就行了!”
符衷并攏腳跟、挺起胸膛打了立正,說:“您說得對,長官,您百分百正确!”
言罷,他興高采烈地擡起手臂穿進外套的袖管裏,眉間難掩喜色,季垚還從未見他哪天這麽高興過。符衷看起來樂天、歡快,好像從未經歷過傷心事,也不會變為一個傷心人。季垚深覺他像孩子般純潔、天真,對什麽都極其狂熱,有着十二分的激情,對什麽都義憤填膺、頗有見解,以致于季垚對他的好感在這時達到了頂峰。
他們肩并着肩一同往休息室外走去,符衷一直面帶笑容,甚至在遇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時也笑盈盈地與之招呼。仿佛所有人都成了他的知心人,而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喜悅分享給全世界。
“您要和我一起去訓練嗎?”符衷圍在季垚身邊轉來轉去,“我馬上就要回VVA特戰部隊去報到了,您等會兒去哪裏?”
季垚踩着靴子從長長的走廊往前走去,任由符衷興致勃勃、樂此不疲地在他周圍左右迂回:“我訓了一上午了,等會兒去開會。要是會議進行得順利,大概下午下訓前能來這兒看看。”
符衷從打開的封鎖門走過去,他走得很快,不過步子很輕盈,有種微醺之後的飄飄欲仙感:“我可以等您過來嗎?如果那時候我已經下訓了也可以等您,随便在什麽地方等都行。”
“等我幹什麽?我可沒說我一定會過來。”季垚轉過眼梢看了他一眼。
“您不能這樣出爾反爾。”
季垚狡猾地笑了笑,故意扭過頭去不看他,說:“但這下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盡早結束會議了。”
在經過一間小廳時,符衷心血來潮地去買了一杯咖啡來遞給季垚,說:“給您的,沒加糖。我身上沒有方糖了,這兒也買不到,等會兒您去外面買一點。”
“雖然你馬上就有機會升官了,但你別想着賄賂我。賄賂一級指揮官是行不通的,我不想被內部調查科的小尾巴盯上。”季垚接過咖啡喝了一口,在分岔的通道前停下腳步,“好了,謝謝你的咖啡,真美味。你現在該到特戰部隊裏去了,專心訓練,不許在我不在的時候就想七想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