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慌意忙
冬夜的風逼得越來越緊了,陳巍下了晚訓後從訓練場出來,身上的汗水在寒風中一浸,凍得他直打哆嗦。他連忙把外套穿上抵禦無孔不入的寒氣,見肩章有些松動,他花了點時間将其重新別好。陳巍愛惜地抹了抹閃閃發亮的徽章,直到把它抹得一塵不染了才與同伴告別,獨自挎着包、抄着冷冰冰的衣兜腳步輕快地跑下了樓梯。
他在深寒浸人、時起時落的冬風裏大口呼吸着,他的胸膛在高強度的訓練中完全打開了,心髒在铿锵有力地搏動,肺葉也舒張開來接納新鮮、沁涼的自然之氣。他為自己有這麽一副健康的身體感到高興,臉頰因興奮和汗熱而發紅,雙目炯炯有神,受過傷的腿痊愈之後完全能像以前一樣健步如飛了!
超新材料研究實驗室坐落在與執行部一河之隔的E區,這是一座三面環河的半島,島上綠蔭叢濃、翠柳成陣,一座座白生生的石柱拴着寒光閃閃的鏈條,繞着一條環島公路延伸開去。陳巍搭了一輛便車從訓練場趕到這裏來,在橋頭下了車。他往上拉拉背包的帶子,神氣活現地踏上了寬敞的石橋,往掩映在一大片黃栌樹叢中的實驗室走去。
何巒記錄完了最後一個數據,他把記錄冊合上,在末尾簽好名字後挂在了牆上。何巒終于空閑下來看了眼手機,發現陳巍給他發了消息,說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他。
—今天專門找到我這兒來幹什麽?
陳巍很快回複了:來接你回家去。順便來參觀一下你們的實驗室,看看你們平時是怎麽工作的。
何巒去水櫃前打了溫水來喝下去,身上的白色實驗服漿得筆挺,兩只袖子、胸前濺上了黃澄澄的藥液,洗刷多次後仍留有淡黃色的印痕。他看着手機上的消息笑了一下,按滅屏幕後他馬上去消毒室脫掉白褂,找出自己的衣服來穿上,拎着挎包從隔離門走了出去。寒氣逼人,何巒嚴嚴實實地掩上了衣襟,再扣上了領口的兩條皮帶。
“天氣越來越冷了。”何巒說,他在走廊裏找到了正在挨個浏覽展覽牌的陳巍,“今天過得怎麽樣?”
“還挺好,跟往常一樣。”陳巍不去看展覽牌了,他側過身來和何巒面對着,笑着轉了下鞋跟,“實驗室裏真不錯。你呢?你怎麽樣?”
他們相視着笑了笑,何巒拉緊挎包的肩帶,示意陳巍邊走邊說:“我很好,今天與之前每一天都沒什麽不同。”
陳巍睜大眼睛,扭過頭盯着他,意有所指地問:“你再想想,今天真的與之前每一天都一樣嗎?”
何巒再一深思,他忽然明白了陳巍的意思,忍不住笑出聲來。此時他們已走到了實驗室的大門口,經過身份驗證後封鎖門自動打開了,吹來的涼風中摻雜着上了凍的桦木和落葉的清香。何巒把雙手放在衣兜裏,踩着一級級的花崗岩臺階走下去,說:“确實不一樣,今天我不再是一個人回家了,而是咱倆一塊兒回家。”
“你得感謝我不辭路遙地專程跑來接你,從執行部趕到這裏可要花費不少時間。”陳巍跳下最後一級臺階,用穿靴子的腳卻踩那些脆生生的落葉,留神地聽着它們在腳下發出的聲聲裂響。
石橋下的河水泛着幽幽的銅綠色,在黑天掩映下越發幽深了。柔軟的柳條被微風吹拂着盈盈生趣,銀白楊奇特的葉片在夜色裏爍爍閃光。陳巍用體溫把衣兜捂得暖洋洋的,熱烘烘的雙頰被涼風吹過後降下了不少溫度,但他依舊氣色紅潤,渾身充滿了一股莫名的歡快勁兒。
“要不要不買點夜宵?”陳巍忽然說,此時他們正經過一家賣松枝烤雞的店面。
何巒知道他想聽到什麽回答,而那烤雞油香四溢,不說陳巍,連何巒都被勾得食指大動。他停住腳,點點頭,率先往店鋪走去:“就買這一次。吃夜宵對身體不好,你以後少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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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巍嘿嘿地笑了起來,趕上前去先何巒一步鑽進了店鋪的旗招,立在暖融融的香氣裏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對着老板比劃了一下手指,說要買兩份。他們一人分了一只皮焦肉嫩的烤雞,捧着發燙的包裝袋一路吃一路往公寓樓走去。陳巍餓極了,三兩下吃光了自己的雞肉,又去問何巒要了一些,被他喂着再吃了幾塊。
在路上搭了一個兵的車,好心的士兵把他們送到了公寓樓下才離開。陳巍打開房門,換好鞋子後就把背包扔在一邊,仰面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何巒脫掉外套挂在玄關處的挂鈎上,過去拍了拍陳巍冷冰冰的臉蛋,拉了他一把:“起來去洗澡,等會兒床上沒你的位置。”
陳巍吃飽喝足就容易困,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擡起膝蓋蹭了蹭何巒的大腿:“你和我一起洗嗎?”
“放屁!”何巒罵了一句,丢開手裏的帕子,“你去不去洗澡?要睡就洗好了去床上睡,快點起來,士兵!”
這聲“士兵”把陳巍吓得不輕,讓他以為是軍官來了。陳巍驚得一抖擻,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這才發現家裏哪有什麽軍官,不過是自己的條件反射罷了。陳巍放下心,故作惱怒實則嘻嘻哈哈地追着何巒打鬧了一陣,才抱着睡衣和毛巾進了浴室裏。
在陳巍洗澡的時候,何巒去廚房燒了些熱水。他靠在竈臺邊一邊浏覽網頁一邊等着水燒開,看到了一則關于西藏的新聞,說考古隊在那兒發現了一具巨大的生物骨架。何巒點開來看完了報道,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配圖。圖上是在考古現場的畫面,僅是初露面目的一塊化石就令人心驚膽戰,難以想象完整的骨架将會是怎樣一個碩大無朋的巨物!
何巒洗漱完出來準備進房間去睡覺,打開卧室的門就發現陳巍已經早早地鑽進了被窩,正躺在枕頭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手機。何巒并未作何多想,陳巍在天氣轉冷的時候就會往他床上跑,兩人挨在一起取暖,方不至于感到寒冷。何巒已經習慣這樣的冬天了。他走過去坐在床邊,歪着頭擦了擦打濕的發梢。
“在看什麽?看得這麽有勁。”何巒随口問了一句,放下毛巾搭在床尾的椅子上。
陳巍動了動腦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伸開手臂把手機遞給他看:“看小說而已,看到喜歡的地方就來勁了。這幾天的更新都挺合我心意,可把我給高興壞了。”
何巒知道他在看什麽,只是笑了笑,不作多言。他擦幹了發梢的水,掀開被子上了床,讓陳巍稍稍挪了個位置。床鋪已經被陳巍捂得發熱了,陳巍就像個小火爐,和他靠在一起時讓人覺得舒服。窗外的天空好似在漸漸上凍,冰冷的天軸正沿着冬天的軌跡運行,越來越沉入嚴寒之境,讓人光是想想就不禁雙股戰栗。而他們的卧房內、被窩裏卻溫暖如春,暖洋洋的空氣裏散發着一股清新、甜美的氣味......
關了燈,兩人躺在一處。陳巍方才還困意深深,這會兒卻睜着眼睛睡不着覺了。他忽然有些傷懷,因為他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忍不住胡思亂想,想到了自己那衆多的早已逝去的愛情。
“何巒。”陳巍輕輕叫了一聲,把腦袋往何巒那邊靠去,這樣一來,他們就貼合得更加緊密了,“我還是好難過。”
何巒扭頭看着他,擡手理了理陳巍的頭發:“難過什麽?”
“雖然已經分手很久了,但我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裏堵得厲害。倒不是因為放不下,而是因為我很不服氣,為什麽我總是受傷害的那一個。”
“別擔心,巍巍,這種事不是強求就能得來的。”何巒歪過頭挨着他,輕柔地拍了拍陳巍的背,“既然不想受傷害,那就吸取教訓,在開啓下一段戀情之前先擦亮眼睛。愛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不用為了它過于勞心費力,也不必一直陷于泥潭以至于無法抽身。”
陳巍不言不語地沉默了一陣,睜着雙眼望向卧室的窗戶,亮晶晶的窗戶前挂着深色的簾子。半晌之後,陳巍才眨着眼睛微微一笑,說:“除了愛情,還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何巒攬住他的肩膀,陳巍的身材靈巧又結實,溫熱、光滑的頸項甚至勾得何巒心中暗自陶然欲醉。他喜歡這個氛圍,讓他感到安谧、高興,徒生出甜蜜的騷亂感。不過這只是幸福,因能敞開心扉地交談而感到幸福,他們彼此之間并未起任何邪念。
“你倒是會安慰人,嘴巴這麽甜,是不是因為吃多了蜂蜜?”陳巍擡起頭盯着何巒的眼睛,開玩笑似的說道。
“跟你說了我家蜂蜜很甜的。”何巒笑道,“你不是嘗過了嗎?難道你現在也想一試芬芳?”
陳巍抿了下唇瓣,忽地湊近了何巒,近得只差兩厘米就得唇齒相依了。何巒眼疾手快地按住陳巍靠過來的嘴唇,與他分開了一點,問:“你在幹什麽?”
“你的嘴上塗了蜜,你又叫我去嘗嘗,所以我就想試一試它究竟有沒有那麽甜。”
何巒愣愣的看着他,陳巍出人意料的一番話把他弄得手足無措起來。何巒花了十幾秒才回過神,反射性地避開了一段距離,直勾勾地盯着陳巍的眼睛:“你可不能對誰都做出這種行為,這話說着玩玩就行,當不得真的。天晚了,我們先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下回請我吃蜂蜜嗎?”
何巒見他作罷,才放心地矮下身子躺回枕頭上,拿手墊着後腦勺說:“請,肯定請。”
陳巍這才笑了,他縮了下去,一掀被子把自己裹住,動了兩下後蜷起腿往何巒那兒湊。何巒被他磨蹭得有些發癢,扭着身子笑出聲來,拍了陳巍一巴掌:“到底是你冷還是我冷?”
“當然是你冷!”陳巍在被子下邊捉住何巒打他的那只手,給他搓了搓,“你看你手腳冰涼,一個人睡怕是要遭不少罪吧?我火氣旺着呢,一條褲子冬夏都在穿。”
兩人四肢交纏,陳巍烤得何巒暖烘烘、喜洋洋。何巒聞着陳巍身上清淡的香氣,一回味起方才他驟然挨近的柔滑的嘴唇,何巒就因新鮮、羞恥和興奮而渾身打戰。
季垚在月臺上等待片刻,随機便坐上了轉運車往阿爾法區奔去。他靠着車窗,拿出手機來看屏幕上跳出的一條信息。信息是顧州發來的,剛才那通電話也是顧州打的,不過季垚沒有接通。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開信息,其實他不用看就知道裏面寫了什麽內容。季垚神情冷漠地盯着手機看了會兒,他把唐霁這個名字記住,然後關掉了屏幕。
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坐在車廂裏,身旁再也沒有人來與他不厭其煩地講話了。季垚喜歡和符衷說話,他們沉默的時候就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卻又随時可以打起精神來開懷暢談,沒完沒了地談論着天下地下的事情,談論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魯濱遜、柴可夫斯基、偉大的自我犧牲......季垚常常在這樣日常的談話中受益匪淺、收獲頗豐。
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後,季垚每走一步路就更加想念符衷一分。他去浴室裏洗澡,香味熏得他頭腦發暈,好似正在與什麽人互相愛撫着調情,做些非分之事。季垚雖然年近三十,但他所做的工作、所處的環境讓他無法品嘗到情事的美妙。在最前的前線、最深的深夜,他所要思考的是如何活過下一秒,而不是人的七情六欲。
不過他現在有時間去想這些除了生死之外的事了,他又重拾起對符衷的歡喜和迷戀,再續鴛夢,去延續那持續了整整八年的思念之情了。時間網開一面,給他留出了餘地,讓他知道自己還能活得像個人樣,還能青春依舊、有所追求。
恍恍惚惚地坐在床上,從浴室裏帶出來的騰騰熱氣讓他恍然若失,仿佛鬧丢了什麽東西。他有點兒後悔離開符衷的房間,畢竟他心裏真實渴望着的是與符衷同床度夜、肌膚相親。
季垚盤着腿,坐在被褥裏給符衷發了一條消息。他現在開始會主動給符衷發消息了。
符衷正從一個短短的夢裏驚醒過來,夢又短又亂,弄得他心慌意忙,急急地喘着氣。屋裏還亮着燈,他知道自己只是小小地打了個盹。在聽見手機震動後他将其拿起來看了一眼,在看到“細腰”後他就覺得呼吸平息下來了,因驚夢而狂亂怦跳着的心髒也旋即安靜了。符衷翻了個身,甜蜜地微笑着打字回複:長官好。
—忙嗎?
—不忙,也睡不着,什麽都不想幹。您找我有什麽事?
—沒什麽,心情很悶,想和你聊聊天。
—那我們打電話說好不好?
季垚斜倚着床頭的軟墊,寬松的緞面袍子垮了下去,裸露的肩頸和半邊緊實的脊背不遮不掩地被寒涼的空氣照顧着。不過他并沒有将衣領拉上去,他倒還希望露得越多越敞亮越好,殷殷渴望全都容含在這不言之中了。季垚知道自個兒有具什麽樣的身體,只有符衷在場的時候他才會故作矜持、拿腔作勢地展現自己是什麽正人君子。
他思索了一會兒後撥通了符衷的電話,那邊很快接通了,季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變大了。他彎着眼睛笑,與符衷招呼了一聲,然後說:“因為唐霁越獄這件事。”
符衷撐着手坐了起來:“還在為那件事發愁嗎?”
“嗯,發愁。我想外面一定有人在幫助他逃跑,估計他自戕就是為了能獲得離開監獄的機會。他越獄了無所謂,但是什麽人幫助他越獄,他接下來又會做什麽事,這些才讓我感到不安。”
“您與他共事許久,唐霁是什麽背景?如果是黑幫在從中作梗,他在烏幹達的時候有沒有露出馬腳來?”
“這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在烏幹達時,唐霁前幾年都很正常。直到最後一戰打響了,眼見着我們即将勝利凱旋、擺脫地獄,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對我做出了那樣的事。”
符衷拉起被子靠着軟枕,對着松木牆壁上的挂畫沉思了一會兒,問:“您覺得唐霁犯罪是自願為之還是受人指使?”
季垚伸開腿下了床,攏上衣服遮住胸腹,去落地窗旁走動了幾步,俯首遙望着地下城:“他在法庭上招供,是自願為之,并承認所有罪名,所以才作為一級重犯被關進了牢房裏。”
“人不可貌相。外面的人費那麽大力把他劫出去,估計需要他幫忙做事。”
“他們能劫走人,肯定裏應外合、有所預謀。”季垚搭着手臂,擡起下巴來撫摸着自己拉長、緊繃的脖頸,“燕城監獄連半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又是怎麽與外界取得聯系的?”
符衷屈起手指蹭了蹭鼻尖,說:“長官,無意冒犯。我想問一問,如果您死了的話對誰有好處?唐霁若是鐵了心要針對您,那把您除掉了對他來說有何受益?”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來都在想這個問題。我不曾得罪過人,但總有人想讓我死。比如現在,我正處于監控之中。”
“我們何不認為這是家族,或者長輩之間未了結的恩怨呢?”符衷将手肘支在膝蓋上,反複撩散着自己的頭發。
季垚搖搖頭:家族對我來說沒有概念,父死母離,已經沒有什麽議論的價值了。長輩的恩怨應該由他們自己去解決,一碼事歸一碼事,拿無關緊要的晚輩開刀可不是堂堂正正大丈夫之舉。”
符衷但笑不語。季垚躺回床上,與符衷聊過之後心裏着實暢快了不少。他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見符衷沒有出聲,便說:“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我困了,想睡覺。”
“我們第一次聊了這麽久的電話,您記得要做個好夢。”符衷翻了個身趴在床鋪裏,将熱乎乎的臉枕在手臂上,“您看,把事情說出來之後心情是不是愉快了不少?”
“就你歪理多,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季垚把眼鏡摘掉,在軟綿綿的床鋪裏滾了一圈,“睡吧,不聊了。”
“好的。晚安。”
季垚聽見他說晚安,笑意盈盈地擁着被子把臉難為情地埋了進去。他沒有說話,緊拽着身下的床單等符衷挂電話。半晌後,季垚拿下手機看了看,發現還在通話中。
“為什麽不挂電話?”季垚問
“我在等您的下一句。”符衷撐着手腕,捏緊手指眼巴巴地盼望着。
季垚捂住眼睛,把發燙的臉頰深深埋入馨香四散的被褥裏,他把這當作符衷的胸膛。身下那方寸之地輕蹭緩磨着層層布料,刺激得他忍不住顫抖起來,一縷熱潮将那捂得緊實的地方燙得多麽銷魂、多麽攝人心魄。季垚蹙着眉尖,長長的眉尾沿着眼眶往下壓去,末端掃着一抹桃紅,眼裏溢滿了并無用意的流盼。他按住嘴唇免得自己出聲低吟,輕聲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