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矢志不渝
唐霁被人從後面用鈍器擊暈,等他醒過來時,黑魆魆的環境讓他的雙眼益發幽亮、神秘了。唐霁動了動手臂,發現他坐在一張椅子上,而這張椅子與地面是連為一體的。他全身再次綁滿了被束縛帶,這次的束縛帶比救護車上的強韌一百倍。唐霁試着扳了一下肩膀,金屬座椅紋絲不動,只是被撞擊着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黑暗裏彌漫着濃郁的幹木頭、柴垛和機油的味道,唐霁的雙眼讓他具有絕佳的夜視能力,他一聲不響地四下環顧,判斷出自己正身處一間倉庫。巨大的穹頂下堆積着山一般的木材,在這些搖搖欲墜的龐然大物下方則墊着厚厚的幹草褥子,年深日久,幹草俱已散發着一股熱烘烘、令人窒息的苦艾的味道。
沒等唐霁看清倉庫的全貌,一團微弱的光線晃晃悠悠地移了過來,有人在手上纏了一條鏈子,光源就來自于鏈子下方挂着的琥珀吊墜。那人越走越近了,一直走到離唐霁不遠不近的地方才停下來,腳下沒發出一點兒聲響。唐霁緊盯着他,這個人身材高大、步履穩健,長度及膝、整潔幹淨的毛呢大衣包裹住他的身軀,黑色的衣着讓他很好地融入到了陰影中。
他手裏吊着的是一塊蜜色琥珀。唐霁盯着琥珀,眼睛忽然變得通紅,繼而用駭人的目光怒視着來者:“你把她怎麽了?”
琥珀晃了晃,那人擡起另外一只手把它掩住了:“不用擔心,她很好,我特意為她安排了更多的護衛。你在監獄中懈怠太久了,外面的幾個警察都應付不了。”
“這次你想讓我幹什麽?”
“你的任務從來就沒有結束過,別忘了你從哪裏來。”他說,将琥珀緊握在手心裏,雙手插進衣兜,“再讓你在監獄裏待下去只能是白白浪費時間,現在你該去完成當初沒完成的事了。”
唐霁緊了一下脖子,努力想看清站在陰影中的人,想看清他的臉,盡管唐霁知道對方是誰。唐霁目力之佳,可以看清天上飛鳥的毫毛,但現在無論他怎麽努力都是徒勞,對面說話的人好像就是從黑暗裏長出來的,他就是黑暗本身。唐霁收回視線,平靜地坐在椅子上看向別處,說:“我沒打算繼續幹下去。”
“如果時間還在一年前,你還有資格說這話。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唐霁,你得知道是誰讓你現在還能好端端地在這兒跟我說話。”
“別講那些有的沒的,你在盟軍醫院裏做了什麽事不必我多說。我妹妹在哪?”
“她也是我妹妹。”他說,“她現在很好,跟以前沒什麽兩樣。冬天快到了,我打算過段時間把她送到東北去,到侯爺的公館裏去住。那邊冬天的雪很好看,她不止一次說過。”
唐霁閉上眼睛,沉默了幾秒後才開口:“琥珀項鏈為什麽在你手上?”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回答:“我問她借來的,說你要從監獄回來了。她很高興,我送她生日禮物的時候都沒見她這麽高興過。”
“我能見見她嗎?”
對方停了一會兒才說:“不可以,等你完成了任務再回來看她吧。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她就會被保護得很好,你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唐霁望着黑暗中的人影,他激動異常,憤怒和憂傷讓他眼中湧上了淚水。唐霁在熱望着什麽,熱望着擺脫桎梏、取得自由,但這樣的日子距離他還那麽遙遠,就像新的白晝般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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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這麽多年了,你要把她囚禁到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我愛她。”
“你難道忘了我們年輕的時候了嗎?”
“那是最好的時候,我和你一樣懷念着,時常在睡夢中回想起來。但那畢竟已經是如此久遠的事了,遠到連我都不敢再奢想回到過去的好時光裏。”
腔調沒有起伏,平靜得就像坐在窗臺上看花,把唐霁拉回了開滿薔薇花的好年華裏。黑暗裏的人影閉口緘默,無論唐霁再問些什麽,他都沉默不語,仿佛真的是一條影子。唐霁拼命扳動身體想脫離束縛帶,大聲地質問他,卻得不到一點兒回應。唐霁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感受着他是如何冷漠地注視着自己。唐霁後腦發燙,疼得他忍不住低聲叫喊起來。
驀地,人影跨上幾步來到唐霁身邊,抓住他的頭發往下深壓,抽出針管來對着他脖子後面刺了進去。藥劑迅速注入身體裏,即刻發揮起作用,讓唐霁全身繃緊的肌肉逐漸發軟,最後像抽幹了力氣般動彈不得。疼痛減輕了一點,唐霁被藥效催着昏迷了過去。他的雙眼裏還在湧出淚水,站在他身邊的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幫他拭去眼淚,那溫涼的液體簡直能把他的手指燙出燎泡來。
符衷腿上有傷,上不了格鬥場,他只得讓季垚帶他去場邊觀看。季垚對着鏡子整理衣領,在鏡子裏看符衷,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季垚打整好自己再回頭去檢查符衷的腿傷,始終不放心,又另外給他塗了些藥水。他把符衷的腿架在自己膝蓋上,幫他扣好防護帶,放下褲腿遮住傷口。季垚拿來靴子為他穿上,将褲腿紮進靴口緊緊綁住。
“你要去就去吧,我扶你。”季垚搭住符衷的肩膀,輕手關上房門,設置好全屋監控,“受傷了也這麽不消停,你怎麽沒有哪一點能讓我省心!”
符衷壓着眉毛笑了起來,他那男子漢激動的內心正在醞釀着一種願望,尤其是在觸碰到季垚的皮膚時,這種願望就更加熱烈、清晰了。符衷故意不動聲色地使了點小技倆,腳下松了力,讓身體緊靠着季垚。如此一來,他便如願以償地感受到了季垚越來越收緊的臂力,還有兩人逐漸升高的體溫。季垚并未起疑,頂多皺着眉輕聲地抱怨了一句符衷怎麽這麽重,其于再無多話。
訓練場裏人頭攢動,軍士長正在整隊。季垚帶着符衷從上層的軍官通道進去,讓他坐在了一處寬敞的觀測臺上。季垚挪開座椅上的東西,拂去薄薄一層灰塵後才放心地讓符衷坐了下來。
魏山華正在與一個褐色頭發、臉頰上生着雀斑的俄國士兵對練,他褪去了上衣,只着一件短袖衫,後背汗水反射着亮閃閃的光,肌肉被緊繃繃的衣服描畫得更加顯眼了。他出手先擊打對方的牙齒,然後扳住他的背擡腿重擊腹部。符衷雙手撐着椅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魏山華的動作,他把這些動作都熟記在心。
季垚蹲在一旁幫符衷整理褲腿,完事後撐着膝蓋看了看山花,說:“他這套是克格勃特工的打法,上手就對準嘴巴砸去,把對方的牙齒全部打落。這麽一打的疼痛可不比其他攻擊輕多少,有不少人都是因為受不了這種痛直接自殺的。這招常用來防止有人洩密,百試百靈,被這麽打過的人嘴巴往往比死人還牢。”
符衷接過季垚脫下的外套放在自己膝蓋上,幫他守着:“魏中校怎麽會克格勃的打法?”
“他外祖父當年就是克格勃的人,媽媽是俄聯邦安全局的特工。他會打這種功夫這有什麽稀奇的?”季垚扶腰往場中看去,長褲繃着長腿,皮帶将腰線掐了下去,胯部再把線條撐起來。
“赤塔獵場裏的那個指路标記是不是克格勃的徽章?”符衷問。
季垚正收着手臂,斜着胯看訓練場裏來來去去的人。他聞言并未把目光從訓練場上移開,只是放下手薅了符衷的頭發一下:“你說些什麽胡話呢。”
符衷見他不肯明說,心下明白了十之八/九,便一聲不作地靠在椅背上琢磨起自己的事兒來。他們一塊兒在觀測臺上逗留了幾分鐘,等到第一次中場休息的時候,季垚拍了拍符衷的後腦,說:“我要下去了,你在這兒等我。我很快就上來。”
“等一下,長官。”符衷忙拉住季垚的手腕,“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
“最好是這樣,你這個問題寶寶。說吧,你還有什麽問題?”季垚由着他拉住自己的手腕不放,他還覺得這樣蠻不錯的。
符衷伸着受傷的那條腿擡頭對他笑了笑,說:“我想問問您,我們為什麽不直接把飛機開到沼澤上去?這樣豈不是更方便,我們也不用遭受怪魚攻擊之苦了。”
季垚低頭與符衷對上目光,片刻之後才說:“你知道來問也還不錯。那地方飛機開不進去,進去了就要墜機,而且它在地圖上是空白區域,無法導航。那裏的某個地方還被劃為了禁區,保密級別為SS,最高機密。所有的航線都要繞道走。”
“這是什麽原因呢?”
“因為那兒有一個天然的光加速場。”季垚擡了擡眉毛,看着符衷的眼睛告訴他,“這很難解釋。最高機密豈是你我能窺探的,你只要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就夠了。”
符衷忘了自己的手還緊握着季垚的手腕,他們似乎都忘了。符衷眨了眨眼睛,又問:“那我們進去了之後不會被抓住嗎?安全局的人恐怕沒那麽好說哈吧?”
季垚笑道:“你剛才說了那是最後一個問題的,怎麽現在又問起來了?說話不算話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那您什麽時候回答我這個問題呢?”
“看我心情,看你表現。”季垚伸出手指頂了頂符衷的額頭,再沿着他突出的鼻梁滑到鼻尖處輕刮了兩下,“求神拜佛還得上炷香以表誠意,你來問我問題是不是也得付出點真心?”
符衷擡着下巴,鼻梁被季垚刮得有點發癢,這一癢就讓他心尖上最敏感、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也跟着癢了起來。符衷心裏熱乎乎的,思緒萬千,如此激動、如此幸福,他那時不知何故有了一種美好、強烈的興奮感。不管是心靈上還是肉體上的觸碰都讓他心花怒放,他那顆年輕、獨立的心充滿了蓬勃朝氣,充滿了特別憂傷的出自肺腑的柔情!
臺上來了幾個人,季垚先将自己的手從符衷手裏抽了出去。符衷扣着雙手摩挲,嵌在眉骨下、大而漂亮的眼睛裏光彩熠熠:“您想要我為您付出怎樣的真心?”
“忠誠,是我們受訓時所遵循的原則。”季垚紮緊袖口,垂着睫毛說,“所以不必把你的心剖開給我看,你只要對我表現你的忠誠就夠了。”
符衷正欲再說些什麽,季垚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觀測臺下面站着幾個人,他們是為等季垚才立在那兒的。季垚抿唇對符衷報以微笑,說:“你問的太多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說着掉過身子從臺階上走了下去,符衷回頭趴在椅子上目送他越走越遠,聽着下邊的人一個個打立正、喊“長官好”。符衷疊着兩手,下巴搭在手背上,默默無言地望着季垚的背影。季垚從秘書手中接過文件夾,忽地回過頭看了符衷一眼,然後加快腳步走入封鎖門,再也看不見了。
觀測臺上空蕩蕩的,只留下了符衷一個人。幾百米寬的玻璃幕牆在他眼前展開,讓他能俯瞰仿真訓練場,将其中景象盡收眼底。但那些熱鬧都與符衷無關,他想念着季垚,只要季垚離開一分鐘,他就無時無刻不想念着他。符衷回想着季垚所說的“忠誠”,他覺得自己能贏,若非徹頭徹尾的絕望,他那顆青春煥發、熱血沸騰的心髒必定會始終如一、矢志不渝地愛着季垚。
符衷坐得有些累了,他還不習慣無法參與訓練的日子,看着場上行動自如、敏捷的士兵往往令他心向往之。符衷站起身來扶着玻璃走了幾步,從這頭走到那頭,企圖在人群中找到季垚的身影,但注定是徒勞無功的。他停下來緩解疼痛,倚在空曠的走廊上撥通了父親的號碼:“爸爸,是我,符衷。”
“我知道。”符陽夏回答,“你打電話可真是件稀罕事兒。找我想說什麽?難道是闖禍了要我給你擦屁股?這可難辦了。”
“沒有闖禍,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符衷摸了摸鼻梁,學着季垚的樣子刮着鼻尖,但如何也找不回剛才的感覺了,“我的朋友遇到了一些問題,我想找你幫幫忙。”
符陽夏沒說什麽。符衷瞭望了幾眼長長的走廊,略一思索,先簡短地講述了何巒的故事,但沒有提及季垚。最後他說:“事情就是這樣,這個事可難說了,也困惑了我很久。我想問問你那兒有沒有當年的軍隊征調記錄,說不定對這事兒有點幫助。”
“竟然會有這種事,替我向你的朋友表示遺憾和問候。我可以幫你查查,或許有用。不過你也別抱有太大的希望,事實證明,當你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時,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它。”
符陽夏坐在松木桌子前,打開電腦,通過一系列複雜的身份驗證和密碼驗證之後,他調出了2009年的檔案。
符衷等了很久,父親才在電話裏告訴他:“很遺憾,2009年9月到2010年3月除了一次小規模的海軍軍事演習,并未保存有任何大規模調動信息。至于你說的幾千名勞工,我這裏也沒有任何記錄。”
文檔發到了符衷手機上,他将文件拉開細看起來。文檔上只顯示了每個月裏的軍隊調動及去向,具體的名單不曾列出。件件事情都有根源可循,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一目了然,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符衷有些失望,意料之中的結果非但沒讓他放下心結,反而讓他更加顧慮起來。十年前的事情顯得愈發撲朔迷離,他還沒有找到一個突破口,但他相信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
真相就在前面等着他們,而他們需要做的就只有等待和探索。
符衷再細細詢問了父親一些問題,符陽夏卻守口如瓶,怎麽也不肯多說。符衷知道這涉及到國家的機密,自己是無權窺探的。最後他挂斷了電話,靠在欄杆上沉默,腿上的瘀傷一陣陣發疼。
符陽夏放下手機,注視着電腦屏幕。屏幕上的進度條閃着數字往前滾動,接着跳出來的提示框拉下了一長串名單,估計有幾千人。名單左上角寫着——2009年9月至2010年3月,絕密檔案。
他向後靠在椅子裏,長久地凝視着垂挂在窗前的墨綠色天鵝絨簾子。窗外的花園和果林枝葉凋零,有些地方卻綠蔭叢濃、郁郁蒼蒼,與夏季一般無二。空氣中彌漫着開謝的黃檀和茉莉的芳香,秋菊淡雅的芬芳則随着一陣陣冬寒吹入明窗,一池靜水在橡樹的濃蔭下瑩瑩閃光。符陽夏的目光射定在花園裏的一棵核桃樹上,這棵核桃樹給了他一些幻想,讓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冬月雪後初晴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