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獄血尚腥
勺子碰到了碗壁,杏仁凍季垚一口都沒動。糖被咬碎了,益發甜起來,沁得季垚心裏發慌。符衷見他不吃東西,以為是早餐不合胃口:“想吃什麽就告訴我,我去買,現在去也來得及。”
“沒事。”季垚搖搖頭,輕飄飄地把帕子拿過去擦了下手指,“我嘴裏還有糖,等我把這塊糖吃掉。你吃你的,甭管我。”
符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季垚沖他笑了笑,然後點點頭,好打消符衷的疑慮。符衷見他這樣,不好再多說什麽,只得捏着瓷匙抿了下嘴唇:“如果有什麽特別想吃的盡管就跟我說。”
季垚嗯了一聲,未作他言,默默地靠在椅背上注視着符衷低下頭去繼續切着盤子裏熱氣騰騰的餡餅。餡餅裏頭包着梅子果醬,季垚聞見了甜絲絲的果醬香氣,他在這香氣裏陷入對無盡曩昔的回憶之中。他眼前出現了很多人的臉,旋即他們就變得模糊;還有熱氣烘烘的板房、凝然不動的紫色煙霧,薄荷與馬合煙的清香穿過重重雨林重又找上了他。
兩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但彼此都不說話。符衷再草草浏覽了一遍新聞,就把手機關上了。他忽然沒什麽胃口再把餡餅吞下腹去,一種難以自抑的郁悒和傷懷讓他心間如針紮一般疼。
符衷和季垚想着的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成都的醫療中心裏,季垚眼睛受了傷,用防護帶将雙眼保護了起來。符衷站在床尾,默默無言地幫着醫生把季垚扶起來,讓他靠在床頭的軟墊上。病房裏拉着簾子,但這種地方拉不拉簾子都是一個樣的。一束新換的花安谧地擺在床頭,才有人進來給它澆過水,此時正散發着甜甜的香氣。季垚搭着手長久地靠在枕頭上,即使符衷與他相隔不過幾十厘米,但仍舊無法感受到他的目光。
符衷走到床邊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緘默不語地守在季垚身邊,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想觸碰到他的皮膚。季垚忽地轉過脖子面向他,卻以為是朱旻過來了,開口問道:“醫生?”
朱旻正立在符衷邊上,聞言先去看了看符衷的臉色。符衷一聲不吭,側身示意朱旻上前去,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朱旻懂他的意思,裝作若無其事地翻開體檢冊,好心地彎腰告訴他:“體檢結果出來了。”
“我怎麽樣呢?”季垚看起來像在笑,“我是不是要考慮去收一條可愛的導盲犬了?”
“別這樣,三土,站起來,別把自己的命當草!”朱旻說,“身體恢複得不錯,燒傷的地方都在愈合,包括你的眼睛。一切都走在正軌上,你這輩子還沒完呢,世界正等着你去探索。”
季垚把手撐在鼻梁上,嘴唇細細地顫抖起來。他深深地收了一下脖頸,藏在皮膚下的骨頭都被這一收突兀地凸了出來。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符衷隔一段時間來看望他一次,每次都在擔驚受怕着,當看到季垚整個人都大變樣之後簡直讓他心驚肉跳起來。季垚放下手,攤開了,哽咽着說:“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夜夜都做夢,夢見他們,但他們現在在哪兒呢......”
符衷光是聽着他的聲音,眼眶裏就湧上了淚水,他不敢出聲,忙擡手把熱燙燙的淚水擦掉。朱旻合上體檢冊遞給符衷,扶住季垚的肩膀:“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要為其感到惋惜。”
符衷低頭看了眼冊子裏的報告單,看到了季垚的心率、視力,以及燒傷的恢複情況。朱旻拍了拍季垚的肩膀,回頭把冊子要了回去,塞進自己的文件裏,打算出門去了——還有很多病人等着他照看。季垚突然放下手抓了抓身旁的被褥,摸索着要去床頭櫃上拿東西:“給我水杯,我要喝水。”
朱旻抄着衣兜一動不動,他打算讓符衷來做這事。符衷去拿了杯子來,倒好一杯溫水去床沿坐下,幫着季垚撐起半邊身子。符衷始終極為克制地虛虛地攬着他,手臂和手掌都不敢壓實。符衷端着水杯送到季垚嘴邊,季垚自己握住杯子将溫涼的水灌進嘴唇,像渴極了的人那樣大口吞咽着。些許水漬被他不小心弄灑了出來,打濕了衣襟和袖子,符衷則輕輕給他拭去水痕。
喝過水之後季垚覺得好多了,他又有活下去的念頭了。這個念頭一直模模糊糊地盤桓在他腦子裏,他隐隐約約地覺得世上還有能值得挂念的東西,有個什麽人正時時刻刻想念着他。季垚叫不出那人的名字,他只是有這樣的直覺,仿佛這事是在數難逃了!他躺回去,在病床上喘着氣,胸脯起起伏伏個不停。混亂中,他想象着:“秋天騎着花馬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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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爾之後他就伴着虛無缥缈的花馬睡去了。符衷看着他睡下,仔細地幫他掖好被角,再溫柔地把他緊緊攥着被單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朱旻用文件夾拍了拍符衷的背,然後走出門去。
符衷跟着朱旻出去,輕輕掩上房門後站在過道上問他:“他的視力是什麽意思?”
朱旻一只手插在衣兜,腋下夾着拍紙簿和墊紙板。他睜着充滿智慧的眼睛在符衷臉龐上掃了一圈,斟酌了一會兒詞句後才扭過身走開了些,開口說:“那是最後恢複完畢的預估視力。他現在是瞎的,再怎麽治也治不成原來那樣。我不想隐瞞什麽,但你知道,他來時已經簡直不像個人了......老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燒傷能治好幾成?其他地方有沒有惡化?他什麽時候能出院?”
打火機燃了起來,緊接着朱旻點燃了嘴裏的煙。他吸了一口煙,撇過眼稍瞟了下符衷,故作淡定地朝過往的實習生點頭打招呼:“燒傷能治好。但他全身90%都毀了,恢複時間會比較長。不過以他這麽強的身體素質,并發症找不上他的,估摸着兩三個月就差不多了。但北京批下來的告示中要讓他休滿三個月。多給他一點恢複的時間吧,滿身都是傷疤,上帝看了都要吓一跳!”
符衷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裂開了。
朱旻含着煙抽到一半,用兩根手指捏着它,拿下來抖了抖煙灰。朱旻兩手支在欄杆上,眯着眼睛欣賞煙頭是怎樣越燒越短的:“你不遠萬裏從北京過來,來了又不告訴他,為什麽呢?”
符衷在朱旻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同樣撐在欄杆上往下俯瞰。他心裏轉着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接起朱旻的話:“我有點害怕罷了。怕他傷心,怕他哭,而我卻無可奈何。”
“為什麽其他人不來呢?只有你一個人來看望過他。”朱旻又問,他的煙快抽完了。
“其他人怎麽會有我這麽喜歡他。”符衷低下頭趴在欄杆邊上,眼神像個孩子那樣真摯,“他難過我也難過,我想讓他笑,讓他感到快活。整整四年了,我是那麽甜蜜又痛苦地想着他。”
煙霧散盡,朱旻只字未吐。半晌後有人給他發了通知,說是別的病房有人需要檢查。朱旻把煙頭丢進了垃圾桶,臨走前用文件夾拍了拍符衷的肩膀,說:“三土人不壞,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不知道為什麽老天非要如此折磨他。他的日子不好過,多來看看他,他需要有人陪伴。”
符衷看着朱旻消失在轉角處,心裏琢磨着醫生的話。他在欄杆邊上待了一會兒,折回身子走到季垚的病房前,輕手輕腳地開了門。符衷沒有進去,他站在門邊凝望着季垚單薄的身軀。季垚還深陷于睡夢,也許在他的夢裏,生活才不至于這麽難過。有夢做是好事,符衷打心底裏替他感到高興,也預感到他的身體馬上就能一日好過一日了。
伫立良久後符衷關上門,默默地轉身離開了這個飄蕩着消毒水氣味的地方。飛機停在樓頂停機坪上,正等着他回去。
回憶戛然而止,随着那些欲言又止的喜歡一并消弭在空氣中。符衷被季垚咳嗽的聲音扯斷了思緒,他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放下了勺子,正對着一盤子香氣撲鼻的餅塊怔愣出神。季垚擦了擦嘴角,向前探過身子來,擡起眼皮問道:“你看起來有點傷心,在想什麽?”
“沒什麽。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盡管已經過去了那麽久,現在還是會讓我感到失落。”
“是弄丢了什麽東西嗎?”季垚舀了一勺杏仁凍送進嘴裏,注視着符衷的臉龐,想要從他微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麽來。
符衷心不在焉地撥弄着勺子和碗碟,好歹來了一點胃口,他重新慢慢吃起餡餅來:“我弄丢過很多東西,也錯過了很多東西。現在我不想再做一個丢三落四的人了,我那麽深地愛着......”
季垚埋頭吃着杏仁凍,咬碎香噴噴杏仁,很快地接了下去:“愛着什麽?”
符衷坐在對面看着季垚,他張開嘴,季垚的名字就在他嘴邊打轉,但把它說出來卻顯得那麽艱難。符衷喉嚨發澀,他多麽想抱住季垚,抱着他痛哭一場。符衷微微笑了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去盒子裏摸出兩顆巧克力來,剝開糖紙放在季垚面前的盤子上,說:“吃糖吧,吃糖能使心情愉快。”
“可是我剛剛才吃過。”
“那就等會兒,等心情不好了再吃。”
季垚看着他笑了,這一笑扣動了符衷的心弦,甜蜜和痛苦同時讓他心緒不寧。在出神之餘,季垚語氣平淡地說起了另外的事:“我跟你講過唐霁的故事嗎?”
符衷點頭又搖頭:“沒有。我只知道他是時間局的人,犯了彌天大錯,被關進了燕城監獄裏。”
“這是你剛剛才從新聞上看到的吧?”季垚笑道,他看着符衷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摸了摸臉。季垚沒有馬上說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撥弄盤中的巧克力濃漿,叉起了一小塊含在嘴裏。
太甜了,甜得他胸悶。季垚撐着手肘,低頭凝視着盤子裏碎掉的巧克力球,心情卻沒有像符衷說的那樣好起來。他撩起眼皮看了看符衷,發現對方也在悄悄地望着他笑。季垚把糖咽下去,別開視線免得自己被他打亂思緒。符衷把季垚這種人浪漫化了,季垚是把他當作同是性情中人來喜歡的。
喝了一口檸檬水才把甜膩感壓下去,季垚垂着手腕思量良久,最後娓娓地開了口:“你知道我去哪裏參戰了嗎?”
這是季垚第一次主動說起過去四年的事情,符衷立刻正襟危坐,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聽他講述:“非洲,烏幹達。”
“不止烏幹達。最開始是在埃塞俄比亞,然後戰火一路向南,燒到了烏幹達。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烏幹達度過的,那兒是赤道,草原、雨林......自不必多說。”季垚慢條斯理地一邊回憶一邊說,有時候他要停頓好一會兒才會繼續接下去。好像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久遠到連他自己都記不清細節了。
符衷沒有打斷他,他們沉默時就一起沉默,符衷耐心地等待着季垚說下去。季垚扣着手,怔忡不安地頂着大拇指:“唐霁和我一起遠赴非洲參戰,我們在一個中隊裏服役。轉眼四年過去了,在最後一戰的時候,我萬萬沒想到唐霁會在我飛機上動手腳。飛機爆炸後墜落在剛果河裏,那是戰場中心,大火,到處都是火,整條河都燒了起來......”
季垚直搖頭,沒有繼續講下去,而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符衷剛想開口安慰些什麽,季垚擡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拿起水杯放在嘴邊大口地吞咽着。符衷注意到他嘴唇發顫,等他喝完水後,他的雙眼已經完全被淚水浸紅了。季垚放下杯子,捂住臉遮住自己的眼淚。但符衷并不因他的眼淚就小瞧他,生死一念的事情,再勇敢的士兵也會後怕不已!
“不說了,我們不說了。”符衷站起身來繞過桌子朝季垚走去,雙臂松松地攏住他,輕輕讓他靠在自己胸前。符衷摸到了季垚發鬓,發現那兒已經被他抹開的淚水打濕了。
“我至今還沒想明白,我死了對他有什麽好處呢?”季垚哽咽着說,他放下手,強裝鎮定地用手指揩去淚珠,“我想不明白。死去的戰友們在每個夜晚都會回來,來到我的夢裏。”
他說着說着就直搖頭,戰争給他留下的創傷太重了,而那創傷不是用創可貼就能補上的。季垚緊緊地握着自己的雙手,斜過身子靠在符衷胸上,被他抱着、安撫着,忽然覺得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他只能獨自承受這些憂郁,而現在他有了可以倚靠的人,而這樣似乎變得更好了。他需要在清醒的時候疏導焦慮,有符衷在旁邊,他的焦慮就流失得快些。
西城第九公路從四環外穿過,西城的發達有目共睹,燈火徹夜長明。逢年過節,總有裝扮成福神的隊伍從主幹道上經過,打頭的是一輛紮滿綢緞、插有鮮花的花車,福神則站在花車上抛灑紙紮的錦鯉,還有新鮮的花瓣。福神來的時候往往萬人空巷,遠遠近近的居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攜家帶口地坐上車趕來觀望,而北京城一連幾天都會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中。
裝甲車隊護送一輛救護車行駛在第九公路上,片刻後他們越過一塊界碑,就從城郊進了市區。車燈的光霎時照亮了塗有黃漆的界碑,碑上一邊寫着“西城西”,一邊寫着“燕城”。
城郊尚未開發,孤陋的板房零零散散地伫立在一望無際、荒蕪寒涼的原野裏,大而不當,簡陋寒碜。大片的菜園和打麥場雜樹橫生、野蒿沒膝,風聲呼嘯,吹開了板房破敗的栅欄,因此得以窺見此屋的堂奧。田埂上叢生的荒草相繼倒伏,車燈惡狠狠得刺入濃重的黑暗裏,遠方橫卧的山巒則酷似藏匿的猛獸。一條公路從被人遺忘的土地上橫亘而過,盡頭處連接着璀璨的都市。
“一號護衛隊,這裏是四號護衛隊,後方情況一切正常。通訊系統正常,導航系統正常。請直升機‘獵神’繼續監控五公裏內區域,通過UHF與我們聯系。”
“‘獵神’收到,目前空中暫無危險,請繼續前進。”
“一號護衛隊收到,前方情況一切正常,距離李惠利醫院還有十五公裏。”
“收到,注意排查城中人流,警惕高樓區,那些地方可能藏有狙擊手。”
救護車被保護在車隊中間,裏面的簡易病床上躺着一個男人,他的手腳均被束縛帶扣住,正昏迷不醒。唐霁胸前插着軟管,裏面充滿了保護性氣體。一條三十厘米長的傷口正對心髒,深深割裂了半個胸膛。醫生寸步不離地守在病床旁邊,前面司機掃了眼後視鏡,只看到唐霁的頭頂。車內無人出聲,氣氛沉悶,他們正朝着城市逼近,前方的關卡已為他們打開了通道。
車隊駛入林立的高樓中,悍馬車裏坐着全副武裝的警衛。他們戴着面罩和夜視儀,狼似的眼鏡盯着四面八方的動靜,每個人的手指都搭着步槍的扳機。高樓傾瀉而下的燈光在把他們的眼睛照得亮晃晃的,好似錫鐵。街邊的行人駐足目送他們遠去,城中很少見到有這種陣仗的武裝車隊出現,不少人來到在路邊聚集成群,紛紛舉着相機拍攝。
唐霁的心髒連着心跳測試儀,正平穩地搏擊着。他身上的囚服血跡斑斑,露出來的皮膚上全是虬結的刀疤。他嘴唇很薄,下巴堅毅,淡色的眉毛鑲嵌在他的眼眶上方。即使他正在昏迷,但他目光卻好似一把利劍,能刺破阖閉的眼皮,死死盯住身旁的醫生。醫生越想越怕,他的手有些抖,當他震懾于自己幻想的兇煞時,卻不知自己的後腦勺已經被準鏡瞄中了。
驟然間橫空出現了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穿透救護車的玻璃,射中了醫生的腦袋。一灘血轉眼就潑灑到了車外去,從白色的車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這顆打穿醫生頭顱的子彈非同凡響,它一擊命中之後并未就此罷休,扭過彈頭按照狙擊手設定好的彈道偏轉,瞬息之間打穿了座椅皮墊。前面坐着的兩位醫生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炸出了血漿和腦液,這些黏糊糊的液體濺到了司機臉上,吓得他頓時爆發出驚聲尖叫來。
“警報!警報!有人偷襲,狙擊手,五點鐘方向!”衛隊長在對講機中吼道,他話音剛落,一枚從街邊射來的火箭彈正中打頭的一輛悍馬。霎時,喧嚣的城中硝煙滾滾,原先聚集的人群四散奔逃,四周響起了混亂的大喊大叫聲。
第一輛車被炸得粉碎,車隊不得不緊急停下,橫在了路面中間。後面随之而來的車剎不住,紛紛撞在了前車上,橫七豎八地在公路上停穩。警衛從車上跳下來,迅速找到各自的站位,或蹲或倚,槍口對準剛才槍聲響起的地方。警方狙擊手架起了巴雷特,在對講機中報告他已就位。
“二號、三號、四號車,走第二路線,護送犯人繼續前進!快點兒!‘獵神一號’,搜尋狙擊手所在地,發現後允許開火、允許擊斃!準備空中近距離火力支持!疏散群衆!”
狙擊手的準鏡中出現了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樓,此時只有水泥框架,覆蓋有綠網的腳手架将樓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大樓中沒有燈,高聳的塔吊此時也沒有工作,這些龐然大物傻裏傻氣地伸着臂膀。狙擊手戴上透視目鏡,顯示屏上正跳出整幢大樓的結構模型,但星河沒發現裏面何處藏匿有可疑人物。
救護車中原本昏迷的唐霁聽到槍聲響起之後猛然睜開了眼鏡,他的眼睛閃着幽綠色,細細的瞳孔兇光乍洩。唐霁醒來後拼命扳動身子,以“可以套牢狂暴的獅子”而著稱的束縛帶被他幾下掙脫幹淨。
司機剛慌張地擡起頭就看到後視鏡中一個男人豹子一般撲過來,還有刀鋒噌然作響的聲音。眨眼刀芒自眼前一閃而過,冰冷的鋒刃下一秒就抵住了司機喉頭。唐霁毫不留情地揪住司機腦後的頭皮,強迫他擡起脖子,将脆弱的脖子整個暴露在匕首下方。這柄匕首通體發亮,好像是玉做的,令人膽寒。唐霁冷靜地透過風窗環視四周,命令道:“往西邊開!撞開那些人!”
“外面還有三輛悍馬車!”司機吓得冷汗直流,手總也握不牢方向盤。唐霁不聞不問,揮刀而起在他右邊胸上狠狠一刮,一條巨大的傷口撕裂司機小半個身體,皮膚下的血液噴濺而出。
“開車!”唐霁厲聲吼道。司機腦中什麽都顧不上去想了,只得轟下油門。救護車像一頭發狂的公牛般陡然轉過方向往随行的騎警撞去,兇猛之勢差點讓車子側翻了過去。
與此同時,藏身于大樓頂層的狙擊手擊斃了目标,便把槍支卸掉,裝進黑色的皮箱中。他扣好皮箱,起身往東邊的樓梯走去,從風衣下邊取出一盤鋼制繩索勾在了鋼架上,随後縱身從洞開的窗戶口往下躍去。幾秒鐘後,狙擊手留下的箱子轟然爆炸了,震天撼地的響聲讓整幢大樓劇烈顫抖,幾乎全城的人都看到了大團的金色火焰自樓頂沖天而起。
“救護車!救護車!有人劫持了救護車!”
“一號護衛隊,控制救護車,別讓它闖進鬧市區,保護平民!”
“收到,一號、二號車正在朝救護車駛去,距離兩百米。是否對其開火?”
“暫不開火,逼停它!”
忽地,正在交警和特警協助下從地下通道疏散的人群中響起了一連串急促的槍聲,原先站在路邊目送車隊、低聲交談的人這時都從衣服下邊抽出烏茲來朝警衛隊開槍。火力剎那改變了方向,被假扮成平民的持槍分子吸引了過去。兩邊都在朝着對方開火,煙霧彈爆開後,一輛七座車從路口沖出來,在濃厚的煙幕籠罩風馳電掣地往另一個街區駛去了。
唐霁劫持了司機,救護車一邊拖着刺耳的警報聲一邊在公路上橫沖直撞。待它沖過一號車的警戒線時,前面擋風玻璃上已彈孔密布,防彈玻璃沒有碎裂,但已經被打成了蛛網。車身密密麻麻爬滿了彈痕,而後邊的一只輪胎已經爆炸了。車子歪歪斜斜地在公路上飛馳,時而沖上人行道,撞翻了行人之後毫不客氣地就從那人身上碾了過去。
“左邊!”唐霁指揮着司機改變方向,匕首的刀鋒切入了司機的咽喉一公分,卡在傷口上,為的是防止血液迸射,能讓他活得更久一些。司機吓得肝膽俱裂,胸前的傷口無遮無攔地往外湧出血液,粘稠的鮮血已經泡透了他的衣服和身下的坐墊。司機大量失血,眼球泛起可怕的灰色,蒼白的面色讓他像是随時都會斷氣。
救護車撞斷了馬路中間的欄杆,沖進對向來的車流中。唐霁猛地探出身去折斷了一只後視鏡,回手使出千鈞力道将其往後擲去,小小的後視鏡直接砸碎了後面警車的擋風防彈玻璃,進而劈碎了開車的警衛腦袋。閃着警燈的車子呼嘯着歪向一邊,擋住了後面追來的一號悍馬。
押送犯人的衛隊長向監獄發出了求援信號,他本人也被打斷了一只胳臂。群衆已疏散完畢,幾分鐘前前還熱熱鬧鬧的城市眨眼工夫就變為了戰場,滾燙的子彈殼乒乒乓乓落在馬路上。
救護車在城市各個街區中逃亡,不斷有人從旁幫助他們擊退後面的警車。唐霁緊緊盯住前方,他在意的不是後面窮追不舍的獄警,而是前方的某個目的地。
剛轉過一個街角,唐霁就發現對面開來一輛警車,正在用通話頻道大聲警告他們停下。唐霁咬緊後牙,刀刃再次深入司機喉嚨。他矮下肩膀,肌肉緊繃繃的,将脊背拉成了一張長長的弓。他整個人猶如蓄勢待發的獵豹,随時準備給對方以致命一擊。
“不許減速,沖過去。”
救護車像一顆飛馳的炸彈往警車砸過去,見警告無效、局勢已無法控制,警車給武裝悍馬讓出了一條路。悍馬車車頂上站着機槍手,長長的槍管已對準了救護車的風窗。與此同時,悍馬的擋板下面滑出了一排漆黑的炮管。機槍手雙手握住槍把,幾乎毫不猶豫地就将子彈傾瀉到了救護車上,六枚炮彈緊跟其後從炮管中發射出來,朝着救護車猛撲而去。
唐霁一刀切掉了司機的腦袋。這時,炮彈擊中了救護車,龐然的氣浪把車身鋼板震上了天。濃厚的煙塵滾滾而起,一時間竟淹沒了警車刺目的大燈。在炮彈擊中救護車的同時,唐霁敏捷地轉身往側面飛撲,撞開車門一躍而出。卷地風來的塵埃裹住他飛躍的身體,汽車爆炸後産生的碎片四濺開去,高溫炙烤着唐霁的後背,鋼材在這高熱下瞬間化為了一灘鐵水。
就在他飛出去的那一瞬,一個黑色的人影從煙塵中沖出,手上拖着另一個人形物體。黑影撈住唐霁的背,幾乎是在出手的同時就把另一只手中的死人屍體丢入一灘鐵水和破爛的鋼板中。
顧州接到衛隊長的求助信號後立刻調了人前去支援,這回武裝直升機也出動了。他乘坐悍馬車到達現場時槍戰正進行到白熱化,越來越多的武裝車輛聚攏在戰場周圍,高樓的玻璃被子彈打碎,商店的巨型招牌被神出鬼沒的火箭彈擊垮,像顆流星般筆直朝着下方的路面墜去。落地之後,廣告屏将地面砸出了一個巨坑,飛濺的沙石将救援車隊硬生生逼停在巨坑邊緣。
車輛還未停穩時顧州就開門下了車,他穿着黑色的作戰服,配有防彈衣、子彈帶和圓盤炸彈。顧州将面罩拉上去,戴好透視鏡,端着步槍回頭朝第一支援隊比出行動手勢,進入戰鬥圈中。
見到燕城監獄派出的支援到達現場,劫人的一方深知力量懸殊,打起了退堂鼓。此時遠處再次傳來一聲槍響,這是撤退的信號,随後敵方直升機與顧州的派來的武裝直升機開始空中對抗。地面的持槍分子則在空中猛烈的火力掩護之下,乘坐前來對接的汽車快速撤離交戰區。幾分鐘後,敵方有一架直升機在逃離時被榴彈擊毀,墜落後撞塌了一座寫字樓。
戰鬥以劫匪率先撤離結束,顧州指揮人員清理戰場。衛隊長受了重傷,喊人用擔架擡回去了。顧州抱着步槍在戰場中心巡視,低頭檢查那些落在地上的彈殼。他注意到了靴子邊上的一顆子彈,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把子彈撿起來放在光下對着看。他慢慢轉動彈殼,彈殼上雕有繁複精致頗具辨識度的花紋,彈頭豁出了一個淺十字,裏頭殘留有紅色的晶體。
這是格納德軍工廠生産的子彈,而顧州本人曾親自為這種新型子彈雕花。季垚是這種子彈的唯一購買者,也是格納德軍工廠最特殊、最受保護的一位客戶。
顧州凝視了子彈一會兒,沉思着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過了會兒後他決定先把這個問題放下,站起身來繼續指揮警察拉起警戒線,禁止閑人進入。另一邊,醫生大聲地招呼同伴,說有人受傷。刺耳的警哨很快蓋過了人們的聲音,顧州在被炸得亂七八糟的廢墟中且行且停,揮手散開迷蒙的煙氣,看血水從他腳邊流過。
下面的人給了他報告,劫匪——或者說恐怖分子的作案手法熟練非凡、井然有序,顯然是蓄謀已久。顧州不禁想着:有什麽樣的手段可以破開燕城監獄層層疊疊的封鎖網傳進一級重犯的牢房裏呢?
繁華的街區空無一人,商場明亮的櫥窗全部被打碎了,鋪在模特腳邊的幹玫瑰花瓣被風吹起來,落在顧州沾了灰塵的鞋尖上。他俯下身将花瓣撿起來,聞了聞上面幸存的香味,然後把它灑在了血泊中。
“直升機上有自毀程序,被擊落就自動焚毀,全都燒成了灰。”警衛站在顧州對着被撞塌的寫字樓比劃,在那兒,一堆黑色的灰燼正冒着餘煙,融化的鐵水沒流過警戒線就凝固了。
顧州翻過警戒線走進去,繞過滿地橫流的鐵水走到廢墟旁邊,被炸碎的玻璃碴子被他踩在腳底,發出喀拉喀拉的脆響。他從大腿上抽出切刀撥開厚厚的一層灰燼,繞行三匝後站定了,擡頭仰望着缺了半邊牆面的巍峨高樓。
“你們用儀器掃描一遍,底下說不定藏着東西。”顧州把切刀插回刀鞘,分開腿站在直升機的殘骸前,懷裏步槍的槍口指向地面,“還有,所有的子彈全部都清理掉,掉進溝裏的、嵌進牆壁裏的,一個都別留下。如果遇見這種,記得數一數,寫進檔案裏,到時候報給我。封鎖現場,禁止記者進入,禁止媒體報道,不接受紙媒采訪。”
他将雕花子彈拿給警衛看,不消說得,光是彈殼上的雕花就能讓人過目不忘。警衛打了立正後就離開了,顧州把子彈攥在手心,雙眼掃視着傾圮的樓房,壓着唇線思考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側面傳來新聞轉播車風馳電掣的聲音,一大群長槍短炮一下子對準了戰鬥現場,記者們擁到警戒線前,火急火燎地搶着報道此次震撼人心的恐怖事件。
顧州察覺到有鏡頭正對着自己,于是拉起了面罩遮擋臉部,抱着槍離開了寫字樓。他信步走到旁邊不遠處的一家花店裏,進去精挑細選了一束最紅最豔的玫瑰花,放了幾張整錢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收銀櫃臺上。
他走出花店,餘光裏四處都是閃爍的燈光,不過這些燈光都比不上懷中的花束令他感到驚喜和愉悅。顧州捧着花朝自己的悍馬走去,拉開車門側身坐入其中。車隊掉轉方向離開城市,燈光刺進郊外無窮無盡的漆黑,将黑夜撕裂成了兩半。半路上緊閉的車窗降下來了一些,一朵被子彈打穿的花被人信手從裏面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