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鴛鴦已定
符衷見他往自己懷裏靠,不由得收緊了手臂。季垚此舉可能只是因為冷,但符衷覺得不管怎樣他此時就是最幸福的。防寒衣裹住了季垚的上半身,體溫把他的頭發捂得漸漸變得柔軟。寒風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驚慌地大叫,符衷靠在凍硬了的灌木叢後面,免得季垚被風吹到。灌木和雪松劇烈地搖晃着,刺鼻的硝煙和鮮血氣味讓符衷感到一種甜蜜的恐懼。
過了會兒之後符衷低頭小心翼翼地掀開些衣領,一眼便看見了季垚側着臉,他高高的鼻梁正緊貼着自己的胸膛。季垚輕輕地擦着符衷的衣服,在靜默中等自己恢複過來。他聞到了一股奇特的海鹽香氣,而這香氣無疑來自于符衷的皮膚,只有接觸到他的皮膚才能感覺到這個人的真實。
“我的心狂喜地跳躍,為了他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神往,有了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符衷把嘴唇靠在季垚耳邊說道,“感覺好點了沒有?”
季垚聽見了他的聲音,這聲音裏有神秘的靈性,喚起了他對某種不曾擁有的東西的強烈渴求,也激發了他對某件事和某個人的熱忱與柔情。他的情感還沒磨滅,他的身軀依舊鮮活有力,他所熱愛的東西沒有讓他感到失望。同樣是黑黪黪的樹林,過去與如今竟讓他鬧不清到底哪個才是他想要的現實。
待了好一會兒之後季垚才睜開眼睛,手臂上錯了筋骨的位置正傳來一陣陣麻感,他用手去扳了扳:“我很好。你有沒有受傷?”
符衷知道他好多了,心裏頭還覺得挺高興:“我沒有受傷。方才您滾到了坡底下,我怕您等會兒會被炮彈擊中,便跑過去把您送到了這裏來。”
“我知道,那時候我還清醒着呢。”季垚把錯位的筋骨正回去,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關節,“魏山華在哪兒?”
“我不知道,也許他等會兒會過來的。”
季垚仍舊靠在符衷胸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一邊整理着袖口和手套,一邊擡起眼睛看着符衷說:“我勸你最好在他到這兒來之前把我放開。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嗎?”
“您的恒溫頭盔報廢了,這天寒地凍的壞時節,要是不抱着您,給您擋風,寒風還不把您給吹透了?”符衷說,他真誠地望着季垚的眼睛,“我可不想因為這個斷送了我的仕途。”
山雀撲打着翅膀,把身上的雪拍掉,然後更加輕盈地升入天穹裏去。季垚搭着雙手,盯着符衷的臉面端詳了一會兒,笑話他:“原來你這麽費心盡力,就是為了好升官對吧?”
符衷沒有說話,季垚也沒再為難他,用手背打了他一下:“該放手了,你抱這麽緊幹什麽?就是受個凍,又不是大出血。”
“再暖一會兒,您身上還是冷的。”
“別這麽說,我這身子可受不住你這樣‘嬌慣’。給我松手!搞快點!”
季垚說着放下手撐在雪地裏,推開了些符衷,起身離開了他懷抱裏那個溫柔舒适的好去處。符衷不好再把他怎麽樣,只得拉上防寒衣的衣襟,再把固定帶緊緊扣住,辯駁了他之前說的那句話:“當然不只為了升官,級別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樹叢裏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一個魁梧的人影撥開遮人視線的樹枝跑了過來。魏山華在見到兩人都完好無損後立刻笑起來,他的藍色眼睛裏露出快活的神色,和符衷拍了拍手掌,再去問了季垚的情況,符衷說:“凍着了,我給他用雪擦了臉,再捂一會兒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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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山華看了看兩人,未作他想,低頭撿起地上那個壞掉的頭盔,打量了一番後搖搖頭說:“壞透了,修也修不好,這下麻煩了。”
“修它幹什麽?我自己有備用的。”季垚說,他手裏多了一個新頭盔,正要将其戴到脖子上去。
“這是從哪兒拿出來的?”符衷問。
季垚沒答話,魏山華拍了拍符衷的肩膀,告訴他:“三土有個小寶箱,裏頭裝着的東西你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符衷被逗笑了,又問起了野豬的事。魏山華用斧頭砍掉了幾條樹枝後将藤蔓扒開,不遠處的雪坑裏正閃耀着跳躍的金色,晃得人頭昏眼花,好似朝暾初上。符衷把槍背在身上,眺望着那團大火,這火是那麽的熱烈、歡快,好像正朝着他們迎面逼來。林子裏仍舊彌漫着煙霧,黑色的鳥影如同箭矢一般不停地來回穿梭,一會兒飛向穹窿,一會兒飛回冷杉。
“上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槍支彈藥可沒現在這麽充足。父輩們用的都是老式獵槍,打一槍能把肩膀震碎。”魏山華講起了昔日寒冬狩獵的情景,“最後還是用刀和匕首刺死它的,當時我和三土都在,也沒有什麽防寒裝備,嘿,耳朵差點都凍掉啦!”
魏山華說着便大笑起來,驚心動魄、富有魅力,他為人寬厚,讓人覺得他毫無保留。魏山華一邊調侃,一邊将朗姆酒瓶遞給季垚:“喝點酒,暖和得快,回頭可別怪我們無情無義。”
季垚并未推辭,接過酒瓶喝了一口。烈酒一入肚就讓渾身跟燒過似的,陣陣暖流在體內橫沖直撞。他喝了酒,轉手又遞給了符衷,示意他接下:“方才你敞開了衣襟給我禦寒,身上挨凍了吧?你也喝點,反正是山花的,甭客氣。”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魏山華笑着伸出手來要評評理,“這可是林城送給我的,我自己都還沒喝夠呢!”
三人都笑了起來,符衷笑着笑着耳朵突然紅了,他接過酒瓶小小地吞了一口,然後把瓶子還了回去。季垚看他手還是光着的,拉過他的手使勁兒搓了搓,然後拿來了手套幫他戴上。手套裏縫着狼皮,捂在人身上暖和的像個火爐。符衷先被季垚緊握着雙手揉搓,又見他給自己戴好了手套,心裏的想法忽地颠三倒四起來,令他不禁欣喜若狂。
“走吧,我們去看看那頭野豬。十年沒見了,恐怕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了!”魏山華唱歌似的說道,擡起手臂故作嚴肅地做了個出發的手勢,然後一馬當先地走在了前面。
他們翻過雪坡跳進被血水泡透了的空地裏,一捧烈火正在殘骸遍布的地方燃燒。野豬龐大而破碎的身體倒在地上,猙獰扭曲的獠牙插進了積雪。符衷靠近逼人的熱浪,爍爍金光将他的臉面照得好似壁畫裏的人。他站在一人多高的獠牙斷片下徘徊了一陣,好奇地伸手去摸了摸那奇詭的事物,才發現原來獠牙上紅褐色的斑紋是血跡滲進骨頭裏形成的。
季垚把着槍,繞着烈火慢慢地行走,冷漠地看着野豬的骨肉被燒成灰燼。他心裏感到一種甜滋滋的恐怖和戰栗,當他拿着槍、與随便什麽事物搏鬥的時候,他心裏就會産生這種難以描述的情感。他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麽會有這種情感,而它究竟是好是壞。
“世界上真有這麽巨大的動物嗎?聽說西伯利亞的野豬最多能長到四百多公斤,但這只竟然有車頭這麽大。”符衷稍微遠離了火焰,一簇簇的火星從屍堆裏迸濺出來,落在他肩上。
季垚擡頭望着火焰的尖端說:“山有山精,水有水怪。化龍的巨蛇,黃河裏的巨龜,你沒見過不代表它不存在。西伯利亞這麽深的森林,敞開了大門讓我們去探索都探索不過來!”
魏山華擡腿踩在一根拱形的肋骨上,拿槍托狠狠敲了敲野豬燒焦的腿骨,發出激烈的哐哐聲:“骨頭都硬成鋼板了,高爆彈都打不穿,要是我的骨頭也能這麽抗打就好了。”
他說完後把腿放下來,挺起胸膛,在雪地上邁出步子,開玩笑的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态,用深沉的男音唱起了歌謠。符衷忽然面露微笑,站到季垚身邊去問道:“我們以後還來這裏嗎?”
“難道你還想來嗎?”季垚看起來心情愉悅,他擡着頭顱,反手把唐刀卡在背上的暗扣裏。
“如果還是像今天這樣激動人心的話,我想我還會來的。”
季垚看了他一眼:“你喜歡做這種事?”
“當然,我喜歡冒險,危險能讓我變得勇敢。”符衷承認道,“而且您能給我勇氣,讓我覺得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都是可以被解決的。”
“我很喜歡你這種精神,也希望你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也許以後我還會再到這裏來,但跟我一起來的是不是你那就另當別論了。”季垚直視着符衷的雙眼,銳利的目光讓他時刻都保持警惕和清醒,“別忘了你今天說的話,士兵!別把勇氣丢掉,也別把自己的命當草!”
魏山華來到他們身邊,男中音餘音袅袅,回蕩耳際。符衷把季垚的話印在腦海裏,他對一些事物冷漠無情、過眼就忘,但同樣也對另外一些事物視如珍寶,懷着喜悅的心情将其捕捉到手。
三人站在一塊兒,讓人不禁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着十年、二十年後他們還能這樣站在一起。整片森林在火光照耀下金光閃閃,黑暗退居叢林深處,白生生的雪原泛起漣漪,好似狼毛。
忽然間又有一大群飛鳥滑過天空,旋即凄厲的狼嚎在山坳裏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由遠及近。魏山華敏銳地覺察到了響動,皺起眉說:“狼群朝着我們這邊過來了。”
“他們來幹什麽?”符衷退開一步,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躍上一塊石頭後用透視望遠鏡觀察樹林裏的情況,“是大狼群,從火山下面來的,還有飛鳥也是從那個方向來。”
“數量大概有多少?”
“系統識別數量大概有20到30頭。”
季垚站到空曠地帶去,凝神細聽一陣後轉身面對火山的方向極目遠眺:“狼群從不輕易遷徙,這個聲音也不像是圍獵。這麽多狼不會是來自一個狼群的,它們在發什麽瘋?”
“方才在野豬出現前也有狼群奔襲,這可能是一個性質的異常現象。”
符衷又往上攀登了一段路,趴在岩壁上往更遠的地方看去。望遠鏡裏,一座瑩潔的火山錐在幾座低矮的山岡包圍下靜默地挺立着,黑天鵝絨似的森林搖搖晃晃,似乎有什麽動物在林中行走。地形呈波浪狀,到處都覆蓋着冰川和草場,忽地,火山上的冰川往下滑動了不少,滾滾雪浪沿着緩坡向前奔去,披挂着暗淡的銀光。
幾萬年巋然不動的冰山今天竟然整體下滑,大塊的山石被冰川帶動,往下翻滾着掉落在谷地裏,發出轟隆隆的吼聲。大地震顫起來,樹上的雪沫撲簌簌地往下掉,空地中央的積雪突然往下陷去,野豬的屍體正好位于塌陷地中心,大火和積雪便一齊往下傾斜,落入下方神秘的無底洞裏去了。
又有一大群烏鴉驚慌失措地怪叫着往西邊飛去,林子裏響起了各種動物的哀鳴,季垚立即朝符衷大聲喊道:“白桦一號,馬上從上面下來!地震了,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裏!”
“收到,長官!白桦一號報告,我看到火山上冰川滑移,山口冒煙,應該馬上就要噴發了!”
季垚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野豬翻山越嶺往這邊跑,竟然是要躲火山!白桦一號,馬上離開高地,往西邊平地上跑,我們在沼澤地集合!”
一行人趕到沼澤地岸邊,成群結隊的灰狼沖出了樹林,繞到稍微空曠些的空地上,再由頭狼帶領着偏轉方向,接二連三地沖過湖岸絕塵而去。符衷回頭看了看森林裏,此時火焰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剛才塌陷的地方露出了一條巨大的裂縫,正往外噴湧灰沙。
“我們得趕快行動,地震會造成山體滑坡,如果把我們的去路埋掉,我們無論如何也出不去了!”魏山華撐起竹杖,面前黑色的渾水活像是沸騰了似的冒着巨大的氣泡。沼澤地下面騰起刺鼻的硫磺味,湖中怪魚接連死去,翻着肚皮浮出水面。三人全部開啓了空氣自動淨化系統,并戴上防毒面具。
地震越來越強烈,多處積雪均在往下凹陷,高大的雪松木挺過了野豬的撞擊,卻在這時轟然倒塌。鋪天蓋地的雪塵遮擋了視線,頭頂傳來紅眼渡鴉尖利的嘯叫。
魏山華做先鋒,符衷中間,季垚殿後,三個人都綁着繩子,防止匆忙之中出現意外。事發突然,他們沒作多想便直接下水,此時水裏的怪魚差不多已死絕了,水面上到處是腫脹腐爛的屍體,讓人不免驚訝于它們為何腐爛得之快,好像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一般。
他們緊握着沉重的竹杖探路,魏山華對這裏十分熟悉,藏在黑水底下的路已經在他腦海裏形成了地圖,當他在沼澤地裏移動時顯得得心應手。符衷撥開面前的死魚,有的魚脹成了氣球,用竹杖輕輕一戳就會突然炸開,裏面粘稠的漿液毫無預兆地就濺了符衷一身。
季垚走在最後,提心吊膽地注視着符衷,時不時托住他的腰,免得他滑倒。當他們即将橫渡沼澤時,季垚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在戳自己的背,然後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老人在哭泣。
他的心髒像是被一雙手緊緊捏住了,季稍作思考便大喝了一聲,同時擡起槍往後撞去。槍托狠狠地砸在了一個人身上,那人往旁邊一仄,但很快又歪歪斜斜地站起來。
符衷聽見動靜後不再向前,猛然轉過身來打開極其刺眼的狼眼手電照明,再快步往回走到季垚身旁。巨大的光暈照亮了身後一大片水域,同時也照亮了季垚身後那個“人”。
那個東西穿着破爛的熊皮大衣,腰上挂着的幾條紅褐色破布上繡有傳統的哥薩克刺繡,俨然是一副老派的獵人裝束。兩把早已鏽了一半的牛角刀挂在腰上,随着他身體的晃動叮當作響。他頭上戴着一頂纏滿水草的海貍皮帽子,本該綁在腳上的馬刺卻緊緊纏住了脖子,深深地嵌了進去。而他的手裏平舉着一杆鏽爛的舊式獵槍,讓人懷疑裏頭究竟還能不能射出子彈來。
當手電筒的強光出現之後,那東西立刻發出尖銳的嘶嘶慘叫,怪異地扭動起來。片刻後一直耷拉着的頭顱卻擡了起來,直面燈光,皮帽下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符衷只是看了一眼,腦中就忽然嗡嗡作響,緊接着竄入了一股熱血——那是一張長滿了鱗片的醜陋三角長臉,嘴巴豁得極大,看起來像在笑,而且它沒有眼珠子,整個眼球全是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