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槍戈夜驚
符衷同樣擡起了槍管,問:“這次又是誰盯住了我們?”
“不是人。除了人還有很多東西會盯住我們。”季垚朝前走了一步,“別忘了我們進山來是要幹什麽的,而現在我們得幹正事了。到我後面去,等會兒免不得有一場混戰。”
林子裏傳出怪鳥的嘯叫,一群黑壓壓的山雀忽地接連從柽柳從裏飛起來,帶來了山坳裏此起彼伏的狼嚎,好似黑夜張開了翅膀。一陣寒氣從黑暗的地底滲透上來,原本就不實在的大地忽地變得更加漂浮不定了。符衷在松林吹來的風中嗅到了一股濕淋淋的怪味,酷似被香蕉葉包裹的螞蟻窩在太陽下被曬熟時散發的味道。
他拉好面罩掩去古怪的臭氣,側過身去與季垚背對背站立着。他把手指搭在扳機上,槍身平舉起來對準季垚另一方的大片空地和草叢:“這正是與子同袍的時候,我怎麽會躲到您背後去?”
風越來越大,難聞的惡臭從前方的黑暗中撲面而來。樹木開始搖晃起來,輕盈的雪霧猶似白生生的幽靈懸挂在樹枝下邊,也許在古時候死掉的那些獵人、樵夫的幽靈就會這樣出現在夜色裏。雪團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落,砸在身上再滾落到腳邊去。季垚聽到了灌木叢後邊嘈嘈雜雜的動靜,夜視鏡裏綠色的視野讓他想到了獅子。
緊接着一片白茫茫的物事從黑暗伸出奔騰而出,激烈地閃爍着一叢綠瑩瑩的小燈。季垚忙帶着符衷往側方柔軟的紫荊和銀鐘花叢裏避去,當他們隐蔽好身體的時候,成群的灰狼從灌木叢外呼嘯而過,它們深厚的皮毛在芸木脆弱的冬枝上剮蹭,發出可怖的嘩啦聲。成群結隊的飛鳥在此時從頭頂滑過,一路飛,一路慌慌張張、緊張兮兮地哄鬧着。
“狼群跑走了,都沒正眼瞧過我們。”符衷蹲在樹叢裏悄聲說,他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顫抖。
季垚擰着眉頭望向遠處沉思,他緊緊地握着槍杆,随時準備給予外物致命一擊。他等聒噪的鳥叫聲遠去後才開口道:“我們不是來打狼的,它們沒為難我們那就再好不過了。狼可不好對付,你往後頭看一看,是不是有一匹狼正張着嘴巴等着你呢?”
符衷依言向後看去,那一瞬間他的心髒不知為何泵動得很快,仿佛真的有一只狼悄無聲息地潛伏在了他身後。符衷回頭的同時猛地抄起槍朝向身後,然而後面只不過是空蕩蕩的一片叢林。
他警惕地注視着四面八方的動靜,确認沒有危險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季垚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符衷這次卻被吓到了,他把槍口對準了季垚。
“你想幹什麽?”季垚瞟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把面前的槍管撇開,“已經第二次把槍口對準我了。”
符衷的眼睛睜得很大,在這黑黝黝的無名之境裏,讓他感到驚吓和刺激的東西可太多了。符衷收了心神,如實回答:“方才您說後面有狼,忽地又有人在我肩上拍了拍,我便吓到了。”
季垚從樹叢後面站起身,低頭看着符衷笑了笑:“你害怕狼搭肩?”
“以前在《獵經》上看到過描述,覺得毛骨悚然,夜裏還做過噩夢。”符衷跟着他繞出去,無所謂似的打開那些礙人的荊條。
一陣更劇烈的震動産生了,季垚停住腳步,兩人迅速站成防禦陣列,符衷盯着西方,季垚盯着東方。陰風從東方吹來。符衷問:“是它嗎?”
季垚壓着眉毛,盯住枝杈間露出的火山錐說:“你不是怕鬼嗎?現在真的有鬼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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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騙您的,我根本不是因為怕鬼才睡不着覺。”
東邊的黑暗中緩緩地飄起了兩盞燈籠,懸浮在半空往這邊游蕩過來了。季垚本想問問符衷究竟是因為才睡不着覺,但他此時無暇顧及這些,只得掃除雜念,屏息凝神地望着林中兩盞可怕的紅燈籠。随後一座小山包似的黑影隐隐約約出現在視野裏,夜視鏡裏的巨大怪物有一雙閃閃發亮的大圓眼,正龇咧着獠牙、噴吐着臭烘烘的熱氣漸漸逼近。
符衷轉過身來與季垚一同面對着東方,季垚則打開了對講機說道:“魏山華,趕緊把你的屁股擡起來,離開火堆,我們該做點正經事了。”
魏山華知道正經事是什麽,他接到消息後立即撲滅了篝火,一簇亮瑩瑩的火光頃刻間消失在湖岸邊,四周重又被黑沉沉的夜晚取代。魏山華把彈匣卡進獵槍裏,将夜視鏡和護目鏡滑下來保護眼睛,提着槍大步往森林走去。他湛藍的眼睛裏閃爍着生氣勃勃的光芒,他精力旺盛,仿佛化作了雄獅,随時能騰躍而起,一口咬斷長頸鹿的脖子!
“它為何能長大這麽大?”符衷低聲問道,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兩團左右飄搖的燈籠,小山般的野豬走動起來就像一座轟轟大作的推土機行進在樹林裏。
季垚伸手護在符衷身前,一齊往後退了幾步,說:“這片危險的沼澤有個名字叫‘碧山潭’,是我父親取的。他從小就跟我說,在水土有靈的地方,動物就能長得很大,還能化神成仙。”
符衷點點頭:“這回我見識過卡車頭那麽大的山豬了,我會把這個好故事講給我的朋友們聽的。”
腥臭的寒風中夾雜着晃人眼的雪沫,平坦的積雪被整個翻了起來,藏匿其下的動物屍體也一一暴露在視線裏。這野豬翻山越嶺時如履平地,它壯碩的身軀撞擊着粗大的樹幹,硬生生在崇山峻嶺之中開了一條路。巨獸越來越近了,符衷首先看到了一顆醜陋而巨大的頭顱,由于下颚骨過分膨大,兩條扭曲的紅褐色獠牙則不安分地從裂開的嘴緣伸出。
它除了醜陋,還有種厚重感,它帶有遠古時代的遺風,仿佛是遙遠的古代遺留下來的未進化的物種。
季垚将曩日裏難忘的舊事一一道來:“魏山華的外祖父砍下了野豬的頭顱,而自己也因失血過多而死去。我們把他葬在那座火山腳下,希望滿山的冰雪能讓他得到永恒的寧靜。”
話音剛落,符衷便聽得一聲急槍驟然響起,季垚率先打出了第一槍,利落的槍聲很快就消散在風裏。子彈急遽往野豬眼睛奔去,彈頭刻出十字凹槽裏注滿了高爆炸性的紅色晶體,這些晶體将一舉炸碎野豬的銅鈴大眼。
一股異常濃烈的臭雞蛋味鼻息化作勁風劈向季垚的身體,野豬甩動頭顱避開子彈,不過子彈擦過獠牙打中了它的下颚。剎那間巨大的爆炸掀起了一陣高溫巨浪,獠牙被炸斷了一根,野豬半張臉上出人意料地騰起了熊熊烈火。這頭巨獸被激怒了,它扭過身體朝着攻擊它的人迎面奔來,符衷跨上一步擋在季垚身前,替他蔽去罡風,機槍裏再次射出了一枚高爆彈。
高爆彈打進了野豬的巨嘴裏,随着爆炸一同襲來的還有噴湧的鮮血,像一桶桶稠濃的油漆從頭上澆下來。野豬發出怒氣沖沖的吼聲,震天動地,震得滿山的冰川和積雪都下滑了幾米。它擡起前蹄往兩個人類踩去,尖利的獠牙氣勢洶洶地鏟了過去。眼看那牙齒要紮進符衷的胸膛了,季垚突然從後面抱住他,敏捷地往旁邊的雪窩滾倒。
季垚雙手從武器袋中提出兩杆烏茲沖鋒槍,這槍常在恐怖分子手中見到。連上子彈帶後他躺卧在地,把槍提在腰部射擊,暴雨似的的子彈全部傾瀉在野豬身上。
“符衷,馬上占領制高點,我掩護你!對野豬進行狙擊,盡量打它的關節和頭部!”季垚沖他喊道,“現在你是白桦一號!白桦一號,現在行動!”
“收到,長官!”符衷翻身換了自己常用的狙擊步槍,從雪裏爬起來朝着側前方兩百米外的一處高坡跑去。他像一頭矯健的狼那樣越過橫跨在溪流上的枯樹,攀上斜坡,迅速趴倒在隐蔽處。
野豬在彈雨中靈活地閃避着,它長着銅頭鐵腿,粗糙厚實的保護皮仿佛是一面合金盾牌,子彈打在皮膚上竟然會發出驚天巨響,并炸起金色的火花。季垚打空了武器袋裏的子彈,丢開槍朝着一塊石頭撲去。此時野豬一低頭把獠牙鏟進積雪,像推雪機一樣往前挺進,獠牙兩邊翻起道道白色的雪浪。
“三土,到這邊來!”魏山華的聲音忽地出現在密林裏,緊接着重機槍的轟隆聲馬上淹沒了野豬的怒吼,把這頭瘋癫的怪獸逼得往後退了十幾米。
重機槍的點點紅光為季垚指引了方向,他一邊用伯萊塔朝着野豬開槍,一邊憑借樹叢掩護快速移動到魏山華築建的小型堡壘裏。季垚背靠在掩體後面,從芥子裏取出更多的武器來堆放在堡壘內部,同時他重新拾起一架炮管靠在掩體上對準外部發射了燃燒彈。
梭形燃燒彈發出尖銳的嘯聲撞破野豬的軀體,在它身上打出了一個大洞,而金色的火舌則像是一灘熱血般從洞內洶湧而出。野豬嚎叫了一聲,它躺下身體在雪地上打滾,企圖撲滅身上的大火。飛揚的雪塵漸漸在季垚身上、堡壘裏越埋越深,魏山華調整了重機槍的位置,槍管像是要燒着了那般發紅發燙、冒出縷縷白霧。
野豬滾了兩圈後就站起身子,它重整旗鼓,四蹄的肌肉鼓脹而出,糙厚的皮膚覆蓋有堅韌的剛毛,它此時就像渾身披挂着明火的祝融。野豬絲毫沒給人留反應的餘地,也絲毫不畏懼重機槍的打擊,它飛起四蹄就朝着魏山華搭建的簡易陣地奔去。季垚見它過來,心下計算好了它的奔跑途徑,旋即将長的那把唐刀抽出來窩在手中,身體緊貼着前邊的障礙物,随時準備一躍而出。
符衷埋伏在柳叢後面,他在夜視鏡裏緊盯着野豬奔跑的身影,然後将槍口對準了野豬的後腿關節。他設置好彈道,看準時機後果斷地開了槍。
季垚往符衷藏身的那片高坡看了一眼,雖然他看不到符衷在哪,但他覺得符衷一定會在恰當的時機出手的,比如現在。季垚聽着越來越兇猛的蹄聲,在心裏暗暗數着秒數,就在他數完第三個數後,一聲幹脆有力的槍響從遠處襲來,讓季垚的心髒猛地一緊,泵出好大一團熱燙的血液來。
子彈準确無誤地擊中野豬的後腿大關節,并炸斷它的骨頭,這副正在狂奔中的、雄偉傲岸的身軀立刻傾倒下來。符衷見一擊得中,馬上提着狙擊槍從柳叢後面站起來,貓着腰沿原路往回跑了一段距離,離季垚所在堡壘稍近了些。他挑了第二個隐蔽點匍匐在地,密切注視着野豬的行動軌跡。
在聽到野豬痛苦的吼叫後,季垚就知道符衷打對了地方。此時魏山華停止了射擊,他退到後邊去準備下一輪攻擊,季垚頂替了他的位置。
野豬不依不撓地爬起身子歪歪斜斜地沖了過去,符衷在此時打出第二槍,擊穿了野豬的頭蓋骨。季垚在槍響之後從堡壘內翻身躍出,在野豬撲來的一瞬間矮下身子躺倒在雪坡上,揮舞起唐刀對準了野豬的肚皮,一舉将其柔軟的腹部剖開了一條巨大的裂縫。
一時間,腸子、內髒和血塊從那裂縫中傾瀉而出,季垚在快速運動中翻到了坡底,但血漿還是潑了他滿身。在他從雪坡上翻滾下來的時候打碎了防護頭盔,寒凍之氣馬上令他感到刺骨無比。
野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它拖着一大團長長的腸子跑動,腹內的東西都随着跑動時的劇烈動作流瀉了出去。魏山華從箱子裏提出一架單兵火箭炮來扛在肩上,毫無退縮之意地迎面朝兇悍的野豬走去。野豬一蹄踏碎了高射炮和重機槍,而魏山華立刻蹲下身,緊盯着野豬的身影,擡高炮筒的角度對準野豬的心髒部位。
符衷從藏身的灌木叢後鑽出來,提着槍沖下雪坡,快速來到季垚身邊。符衷幫他背上唐刀,把季垚扶起來後兩人一同從坡底的邊緣地帶往側方較近的林木覆蓋區跑去。他們進入樹叢,一同翻倒在軟綿綿的茅草和桔梗枝條鋪就的一處土地上。随後火箭炮發射的巨響讓符衷下意識地緊摟住季垚,把他按在自己的懷裏,蜷起身子護住他。
野豬被火箭炮沖擊得騰空而起,在空中翻滾了一段距離後才重重地砸落在坡下的雪裏裏,濺起一大團遮天蔽日的白色塵泥。熊熊大火急匆匆、心焦氣躁地往上騰起,想要掙脫束縛,飛到那無邊的天國裏去。濃煙攜帶着惡臭讓整片林子都處于烏煙瘴氣中,魏山華卸下炮架,掩住口鼻,匆忙拿起槍往符衷所在的地方奔去。
炮擊結束後符衷才松開手,首先擡起頭往外探看情況,見野豬已化作一團大火後才放下心來。他撐起身子低頭注視着季垚,見季垚一直緊閉着雙眼,臉上濺滿凍硬了的血跡,頭發上盡是冰晶。符衷把他碎掉的頭盔摘掉,毫不猶豫地脫掉了手套,光着兩只手捧住季垚的臉頰。
季垚凍得狠了,嘴唇發紫,耳朵似乎已經凍成冰,捏一下就會碎掉。他閉着眼睛咬牙拼命忍住,不住顫抖的嘴唇昭示着他的寒冷。符衷把他抱起來,靠在樹叢和石頭後面,更用力地抱緊他,想用雙手讓他暖和起來。一陣陣嚴寒瞅準了機會從符衷裸露的皮膚往骨頭裏鑽,符衷待手冷下去,便将雙手放在嘴邊哈氣,再使勁地搓了搓,然後貼在季垚凍冰了的頰畔。
捂了一會兒後,符衷又去抓了幹淨的雪來給季垚搓臉,小心把凍僵的地方搓開。凝固的血凍成了冰殼子,啪嗒一聲一整塊就剝落了。搓完雪後,符衷拉開防寒服的拉鏈,把季垚裹進自己懷裏。寒風灌進衣領,盡管符衷已經打過了防凍劑,還是凍得咬了咬牙。他弓起身子給季垚遮風,将手按在季垚臉上,在各處輪流摩挲,讓他漸漸回暖。
季垚冷得失去了觸感,只知道有人的手在自己的臉和脖子上溫柔地摩挲着。那雙手很溫暖,像大雪中的炭。他靠在符衷的懷裏,隔着衣服聽他急促的心跳,這個律動的聲音似乎脈脈含情,代替嘴巴在說些什麽深情款款的話語。這無疑給了季垚鼓舞,讓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身子像靠着燒得旺旺的火爐,驅趕着寒冷從他的骨髓裏逃離。季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惬意,冬天擁爐賞雪也不至如此令人心向往之。身體的溫暖喚醒了他心靈中的某種情感,而這情感一旦播入心田必将永志難忘。他不敢睜開眼睛,卻擡手抱住了符衷,再把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