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進山打獵
西伯利亞冬天來得甚早,十一月的深山已經下了大雪,晚上零下二三十度,野林子裏的積雪能沒過膝蓋。他們一小時後到達東部赤塔市,再經過奇科伊鎮,随後在一處淺灘旁降下了飛機。一路上,魏山華一直唱着歌,帶有俄羅斯鄉間的調子。他唱幸福的祖輩時代的民歌,唱得婉轉動聽,連符衷都驚訝于這個魁梧犷悍的人竟然還有如此歌喉。
“我母親是俄羅斯人,”魏山華說道,也不管符衷究竟有沒有在聽他說,“我小時候在俄國伊爾庫茨克生活過一段日子,那兒就是我媽媽故鄉。九月杪,谷物都分蘖了,我們就坐在田埂上唱歌。若是碰上了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我們就呼朋引伴、趕着獵狗去打獵!”
“那會是一段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記得好多年。”符衷笑着說。
魏山華的藍眼睛終日笑眯眯的,是個好脾氣的男子漢。他身體健壯、精力充沛,就沒見他何時垂頭喪氣過。聽見符衷對他的話語給予了肯定,魏山華便精神大振,愈加興致昂揚地說了下去:“誰說不是呢!盡管我已經離開伊爾庫茨克許多年了,我與我媽媽也天各一方,但時至如今,我還是常在夢裏回到那無憂無慮的童年裏去!”
他們說着就笑了起來,魏山華還斷斷續續地說了些他的家人,說他的父親、母親、外公。他的父親是個腳蹤不定的神秘人,他的母親則在遙遠的俄羅斯聯邦安全局任職。
說笑時,季垚望着白茫茫的無涯無際的雪地,飛行的後半程便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季垚的頭一點一點地碰在玻璃上,符衷心疼他,伸手去輕輕把他的頭挨過來,靠在自己肩膀上。這樣一來符衷就聞見了季垚身上的香氣,就算他此時焚香閉眼默念着清心經,那香味兒也會把他弄得心神不寧。
符衷心裏懷有無限的溫情,他對季垚不光有好感,而且還喜歡着他。每當他看見季垚的時候就會時時刻刻流露出柔情,季垚強健的外表、捉摸不定的性格無不投合着他的喜好。
魏山華按亮了降落警示燈,緊接着直升機觸地,震動了一下後穩穩地停在了河灘上。符衷聽到嘩嘩的水聲,往外看去,只見兩山之間夾着一道河流,河畔的沙洲積雪盈尺。再遠一些就是負雪的火山錐,像一頂鬥笠被遺棄在那裏。山花熄滅了電源,率先拉開機門跳了下去,踩在柔軟的銀白色細沙上撐着腰環顧四周,潔淨冰冷的空氣令人心醉神迷。
“首長,該醒過來了。飛機停在了河灘上,我們下去吧。”符衷低下頭,靠在季垚耳邊輕聲細語。符衷控制好自己的氣息,讓它們灌進季垚的耳道裏。
季垚正在恍惚中夢見大學裏的情景,他聽到有人在彈琴,禮堂裏燈火烨烨,照得他睜不開眼睛。符衷叫了季垚幾回才讓他醒轉過來,季垚捂住臉揉了揉眼睛,搭在窗上看了會兒外面的風景。
“赤塔的獵場。”季垚一邊說一邊困倦地眯起了眼睛,但他馬上就精神抖擻起來,拿上了自己的槍,“你還沒來過這兒吧?”
“沒有。”符衷如實相告,跟在季垚後面跳下了直升機。緊緊綁住褲腿的皮靴踩在了綿實的沙地上,白不龇咧的怪石伫立在河道中間,将不安分的浮冰撞得粉碎。
季垚戴上了帽盔,綁緊下颚的固定帶,說:“等會兒就跟着我走,不要自作主張!在這又黑又深的森林裏,有什麽東西在前頭等着我們還不知道呢!”
符衷點點頭,将袖扣綁緊一些禦寒:“知道了,長官。”
魏山華走到河邊去蹲下來,用槍托試了試河上的冰塊。河水還未完全上凍,裂痕遍布的冰面一下就被敲碎了。陰涼的寒風從樹林裏吹了出來,符衷說:“真冷,長官您要不要加件衣服?”
“不用了,我不冷。”季垚從拔出一根針管來,讓符衷轉過身去,然後撥開他的衣領将針頭紮了進去,“這是Ⅰ型防凍劑,打了會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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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衷看着他将空針管塞回包裏,追問了一句:“這種藥也是可以從庫房裏随意取用的嗎?”
季垚看了他一眼,沒懂他是什麽意思,不過還是搖了搖頭:“當然不可以,你的腦袋瓜裏在想什麽?防凍劑是限制藥物,必須得有權限和正規的申請才行。”
魏山華在河邊站起身來,回頭朝他們喊了一聲:“河水沒有完全凍上,冰面不夠硬,應當過不了人!看來咱們免不了要趟水而過了!”
“呼喝!”季垚回答他。
符衷幫季垚提着沉甸甸的武器袋,邁開步子往距離河岸大概一百米的林緣走去,黑洞洞的樹林在他面前靜默地等待着。符衷把武器袋拽緊了些,問:“既然不過河,我們要趟什麽水?”
一聲怪叫突然從林子裏傳出來,白桦的樹梢抖動了一下,旋即靜息了。緊接着一只通體雪白的大鳥從樹冠叢中蹿了起來,在幾人頭頂盤桓了一會兒,然後飛入了漆黑之地裏。大鳥粗啞的怪叫讓符衷吓了一跳,而季垚卻絲毫沒去理會它,踏過七歪八倒的拂子茅往前走:“不是趟這條河的河水,是趟深山裏那片黑水湖的湖水。如果水面凍結實了,咱們就能踩着厚厚的冰走過去,但如今水沒結冰,說明我們千萬得要小心點了!”
說完他在草叢中停下腳步,回頭從符衷手裏把武器袋撈過去,從裏面取出兩把錾金唐刀來。他把刀交叉嵌在了自己背上的暗扣裏,見符衷默默地不肯說話,故意笑問道:“你害怕了?”
“沒有,長官,沒有害怕。”符衷忙搖頭,“我只是在想您的刀和剛才那只鳥。”
“刀是唐刀,家裏傳下來的,我一直都帶着,媽媽也從未過問過。方才那只鳥是雪鸮,別看它長着可怕的貓頭鷹的臉,還有雙圓溜溜的黃眼睛,其實沒什麽好怕的。”
季垚綁好了刀,讓符衷跟上來,走了幾步後又回頭問:“武器袋重不重?”
符衷看着他說:“有點兒。”
“要不要我幫你背?”季垚問。
“如果您願意的話就可以。”
“你倒還挺會做夢。”
季垚狡黠地笑了笑,什麽都沒做,掉過身子繼續往前走。此時魏山華已經遙遙領先了,正停在林緣旁東張西望。符衷同樣悄悄地笑了起來,抱着自己的步槍跟在季垚後面。在由森林、曠野、群山組成的靜谧的黑夜裏,雪鸮的號叫仿佛在四面八方響起來,鬼與鎮鬼之物待在一起,不免叫人覺得鬼氣森森、心裏發怵。
魏山華等到了兩人,各自發了一頂防護頭盔:“等了會兒進了林子,氣溫低,頭盔一定要戴着,裏面是恒溫系統。要是哪裏漏了風,你的耳朵能凍成冰坨子,用手扒拉一下就掉了。”
季垚幫符衷系好固定紐扣,符衷彎下腰去把腿上的防護帶拉緊,說:“這麽冷的天,我們能遇上什麽好獵物?”
“來了這兒就別愁在雪天打不到東西。”山花抱着槍,槍口對準了地面,神氣活現地站在那兒說,“下了雪,動物都餓瘋了,又不冬眠,只得出來刨野食。漂亮的長尾巴野雞長得花裏胡哨,一眼就能看見。你拿槍指着它,它怕了,就會一個勁往雪地裏鑽,但尾巴還露在外面。抓野雞就跟拔蘿蔔似的輕松,難對付的是那些山豬、狐貍和狼群。”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碰見狼群為妙。”季垚将夜視儀滑下來,警覺地環顧了一圈四周,擡腳走入密林裏,“咱們不是為了這個來的。”
三人笑将起來,樹林裏長滿白楊和山楂,落葉樹光支撐着光禿禿的腦袋,符衷一擡頭就能望見深不可測的蒼穹。在一片窪地裏杕杕而立的松樹上壓着大雪,撲簌簌往下掉。雪鸮在林中凄凄嚎叫,仿佛是上帝的喉舌,要引領人們走上天國去。它金色的眼睛盯着林中穿行的三人看了一會兒,便展開翅膀飛到另一棵樹上去了。
山花在前面開路,尺把深的積雪踩下去找不到着力點,要費好大勁才能把腿提起來走出下一步。幸好防凍帶和頭盔戴着,不至于太冷,盡管如此,符衷仍感覺腿上有絲絲涼意。
“在稍微古老些的時候,這兒是獵人的天堂,獵犬的狺狺吠叫在樹林裏此起彼伏,梅花鹿和獵人在山岡旁追逐。現在獵戶都已式微,鮮有人會再扛着槍、喝着酒來打獵了。”季垚說。
符衷默默地聽着季垚說話,他發覺今夜的季垚話更多了,性子也比往常更加平易近人了。山林有一種無言的、憂傷的美麗,好似輕盈的大雪,而季垚也在這時激起了符衷心裏夢寐以求的甜蜜。
他們前進了一段路,魏山華在一條羊腸小道上停下來,扒開白桦樹皮上的雪盯着樹幹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才點頭揮揮手臂:“往西北走。”
符衷經過桦樹時特意停下來上前去看了看,他看見樹幹上雕着一個粗糙的标記,不知道哪個古老年代留下來的了,磨損得厲害。符衷仔細辨認了一下,圖案大概是個圓圈,圈裏有個盾形,另外還有些模糊的花紋,不知道究竟是刻上去的還是樹木本來的花紋。最讓符衷感到驚奇的是圖案中間有個箭頭,它正指向西北方。
“這裏是專門的獵場嗎?有人看管的那種?”符衷皺了皺眉,問旁邊的季垚。
季垚瞟了一眼樹幹上的标識,并未作任何怪異之狀,只是說:“不是。這是原始森林,沒人管的地帶,‘獵場’只是一個稱呼。”
“那剛才那個标記是什麽?我們為何要跟着标記走?”
走到了一條窄路,季垚讓符衷走前面,自己在後面護着他,回答:“據我所知魏山華的外祖父是個厲害的老獵人,估計那标記就是他外祖父留下的。”
雪鸮忽地又叫了一聲,聲音好似撞在了山梁上,随後反彈回來。符衷打開面前垂落的松枝,跟上魏山華的腳步,魏山華一路上都在找标記。季垚先開槍打了兩只山雞,讓符衷幫他背着,順便用山雞掉下來的一片鮮豔尾羽撓了撓符衷的鼻尖。直把符衷逗得連連避讓,季垚這才把羽毛別在了符衷胸前的束縛帶上,讓他看起來就像舊時的大臣。
三人越來越深入森林腹地,寒氣早早地把人浸透了,岑寂的夜空好似天父的溫情的眼眸。符衷追上魏山華,打聽道:“魏首長,我們此行去哪裏?”
魏山華站住腳歇了口氣,眺望着遠方的山頭,抖掉衣服上的雪,說:“咱們去碧山潭,到了那裏之後我們就停下來等一等,等到大家夥來了就該動手啦!”
“是什麽大家夥呢?”
“大概是頭野豬。”魏山華囫囵着說了一句,看着黑漆漆的鳥影如同幽靈般在山谷間飛行,“目前我們還只是在小打小鬧,真刀真槍的還在後頭呢!”
他的話裏的确有種非常吓人的東西,但這種東西富有想象力、富有童話色彩,具有冒險和犧牲精神,故而并沒有讓符衷打退堂鼓。符衷回頭看了看季垚,見他正側身站在參天的松樹下,滿肩冰雪,擡着下巴看層疊的群山。他們像是心心相印般對視了一眼,季垚不動聲色地扭過了頭。符衷呼吸着冰涼的空氣,大山莽蒼寂靜,深邃的穹冥令人浮想聯翩。
陳巍的衣服挂在架子上還沒晾幹,他穿着何巒借給他的衣服,左右不敢出門。捱到深夜,見時間已晚,便順勢留在何巒家裏住了一晚,打算明早動身回時間局去。
雨還沒停,何巒洗了澡出來,去陽臺上關好窗戶,再把陳巍的衣褲挂到通風的地方去。熄了外間的燈後何巒進房間裏去,早早地洗漱好的陳巍正搭着腿坐在床上看何巒的書,毛毯只蓋住了他的大腿。看見何巒進來後他忙合上了書放回去,何巒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你急什麽?要看就看,誰還會攔着你不成?”
“就是覺得未經你同意就擅自翻你的書還挺尴尬的。”陳巍坐在床邊說,看何巒在旁邊挨着坐下來,把自己受傷的那條腿抱了過去輕輕地揉按起來。
“還痛嗎?”何巒問他。
陳巍撐着手搖了搖頭:“你的手藝恐怕比推拿師還要好了,哪兒會疼。”
何巒被他說得笑了起來,陳巍讓他揉了一陣後就将腿縮了回去,放下褲腿蓋住傷口。何巒起身去把自己收拾好的行李箱推進桌子下面,見桌上放着一個牛皮紙袋,他心下一頓,最後還是把它拿了起來,抽出裏面的相片一張張翻看。何巒懷着平靜的心情看着它們,原先劇烈的苦已經變成了輕盈的酸,但更多的是疑惑。
陳巍側着身子倒在枕頭上,拿出手機來準備看今天的更新。看完之後他捧着手機在床上扭了扭,笑道:“今天總算給我整了點陽間東西了,我又可以繼續看下去了!”
“看什麽?”何巒過來問道,掀開毛毯後拿着照片坐了下來。
“看小說。”陳巍坐起來,攏着被褥把手機遞過去給何巒看,“就之前我跟你講過的那個,賺了我一把眼淚的那個,今天他更了一章大團圓番外。還真被你說中了,兄弟,你說他會更就更了!”
何巒粗略掃了一眼手機屏幕,擡起眼皮望着陳巍笑:“巧合罷了,誰還能管得了作者怎麽寫。想喝點蜂蜜水嗎?我去給你端過來。”
陳巍心裏高興,忙不疊地點頭。何巒放下照片,起身去外面給他調蜂糖水,回來時見陳巍坐在床上看那些照片。陳巍小小地喝了一口蜂蜜水,抽出其中一張遞過去,說:“這是你小時候啊,怎麽看起來傻兮兮的......那時候你看起來好矮哦,現在怎麽長這麽高?”
何巒拿相片刮陳巍的臉:“吃白米飯啊,還能吃什麽?你也想長高嗎?”
“嘿,誰不想長高!”陳巍快活得心花怒放,“別看我因為身高被七哥他們吊打,但我還年輕着呢,還會慢慢成長的!”
他的臉龐上确實洋溢着一種年輕的情感,一看就前途無量。他為人寬厚大度、俠義心腸,最是容不得用心險惡和吝啬狹隘的宵小之輩。何巒看着他,就覺得自己正受到鼓舞,在這世上像陳巍這樣坦坦蕩蕩的人可不多了。何巒這樣想着,拍了拍膝蓋,去拿來了父親留下的那件軍裝,攤開來端詳着。
“你在想什麽?”陳巍湊過去說,用手摸了摸衣服內側那塊奇怪的地方。
何巒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很好奇裏面究竟縫着什麽東西,會不會是一封信?還是電報?”
“我怎麽感覺自己生活在電影中。”陳巍抓了抓自己的腦袋,“要不我們拆開來看看吧?算不算冒犯您的父親?”
雨聲加深了寂靜,何巒未作他言,深思熟慮後他點了點頭。兩人的心髒不約而同地劇烈跳動起來,仿佛即将看到一個驚世秘密。何巒把軍裝鋪開在桌板上,死者為大,對着衣服恭恭敬敬拜了幾拜,才拿出剪子來拆線。
針腳縫得相當細密,陳巍打着手電筒,何巒對着亮光剪了幾下,銀線紋絲未動。再用了些力之後,剪子竟然被崩了一個口。何巒停下了動作,拉起內襯細看:“剪不開,這不是用線縫的。”
陳巍抖開衣服,打着手電筒仔細照下去,只見銀線與內襯縫得嚴絲合縫,方方正正。陳巍眯起眼睛看那些古怪的細線,卻發現它們呈半透明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