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杳杳孤鴻
藥膏被均勻地抹在了舌頭的傷口上,涼飕飕的薄荷味讓他稍微好過了些。符衷含着藥不敢說話,剛把棉簽放回去時他便聽到手機震動了兩下,摸出來看了一眼消息,是季垚給他發來的。
符衷被吓了一跳,他的手正按在門把上,看到消息後又收回去了。他問問季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一想到自己的手機或許也會被監視,當機立斷地把輸入框裏的字删掉了。符衷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随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開門走出去,按照季垚說的那樣進了他的卧房,再輕輕地鎖好房門。
卧房裏仍舊彌漫着昨夜的橡苔香氣,符衷喜歡這個味道,他多嗅了一會兒。點亮房中的燈後他去書桌旁的椅子裏坐下來,看着桌上擺放的東西,那多半都是季垚時常要看的文件和書籍。符衷不敢随意翻動文件,在看到了那本《斯拉夫神話》後他便輕手輕腳地将其翻開,生怕弄皺了紙頁。
季垚在許多段落上都留下了閱讀的痕跡,符衷查看了一下書簽,季垚已經快讀完了。符衷随手翻到了“博列維特”那一頁,這是長着羊角的山林之神,符衷被插圖吸引,随後默默看了起來。
外間,季垚離開了窗戶,把散發出草木樨香氣的煙咬在嘴裏,走到放有獵槍的桌子旁邊去。黑亮亮的槍身被符衷用絹布擦拭得格外幹淨,提着這把槍仿佛就是個真正的獵人了。季垚最後吸了一口煙氣,然後把沒燒完的煙取出來,摁滅之後丢進了回收通道裏。他端起槍來調試了一下槍栓,回過身去靠在牆邊,接着擡起槍管對準了外面的攝像頭。
電腦前的科員擡起頭來,注視着屏幕中的監控錄像。他按着耳機聽了一會兒,片刻後系統傳來提示:監聽系統已被屏蔽。科員放大了錄像畫面,他看到季垚擡着槍正對着鏡頭,黑洞洞的槍口随時都能射出子彈來把攝像頭擊得粉碎。科員反射性地捂住額頭,好像那子彈會沖出電腦打進他的腦袋裏。他忙摘掉耳機,在座機上撥通了一個號碼。
“監聽系統被屏蔽了,屏蔽機制尚未查明。目标人物發現了攝像頭,是否中止追蹤?”科員對着話筒說,他現在正坐在時間局內部調查科的特別行動小組辦公室裏。
李重岩按着耳機轉過廊道走上通往會議室的快速通道,查看完平板上顯示的內容後回答:“保留錄像原件,清除‘莫洛斯’數據殘留,中止追蹤。集合所有特工線性跟蹤目标對象。”
“收到,長官。”科員推着椅子滑到另一邊去,讓計算機組開始清除莫洛斯中的殘留數據。
秘書替李重岩打開了會議室的門,李重岩将平板還回去後略微整理一番衣袖和領口,踩着皮鞋走入廳堂中。執行部的副部長前來與他握手,副部長的身材與李重岩一般無二,高俊挺拔,一看就是個有頭有臉的體面人物。副部長身上有許多了不起的野獸般的東西,他的眼眶常常發紅,這得歸功于他體內的酒精濃度。但即使在他清醒的時候,眼睛裏也時常散發着野性。
副部長對自己的許多事都諱莫如深,他在時間局裏就像個幽靈,甚至比李重岩還要神秘。鮮有人能成為他的知交,人們對他的身世更是知之甚少。當他伸出手來與李重岩緊緊相握的時候,他手背上一條筷子長的傷疤赫然暴露在了燈光下。那條傷疤發白、凹陷,把他的手掌劈成兩半,盡管它只是一條疤痕,但仍令人覺得兇猛非常。
符陽夏随後乘坐軍委的車來到了時間局裏,當他進入會議廳時,李重岩上前來與他見了面。兩人熱切地交談了好一會兒,李重岩對他說:“符衷與他走得很近。”
“那是他們自己的事。”符陽夏笑着說,側身往會議桌走去,“我想,聰明的人應該會做出正确的判斷。”
季垚擡着槍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他的手指按在扳機上,就像在瞄準一只鹿。季垚從前當過狙擊手,他在叢林裏一動不動地熬了48小時,終于擊斃了敵手。當他端起槍的時候,那種奇妙的感覺重又回到了身體裏,讓他覺得自己仍處于林莽的包圍中。
攝像頭一會兒之後就轉開了,季垚這才不動聲色地把手指從扳機上松開。他放下槍,虛拟窗戶緊接着關上了,重又變回貼着香槟色壁紙的牆壁。季垚背過身去把槍放回桌面上,拉開羊絨大衣的衣領,脫下衣服搭在椅子靠背後頭。他伸手進去摸了摸自己的項鏈,墜子上一閃一閃的紅燈已經熄滅了。
他先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放水沖洗雙手。他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暗自想着方才到底是誰在監視自己,又是誰操控了自己屋外的攝像頭,是什麽原因讓對方非得這麽做。想了一會兒後他關掉水,檢查了一遍符衷是否把藥膏和棉簽放回了正确的地方,再走出去打開了卧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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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衷聽見了外頭的聲音,他握着槍靠在門邊,上好了子彈和消音器後待門一開便轉過身去擡起槍對準外面。他的對準了還沒進門的季垚,而季垚同樣用伯萊塔正對着他的心髒。
“這麽快就想要和我槍口較量了?”季垚看着他說。
符衷忙把槍收回去,舉起手來表示自己不反抗:“當然不,長官,我只是怕外面的人不是您。”
季垚上前一步把槍口頂在符衷心口處,擡着手腕點了點,問:“不是我還能是誰?”
“您說房裏有竊聽器,還有小尾巴在監視咱們,于是我就怕來了特工,要把我捉去關進審訊室裏了。”
“你怕什麽?”季垚別開槍柄壓在符衷的肩,讓他側身避開一步,“我不是還在外面守着嗎?就算特工來了也得過了我這一關對不對?”
“您說得對,長官。”
季垚進到卧房裏,把伯萊塔扔在床鋪上,瞥見桌上攤開着《斯拉夫神話》,他便知道符衷在房間裏做些什麽事了。季垚沒說話,他拉開衣櫃将裝備包取出來,拉開鏈子開始清點起裏面的東西。符衷卸了彈匣和消音器,将槍藏回去,問道:“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
包裏有幾樣圓盤炸彈,季垚把它們一一拿出來核對數目,說:“屋外的攝像頭被人動了手腳,轉過來正對着我屋內,準備窺視我的動靜。我第一時間屏蔽了竊聽器,他們應該沒聽到什麽。”
“是什麽人要這麽對您呢?”符衷去搬開桌上的東西,好給季垚騰出位置來擺放那些各型各色的工具。
沉默了一會兒後季垚才回答:“我不知道,能随意接入莫洛斯的監控系統并且專門針對我的人必定本事不小。也許是內部調查科的吧?他們總喜歡幹這種跟蹤人的事,他們的沿眼線遍布全球,就算跑到了月亮上也休想逃過他們的眼睛!”
符衷笑了笑,沒作聲,低頭幫季垚清理着包裏的東西。裝配好所有的槍支彈藥後季垚看了看時間,靠在桌板邊上喝了口水,說:“再過兩小時我們就乘直升機出發。現在你可以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了,把衣服換好,到時候去停機平臺上等我。”
“我的衣服就在我的背包裏。”符衷指了指外面,“我一直都裝着的。我還差一件防彈衣就夠了。”
季垚收攏手臂,伸着雙腿看他,默不作聲地吞了幾口水。他知道符衷這話是什麽意思,符衷就是在待在這兒不走了。不過這樣也挺好,他若是走出去了說不定又要被什麽人跟上,還是與自己待在一起比較安全。這個好心腸的壞家夥,讓人時刻為他提心吊膽着,生怕他被人勾了、搶了、使絆子了。
“你這事兒精!”季垚站起來責怪他,卻半點沒有攆他走的意思,“防彈衣等會兒我給你吧。你若不想走我也不趕你,但你可千萬別蹬鼻子上臉就以為我這是對你青眼有加了。聰明腦袋和彎彎腸子別整天盡知道琢磨我!”
他讓符衷去了外面,自己則留在了卧房裏。符衷笑起來,心裏給自己打了個氣。符衷覺得此時保持點距離是最好不過的了,如果季垚離他近了些,符衷早就忍不住想把他抱起來轉個圈了。
窗外又開始落雨了,何巒起身去把窗戶關上些,卻見陽臺的地面上灑着不少雨水,已經把那張躺椅、搭在椅子上的毛毯浸濕了。陳巍關掉電腦和全息投影,将古怪的盒子用絨布包起來,在外面捆了一圈皮筋固定住。他走出房間去,看見何巒正在陽臺上晾毛毯,過去給他搭了把手。
“又下雨了。”何巒拍掉手上的雨水,把晾衣杆放在牆角的位置,“又濕又冷,凍得厲害。巍巍,你膝蓋上的傷還在痛嗎?要是落下了病根,往後一到冬天可就要把你疼得受不了。”
陳巍撩起褲管看了一眼,膝上還綁着布條,藥水敷在上面,外傷口已經結痂了。何巒蹲下來仔細查看了一遍,用手輕輕幫他按摩了一下腿肉,陳巍身上心裏都舒服極了。
涼風從窗縫鑽進來,撲在傷口旁,忽地一受冷便讓陳巍打了個寒噤,一股細細的疼痛感好似正在往骨頭裏鑽。何巒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忙起身去關牢了窗戶,然後坐進沙發裏,撈起陳巍的腿擱在他自己大腿上,低頭替他吹了吹。陳巍光着一條腿任他擺弄,手指卻緊緊地揪着沙發靠墊,緊張地盯着何巒的動作,然後他捂住了眼睛。
“你捂臉幹什麽?”何巒笑他,“怕我對你做出些圖謀不軌的事來?”
陳巍分開手指,眼睛在指縫裏看着何巒說:“我還以為你要咬我的傷口,怕疼呢。”
何巒又笑他:“我又不是螞蝗,咬你傷口做什麽?我不過是給你吹一吹,好把疼痛都吹走。”
陳巍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翹了翹嘴巴,把手放下了,撐着沙發墊子将腿縮了回去:“痛痛怎麽能一吹就吹走,這種小把戲還想來糊弄我,當我三歲孩童?”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褲腿拉下去,好遮住皮膚。何巒笑盈盈地彎着眼睛看他,接着捂住嘴咳嗽起來。陳巍知道他感冒還沒好,眼下又是秋雨轉寒的時節,更要多多留心。陳巍說要給何巒煮姜湯,便站起身去了廚房裏,熟練地開始燒開水、切姜片、倒紅糖。他把蜂蜜罐子抱出來,舀了一勺蜜糖後瞥見鍋蓋被蒸汽頂跳了,忙伸手去揭開。勺子上的蜂蜜不慎流了下去,淌在衣褲上。
粘稠的蜂糖粘了一大塊地方,陳巍手忙腳亂地要把勺子放回去,細細的糖絲在竈臺上塗得到處都是。他顧不上衣服了,先關掉了火,将鍋裏的姜湯倒在瓷碗裏,再用濕帕子揩掉臺子上的糖。
何巒正對着電腦浏覽資料頁,見陳巍扭扭捏捏地端着瓷碗走過來,問他出了什麽事,陳巍才把被蜂蜜搞髒的地方露給他看。
“我就說哪兒這麽香,”何巒玩笑道,故意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大腿,“原來是你身上開花了。”
陳巍本就窘迫,這下更是臊得無地自容,捂着下邊一個勁兒躲,急得心肝疼:“衣服褲子都得換掉,老天爺,我沒有衣服穿了!”
見陳巍這副要哭了的樣子,何巒也不再逗他了,放下湯碗去打開衣櫃翻出了幾件自己穿的衣物堆在床上:“你看看哪件能穿,先将就着。褲子脫掉再去床上躺着,我幫你洗幹淨。”
“不行,你還病着,我自己洗。”陳巍說,他試了兩條褲子都不合身,何巒只得來幫他紮了一條皮帶綁住腰,再卷了幾疊褲腳上去。
陳巍抱着自己換下來的髒衣服去了洗衣臺,何巒的線衫對他來說有點大了,陳巍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免得它打濕。他把衣服在水裏泡了泡,抹了些肥皂在蜂蜜漬上搓洗起來。窗戶上的雨點被風吹的斜斜地淌過去,光禿禿的梧桐樹立在院門外,一輛小比亞迪從窄窄的道路上開過去,紅彤彤的尾燈兇神惡煞地瞪着黑乎乎的巷道。
何巒在屋裏收拾父親留下的舊軍裝,軍裝幹淨、整潔,仿佛是嶄新的一般,沒有一絲皺痕。他對着燈光看了看上頭的土黃色迷彩,再檢查了肩章,肩章上的星星和橫杠表明父親生前是個上校。何巒凝視了一會兒肩章和臂章,然後翻了過去,檢查所有的口袋,查看裏面是否還藏有什麽隐秘的東西。
衣袋裏都是空的,何巒再仔細檢查了一下領口和袖口,間諜藏東西最喜歡藏在這些地方。袖口有些磨損,翻起了毛邊,不過并沒有值得推敲的地方。這一套軍裝毫無出彩之處。何巒默默地琢磨了一會兒,鋪開衣服疊好,手在內襯裏摸了摸。當他摸到衣服下擺的位置時,感受到那裏有一塊方形的突起,摸起來也比其它地方要硬一些。
何巒皺起眉,他找到那個奇怪的地方,打開手電筒照着那一塊區域,用手指描着異物的輪廓。他在手電筒的強光下眯起眼睛,側過頭時發現內襯的棕色布料上纏有細細的銀線,像把什麽東西縫在了裏面。何巒找來鑷子夾了夾銀線試探它,很硬,不像是普通的絲線。
他正疑惑着的時候,陳巍洗完衣服走了進來,何巒的衣褲對他來說有點偏大了,松松地挂在肩上。陳巍把袖子捋上去些,還未說話時便被何巒拉了過去,聽得他說:“你摸摸這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陳巍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塊地方,點點頭:“是有東西縫在裏面,薄薄的。是補丁嗎?”
“不可能,衣服完好無損,哪來的補丁。”何巒搖頭道,關掉了電筒,“要剪開來看嗎?會不會不太好?”
“好奇心害死貓。”陳巍忽然說。
兩小時後,季垚拿上自己的包從卧房裏走了出去,見符衷已經換好了衣服,正坐在桌旁畫畫。季垚丢給他一片藥叫他吃下去,問:“你在外面幹什麽?”
“畫畫。”符衷就着溫水将控休眠藥吞了下去。
季垚給自己戴上手套,歪頭過去想看看符衷到底在畫什麽,不過符衷已經先他一步将畫冊蓋上了。季垚戴好手套後拍了符衷的腦袋一下,說:“為什麽不給我看?你這個壞小子,該不會是在畫我吧?”
符衷被他說中了,心虛地眨了眨眼睛。季垚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一猜即中,符衷的心思太好猜了。季垚盯着畫冊封面看了會兒,雖然他很想看看符衷把自己畫成了什麽樣,不過他最後還是沒有這麽做。季垚吃掉了藥片,像指揮人打仗一樣拍了拍符衷的背:“好了,獵人小分隊要出發了,動起來,士兵!快點兒!”
魏山華去買了些茶葉和糖果帶在身上,然後乘坐快速轉運電梯上升到停機場去,直升機已經在泊位裏等候多時了。魏山華進入駕駛艙,看了眼時間後啓動了飛機,緊接着他就看見季垚從電梯裏走了出來,符衷跟在他身邊。魏山華看着這兩個人笑了笑,然後調試飛機的各個系統,再把滑杆推到前面去鎖住。
季垚登上機艙,符衷坐在另一邊。魏山華對地面指揮人員的比劃了手勢,起飛指揮官将手舉過頭頂,揮舞着手臂畫圓圈,示意他們可以起飛。魏山華呼喝了一聲,只是這一聲便讓符衷如同身處正往前線飛去的飛機中一樣。頂上的穹蓋打開了,直升機擡起身子,盤旋了一圈後升往高空,飛入灰茫茫的細雪中。
符衷攤開手來,手心裏放着兩塊糖。季垚不言不語地拿走了一顆,剝開糖紙将糖塊含在嘴裏等它慢慢化掉。甜滋滋的味道讓機艙裏仿佛也充滿了甜蜜之氣。季垚斜靠着機門,低頭俯瞰下方的西伯利亞平原,整塊大地就是一片葉子,山脈和河流就像樹葉的葉脈。天鵝絨似的楊樹林覆蓋在渾圓的山包上,鐵一般的松樹高聳入雲,狹長的貝加爾湖則藏匿在山谷間爍爍閃光。
“我們此行去哪兒?”符衷問道,他注視着天空中悉悉簌簌的落雪,而直升機則用謹慎的、令人戰栗的隆隆聲警告飛雪休想擋住它的去路。
“赤塔。”季垚回答說,“那兒有一個獵場,我十幾歲的時候曾去過那裏。是不是,山花?”
魏山華點頭贊同了季垚的說法,他們有一陣沒一陣地聊着天,而季垚更多的時候則是一邊看着雪花晃來蕩去,一邊想着一樁與這雪夜交融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