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滿西樓
在符衷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正在清洗玻璃杯的季垚忽地背過身來,默然地盯着投影池好一會兒才擦幹淨手上的水走過去:“把年月日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季垚讓符衷抽了一張紙過來,拉開椅子在桌旁坐下。何巒打着電筒,陳巍抱起盒子對着光照了照,然後将掃描圖片發送過去:“2010年3月26日,後面應該還有一串字,不過暫時無法辨認究竟寫了些什麽內容。”
掃面圖片傳送到了季垚面前的電腦上,他伸手過去将圖片放大了些,凝視着那個日期看了好一陣。長長的靜默之後季垚扭過頭看向符衷,問他:“你覺得這個日期是什麽意思?”
符衷正在擦拭獵槍,他低頭看着槍柄上刻着“Browning Citori”出神。在勃朗寧的商标下面一行數字,那是這把槍的生産日期。符衷疊起帕子,低頭摩挲着牆上燙印的标識說:“制作瓷器的人一般會在瓷器上留下制作日期,畫家書法家也是如此。您看,您的獵槍上也刻着數字。所以我認為這個日期應該是指這個盒子做出來的那一天,或者是留下這個盒子的那一天。”
“如果确實如你所說,那這裏面恰恰出了問題。”季垚在紙上記錄下此次談話的重點內容,他反複描着那個日期,将它描得又黑又濃。
何巒和陳巍都在屏息凝神等着下文,符衷慢條斯理地揩拭着瞄準鏡:“新版的《條例》上明确說明執行部的雄鷹巨樹徽章從2013年啓用,所以2010年的盒子上怎麽會有這個圖案?”
季垚不作一聲,他疊起腿來坐着,一下一下地扣着水筆筆蓋。陳巍撐着下巴坐在床沿,聞言兀自思索着翹了翹嘴巴,再惱恨地耙了幾下自己的頭發:“徽章會不會是後來才刻上去的?”
“不會,這樣做簡直多此一舉。”季垚搖搖頭,否認了陳巍的猜測,“執行員出任務時會将所有東西都打上徽章存為證據,為的是日後如果不幸上了法庭,還有可以反擊的餘地。背過《條例》的人都知道,在2013年以前,執行部用的是黑白雙翼章。你再找找這個盒子上有沒有這個圖案,如果有的話那就能解釋通了。”
盒子光亮如鏡,沉甸甸地壓在絨布上,陳巍将其翻來覆去看遍了也沒有找到其他可以解惑的東西。他很遺憾地告訴了季垚這個消息,讨論會再次陷入僵局,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把他們困住了。
“我們何不想一想,”符衷擡起手撐住桌面,“也許這個時間不是生産日期,而是其他具有代表性的東西。也許是一種暗示,暗示我們那一天可能發生了什麽足以改變歷史進程的事。”
季垚伸出手指點在屏幕上,指給符衷看:“你看這個盒子包裹得嚴絲合縫,不見一點焊接的痕跡,但是裏面有藏着東西,顯然主人不想讓別人随意窺視。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麽要在盒子外面單獨刻一個日期呢?生怕別人看不到嗎?這分明自相矛盾。”
符衷沒再出聲。季垚揉了揉眉心,他決定跳過這個問題,于是單獨點了何巒的名字:“你确定這個盒子是你父親本人的遺物嗎?或許是他在時間局的什麽友人托他幫忙保管的呢?”
“這我就無法給您準确的答案了,我連我自己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都沒搞清楚,何況是他的朋友、交際網絡了。”何巒攤開手,表示自己一無所知,“沒準是您的父親留下的呢?這很難解釋。我們不知道的事兒還多着呢,這世界正等着我們去探索。”
“确實,世界等着我們去探索。”季垚認可了何巒的說法,他覺得保持這樣的探索欲對自己有好處,“我也沒搞清楚自己父親是個什麽人,但他倏忽一下就從我的生命裏消失了。”
何巒笑了笑,扣起攤開的手掌,并攏膝蓋坐在椅子上沒有接話。何巒望着黑洞洞的窗想着父母去世那天下的雨,那場雨似乎還沒有停。季垚因此忽然覺得他與何巒是一路人,但他們的處境完全不同。已經十年過去了,季垚每個夜晚都看見同樣的黑暗的天空,他那早就忘了樣子的父親同樣也一臉漆黑地站在夜幕裏,像條影子。
陳巍研究着日期後面模糊不清的一行字,何巒找來硫酸紙将其拓印下來。陳巍拎着半透明的紙在空中抖了抖,吹幹墨跡後說:“這不像是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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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英文嗎?”
“不是,不是英文。”陳巍盯着硫酸紙着急起來,對着一行墨水猛抓頭皮,辨認着這到底是哪種語言,“我知道了,這是阿拉伯語!”
符衷放下獵槍,他已經把槍擦得閃閃發亮了。疊好帕子塞回去,他俯下身準備去看看這阿拉伯語,這時季垚正好從椅子上起身,毫無防備地撞在了符衷的下巴上。這一撞便讓符衷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一股甜甜的鏽水味立刻在他口腔裏彌漫開來,針刺般的疼痛讓他眯了下眼睛,緊接着一滴眼淚就被逼出來了。
兩人頓時面面相觑着,符衷顧不上自己下巴酸疼、舌頭抽痛,他先伸手去摸了摸季垚的額頭:“弄疼了沒有?”
季垚被他問得臉上發熱,擡手打開了他,佯裝惱怒道:“你摸我幹什麽?”
“方才撞了一下,怕弄疼了您,所以來問問。”符衷收回手說,悄悄按了按自己的下颚,再把眼尾的一點兒淚水點去。
“不就撞一下,誰還沒磕碰過,你哭什麽?”季垚一邊心疼他,一邊顧忌着另一邊還有兩個人睜眼看着,只得做出一副厲聲厲色的樣子責備道,“自己都疼得掉眼淚了,怎麽還有工夫來擔心我!”
符衷覺得有點兒委屈,他撇着眉毛站在季垚面前:“身上疼是身疼,您疼了是心疼,這不能比。”
在這短短的一分鐘裏,陳巍心裏已經無數次實錘七哥是季垚的私生子了。符衷說的話讓連遠在北京的兩位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聽衆也為此臉紅心跳了一把,更別說季垚這個面皮薄、愛深思的人了。星河系統和天上飛行的衛星也把符衷的聲音錄入了數據庫裏,若是星河懂得這些,它中央主機的溫度估計高到要把屏蔽罩給燒穿了。
“老天爺。”陳巍瞪着雙眼活像只驚駭的烏鴉,他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卻又把手指分開,眼睛在後頭窺視着投影池中的兩個人。
季垚深深地看了符衷一會兒,他自己也被符衷的驚人之語吓得不輕,從前還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這樣不害臊的話呢。不過季垚沒忘記自己還有正事要做,他打定了主意等會兒再收拾這個壞小子,收緊脖子扭過頭去喝斥了一聲:“住嘴,陳巍!把你的手給我放下來,讓我看清楚你們的臉!接着說下去,那不是漢語是什麽語?”
“我想大概是阿拉伯語!”陳巍放下手,規規矩矩地壓在膝蓋上,挺直脊背直面季垚的目光。
何巒在他蓋在厚厚一層卷發的腦袋上打了一下,讓他趕緊把嘴閉上,趕忙糾正了陳巍說的話:“對不起,首長,請不要聽信陳巍的胡言亂語。那是藏文,不是阿拉伯語。”
“藏文總比阿拉伯語來的可信,陳巍,你得要為你的胡言亂語負責。”
“您說得對,長官!”
季垚想快點兒結束對話好專心對付符衷,遂沒再去理會陳巍,問道:“何巒,你父親再西藏當過兵,這會不會是他從西藏帶回來的?”
“2009年九月,我父親從西藏回來了一趟,在家裏待了一兩天後就離開了。等他回來時已是2010年3月,受了重傷,一直在301醫院接受治療,出院後他就大變樣了。”何巒陳述道,他讓陳巍坐到旁邊去,“我不知道窖井是什麽時候打的,也不知道這個盒子是什麽時候出現在裏面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配合,謝謝你願意與我們分享情報。”季垚說,他準備到此結束了,“請妥善保管所有物品,日後若有新發現會及時告知你。另外,看管好那口窖井,因為它的夾層裏安裝有數量不小的毒氣,如果讓毒氣洩漏出去一點兒你們就死定了。這口窖井的防護措施相當嚴密,看來裏面的東西不是誰都能觊觎的,你懂我意思吧?”
“您說得對,長官!”陳巍率先喊道,即使他坐在何巒後頭,他也沒忘了唯季垚馬首是瞻。陳巍知道要想快點升官,就得注意這些細節,他沒有符衷那張甜嘴兒,就得在這些地方多下工夫。
季垚斷開了兩頭的連線,全息投影也同時關閉了,他把別在耳朵上的耳機摘下來。符衷扣着手指忐忑不安地等在一邊,他知道接下來就該輪到自己被季垚訓斥一通了,憑着季垚那個脾氣,他不粉身碎骨也得脫層皮。符衷沒挪腳,季垚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盯住他,打心底裏覺得這個人真是個捉摸不透的神奇小子。
等上上下下都看夠了,季垚才提高音量問出話來:“你剛才說的什麽話?再說一遍!”
符衷忙擡起眼皮觑了下季垚的臉色,他正在掂量季垚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嘴上先不間斷地回答了問題:“身上疼是身疼,您疼了是心疼,這不能比。”
“叫你再說一遍你就再說一遍?”季垚伸手刮了他的頭發一下,符衷閃了閃眼睛,不過他沒躲,“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都是些什麽,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季垚越說越激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符衷逼過去。符衷為了避免兩人貼在一起,往後退了一步,回答:“我說的都是實話,您教我們要誠實,于是我就實話實說了。”
他們站在屋子中間,即使符衷退後了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不超過十厘米。季垚故意貼得這麽近,雖然這也耗費了他不少勇氣,但他今天非要治治符衷不可!嘴上功夫鬥不過他,誰還沒有一雙手不成,季垚伸手在符衷腰上擰了一把,觸手可及的結實肌肉、溫順又野性的腰部弧線立刻讓季垚想入非非起來。
這一擰着實擰到了刀尖上,符衷緊繃繃的神經更是讓他的身體忍不住細細地顫了一下,而季垚切實感受到了這個微小的變化。季垚不知道符衷這是怕的還是怎麽的,他被自己的行為吓了一跳,也被符衷的反應吓了一跳。符衷擡着睫毛,視線游移,就是不肯與季垚對視,但滾動的喉結出賣了他的心思。
“您這是幹什麽?”符衷問,“要用手給我量量腰圍嗎?”
“你這把腰有何過人之處,要讓我親自用手去量?我只不過看不慣你這嚣張态度,你以為你跟我一塊兒吃了兩頓飯就出谷遷喬,與我平起平坐了?”
符衷的舌頭還疼着,被咬到的地方仍淌着血。他嘗着淡淡的血腥味,繃緊下巴說:“沒有,長官,我沒有那種意思。我就心疼而已,雖然您說的都對,但我這回覺得我也沒錯。”
“你怎麽能當着外人的面就說出那種話來!”季垚争辯道,耳朵變成了石榴色,熟得都要滴出汁水來引人去一試芳澤了,“你不害臊就罷了,你讓我把面子往哪兒擱!”
這才是季垚真正懊惱的原因,他怕外人看見了他們之間推推就就的私情,也怕有人一眼鑽破了他的心思,往後他在時間局裏可難待下去了。他怒視着符衷的臉,這張臉讓他心有所思,那麽有辨識度的面容,放在人山人海裏也是一眼能找到的那一個。季垚側過身,他雖然很生氣,但他也期待着符衷能來哄哄自己。誰不想聽溫柔人說溫柔話!
符衷明白了季垚究竟在糾結什麽,季垚不會認為自己錯了,符衷也覺得自己沒錯。不過他倆要是吵架對誰都沒好處,符衷覺得自己應該及時止損:“原來您是怕外人偷看了去?那我以後不在外人前說這些了。”
“不光是說這些不行,做這些也不行!不許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摸我,你摸一下我就擰你的腰,看誰擰得過誰。再不聽話就拔槍,咱們槍口上較量!”
“人前人後都不行嗎?”
“人後?哪來的人後?”
符衷不說話了,他們确實沒有人後,符衷尚且還沒有立場這麽說。季垚氣了半晌,符衷給季垚倒了甜酒,說:“別生氣了,長官,氣壞身子誰如意。往後我不說也不做就是了,都聽您的。”
季垚瞟了一眼甜酒,聞到了一陣花果香,他将杯子奪過去喝了一口再訓道:“誰準你動我的酒?擅作主張!都聽我的?”
“都聽您的,長官。”
季垚心裏通暢了一點,他喝掉了剩下的甜酒,甜津津的味道讓他心情愉快起來。季垚扭頭看了看符衷的下巴,想到這個地方方才被自己撞到過,他放下杯子背過身去:“跟我過來!”
符衷跟着他去了浴室,季垚在外面的櫃子裏翻找了一會兒,取出一支軟膏和棉簽。他裝來了一罐冰,遞到符衷面前去:“找一塊冰含在嘴裏,好給舌頭上咬傷的地方止血。”
“要含多久?”
“你怎麽這麽多問題?問題寶寶嗎?”季垚立起眉毛,自己用手掂了一塊冰貼住符衷的嘴唇,給他推了進去,“含化了就行。”
他見符衷張嘴咬住了冰塊,忙道:“不許咬我的手指頭。”
符衷果真沒有咬他的手指,季垚将食指收回來,自己也含了一塊冰在嘴裏,像吃糖那樣嘬着它。符衷把冰塊敷在咬傷的地方,這才感覺那兒麻木了一點,不那麽痛了。滑溜溜的冰在他嘴裏慢慢化掉,沁涼的冰水滲入了他的心田裏。
季垚把符衷的手機給他塞進了衣兜裏,符衷正驚奇他怎麽專門拿了自己的手機,季垚又摸出一條項鏈來:“幫我戴一下。”
“好。”符衷像上次一樣給他扣好了結環,季垚後頸子上白晃晃的皮膚又讓他浮想聯翩起來。
季垚吃完了一塊冰,估摸着符衷也差不多了,便将軟膏和棉簽遞給他:“把藥膏用棉簽塗在傷口處,然後閉嘴別說話,不然藥都被舔沒了。”
“您好會照顧人。”符衷笑了起來,仿佛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忽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其實不用藥也行的,它自己就好了。”
“會長潰瘍,呆瓜,舌頭上長了潰瘍可有你好受的!這算什麽照顧人,不過是行軍打仗必備的技能而已,等缺少維生素接二連三長潰瘍的時候你就知道那是什麽滋味了。”季垚說,然後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因為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戰場上的經歷。過了幾秒鐘後他什麽都沒說,拿起裝有冰塊的杯子走出了浴室,順手将門關上了。
季垚倒掉了冰塊走入外間的客廳裏,脖子上的吊墜下方開始閃爍起紅光來。他不慌不忙地将鏈子塞進領口裏,在單薄的長袖衫外面掩上了一件羊絨大衣。季垚調開牆上隐藏的虛拟窗戶,靠在窗邊往外看了一眼,只見窗外有一個攝像頭正對着自己,而它原先并不是朝向這個方向的。
他盯着攝像頭看了一會兒,含了一根煙在嘴裏,低頭打燃火機,讓煙頭在明亮的火焰上點了點。季垚呼出一口煙霧,注視着放在桌上的獵槍,然後從衣兜裏取出手機給符衷發了一條消息。
—有人把我們給監視了,房間裏也許有竊聽器。塗完藥出來後直接進到卧房裏去等我,不要走到外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