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安如常
秋雨淅淅瀝瀝下到半夜,屋內屋外的溫度越降越低,寒氣直往何巒身上吹襲。他迷迷糊糊中做着夢,聽見了切切嚓嚓的雨聲,夢裏夢外都在下雨。何巒覺得身上凍得厲害,他縮了縮身子,然後凍醒過來。
屋子裏黑漆漆的,兩扇玻璃窗外燃着遠方的熒熒小火,像懸浮在半空中。何巒摸了摸自己身上,只有一套大領口的棉布長袖衫,睡覺時歪到了一邊去,肩膀便滑了出來。他呼出一口氣。搓了搓露在外面的皮膚,再把領口拉上去遮住肩,這才覺得暖和了一點。
他扭頭摸了摸旁邊的床鋪,暖洋洋的,有個人睡在那裏。何巒猛地驚吓了一下,但他馬上反應過來那是陳巍,他留了陳巍在家裏過夜。何巒急急地喘了兩口氣,夜裏的幻夢全被剛才那一下震碎了。他往陳巍那邊靠了靠,陳巍背對着他睡着,被子纏在他身上,準是這個家夥把被褥全都搶過去了!
何巒不打算叫醒他,小心翼翼地翻動陳巍身上的被子,奈何被子纏得太緊,光憑這點兒力氣可拉不動它們。冬夜裏,陳巍總喜歡與何巒睡一張床上,他也有個毛病總改不掉——好搶人被子。
“巍巍。”無奈之下何巒只得趴在陳巍肩頭悄聲叫他,用手去揉了揉陳巍的臉蛋,“醒醒,被子全都跑你那兒去了,分給我一點。”
單人床窄,陳巍那邊暖和,何巒雖然清醒着,但他仍舊動了動身子往暖和的地方蹭。本來是趴着,現在變成把陳巍抱在懷裏當火爐取暖了。屋裏黑得厲害,窗外還下着雨,打在舊玻璃和牛蒡葉上噼啪作響。這地方與時間局的公寓又不大一樣了,這是在何巒家裏,在他失去了父母、從此變得孤身一人時,陳巍仍不離不棄地過來陪伴着他。
陳巍發覺有人在喊他,還有一只手在自己臉上不輕不重地按壓着。他從夢裏抽身醒過來,眯着眼睛嘟囔了一句,緊接猛地擡起手肘壓在何巒脖子邊上,瞪着雙眼像只受驚的烏鴉。
何巒不說話,陳巍瞪了他好一會兒,才把手放了下去,忍不住笑出聲來:“別鬧,現在還沒吹起床號。”
“哪有起床號,這是在我家。”何巒抱着他不放,“起來,把被子分給我一點,凍死了。咱們一張床上睡了這麽久,你這個毛病怎麽改不掉了!”
陳巍往何巒身上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自己究竟幹了壞事。他漲紅了臉,一邊說着“對不起”一邊擡起腰把壓在身下的棉被扯出來,翻了個身,把何巒罩在暖烘烘的褥子下邊。陳巍攏着被子和他面對面躺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即使在黑夜裏也光彩熠熠。陳巍讨好似的往何巒那邊挪了一段距離,沖他笑了笑,說:“我身上暖和,給你當暖手寶好不好?”
“混球,壞事做盡了,現在又來當好人了?你早晚得把這個壞習慣改掉,否則別想再上我的床!”何巒責怪他,手腳卻不由自主地往陳巍那邊靠。
“一定改,一定改,但今晚總得讓我睡過去吧?”
何巒閉上眼睛:“你都說了幾次要改了,也沒見你有什麽變化。睡了,看在你是個暖手寶的份上。”
陳巍甜滋滋地笑了一下,緊跟着也閉上眼睛重新做起夢來,寒夜裏很快響起了他們均勻有致的呼吸聲,院落裏的雨點卻更加歡快地喧騰起來。
早上六點,陳巍塞在枕頭底下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将手伸到枕頭下面去按掉。陳巍待鬧鐘一響就睡不着了,這是他在時間局裏養成的習慣。他平躺着,何巒不知何時把頭靠在了他胸上,臉頰緊緊貼着他鼓動的胸膛。胸腔裏的心跳竟然沒把他吵醒,反而讓他睡得更熟了。兩個人就這樣擠在一起過了一夜,被窩裏暖融融的。陳巍嗅嗅屋裏冰冷的空氣,忽然覺得很幸福。
不過他馬上定下亂動的心神,他知道幸福感不是這麽來的,他們什麽都沒做,不過是一起睡覺取暖而已。陳巍胡思亂想着,擡起手枕着腦袋,不過他很快就冷得将手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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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巒還沒醒,今天正好是周六,于是陳巍也沒急匆匆地叫醒他。陳巍趁着這個時間盯着何巒的頭頂看了會兒,他想去抓一抓何巒的頭發,不過他終究沒敢這麽做。這麽個毛茸茸的腦袋挨在自己心口,不管何巒到底是無意之舉還是有備而來,陳巍心裏都淹起了一種甜蜜而健康的夢,而此時的房間竟是那麽的恬靜、溫馨!
周末的符衷起得和平時一樣早,他隔着一段距離偷偷看了季垚一會兒,這是這麽看一會兒他就覺得自己有了一整天的好心情。他怕驚醒季垚,只得蹑手蹑腳地下了床,然後悄無聲息地踏過卧房裏的地毯,高高興興地打開門走了出去。他走到外間之後,照明燈就自動亮了起來,微涼的空氣裏彌漫着沁人心脾的有點發酸的味道,散發出古樸的香味。
符衷抖了下緞袍鑲有绲邊、寬闊柔軟的袖擺,把兩條手臂露出來抹了抹睡亂的頭發。他像林中的獵人那樣大口呼吸着房中的香氣,接着進了浴室裏洗漱,他得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季垚在符衷起床後幾分鐘才醒過來,心瓣莫名不安地跳動着。他喘了口氣,下意識地往旁邊看過去,枕頭是空的,被子下邊沒有人。季垚煩躁地皺起眉——符衷怎麽又不告而別,而單單把自己留在床上!
他伸手過去試了試被窩的溫度,好在還留有餘溫,季垚這才沒有徹底心灰意冷。他掀開被子下床去,攏好袍子、紮緊腰帶後才将手搭在了門把上。
“你在幹什麽?”饒是季垚見符衷沒有走之後倍感欣喜,嘴上卻處處不饒人,“一大早就乒乒乓乓地吵鬧個不停。”
符衷正在洗臉,聞言把臉上的水珠抹去,回頭看着靠在門框邊上的季垚說:“是我把您吵醒了嗎?可我明明已經很小心地不發出聲音了。”
季垚剛想點頭,但當他盯着符衷忐忑的眼神看了會兒後忽然改變了主意,他心裏頭有塊地方軟下來了。季垚故作不領情地別過臉,擡着下巴說:“不是你吵醒的,但也差不多。”
說完他撇過眼梢睃了符衷一眼,很快又轉開了。季垚定然不會說自己是因為身側的床鋪空了才睡不着的,即使是在睡夢中,他的感官也很靈敏,身旁若是多了少了什麽人,他就會感到不安。
符衷正在忖度着季垚的話和他的心情,像個鐵環一樣在自己的心靈之山上滾來滾去。但季垚打斷了他的思緒,伸手指了指臺子上放置的瓶罐:“那些都是保養皮膚的,你要用就用。”
占滿一臺子的保養品不可謂不多,但符衷家裏頭的瓶瓶罐罐并沒有比他少到哪兒去。符衷有些猶豫,伸手去拿了一罐過來,說:“難怪您的臉看起來總那麽賞心悅目。”
“執行員要承受的壓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因此我們總比常人老得快。我身上留的傷疤已經夠多了,再不好好養養自己這張臉面,我可就沒法見人了。”
符衷旋開了罐子的蓋口,季垚卻伸手過去奪過了他手裏的東西:“這是防凍霜,你臉都還沒洗完,用這個幹什麽?”
“您用的都是俄國原産的,我看不懂俄語。”符衷說,“我看那個與我自己用的潔面乳很像,就想碰碰運氣。”
“你準是不懷好意地又來給我下套了。”季垚走進浴室裏,取了一個盒子把蓋子旋開來,翹着手指挑了些白稠稠的凝膠來抹在符衷臉上,“我知道你那彎彎繞繞的腸子整天就在琢磨我呢。”
凝膠裏加了蘆荟與薄荷,塗在臉上涼悠悠的,滿鼻子都是清淡的香氣。符衷沒抗拒,他也沒反駁季垚的話,問道:“您為什麽親自給我塗?您完全可以把盒子交給我自己來的。”
“我這不是怕你浪費嗎?”季垚好人做到底,還幫他抹開了那些白膠,然後再将蓋子擰回去。
符衷笑着捂住臉,俯下身去洗臉,直到把面皮洗得幹幹淨淨了才罷休。季垚靠在門邊上,抄着雙手看他的動作。符衷擡起身子用幹毛巾擦幹臉上的水,在鏡子裏看到了季垚。他們借着鏡子對視了一眼,符衷濕淋淋的耳朵馬上又紅起來,他裝作擦拭耳釘的樣子用毛巾掩去了那一看便知的羞臊。
等符衷弄好了,季垚便出言把他趕了出去,自己則關了門在裏邊洗漱。片刻後符衷正在疊被子,聽聞季垚在浴室裏喊他的名字,忙過去詢問:“您有什麽事?”
“幫我拿個東西,在書桌右邊第三個抽屜裏,沒拆封的一個盒子。”
第三個抽屜裏孤零零放着一盒方方正正的藥膏,是新的,包裝還好好地蒙在上面。同樣,盒子上寫的都是俄語,符衷一句都看不懂。他敲了敲浴室門,門從裏面打開了一條縫,季垚伸出手腕來,示意符衷把東西放在他手上。
不過符衷忽然使了把壞,他故意把藥膏在季垚手心碰一碰,等季垚要抓住它的時候立刻抽開了。季垚收了兩次手都沒抓住,登時火冒三丈,遮着門不露臉地将符衷痛批了一頓。
逗了兩下逗夠了,符衷這才把盒子按在季垚手心裏。季垚緊緊地将盒子握住,縮回手後重重地将符衷關在了門外,關門時的那聲轟響昭示着他現在心裏頭的怒火有多高!
懷着憤怒拆掉了盒子外面的包裝,季垚将透明的藥膏挑起來一一抹在疤痕上,好把它們統統遮住。漸漸地怒氣消了,臉上的疤痕也遮去了,他才仿佛重獲新生般松了口氣。等他轉過身子看到背後的皮膚時,大片燒灼的痕跡立刻令他重又揪心起來,一種羼雜着失望的憂郁紮入了他心上的一道裂口,讓他四肢百骸都鋒利地刺痛着。
“今天是周末,您打算怎麽過?”符衷把買來的早餐放在季垚桌子上。
季垚壓着衣扣拉開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來。符衷已經擺好了各自的盤子,看來他是打算和季垚在一張桌上吃早餐了。季垚沒說什麽,他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倒了一點兒甜酒在杯子裏:“白天訓練,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有什麽事要跟我報告嗎?沒有的話你吃完飯後就可以去叫人幫你把房門打開了。”
符衷将油煎的鹿肉圓餅分給了季垚,白面皮的鮮切餅裏包滿了紫紅的梅子醬,此刻正冒着甜甜的香氣。季垚灑了點砂糖在八寶糯米飯上,接着舀了一勺送進嘴裏,他吃到了大把的松子顆粒。
“您晚上去哪裏?”符衷坐在對面擦了擦酒瓶口。
“你到底哪來的優越感管我這麽多事?好好吃飯,不要扯東扯西,也不要趁機想和長官套近乎。”季垚不留情面地說,他右手拿着勺子,左手卻放在旁邊的《斯拉夫神話》上一頁一頁翻動。
當陳巍的思緒在半空中東飄西蕩的時候,他突然聽得何巒放在床頭的鬧鐘響了起來,立刻眼疾手快地按掉了。不過鬧鐘的鈴聲還是驚醒了趴在陳巍胸上的那顆腦袋,何巒醒了過來,當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哪裏的時候馬上清醒了大半,幾乎是反射性地彈開了。何巒擁着被子坐起身,離陳巍稍微遠了點,疑惑地盯着他。
“你醒了多久了?”何巒首先問。
胸上的壓力沒有了,陳巍這才坐起來靠在床頭:“就一會兒。你方才一直趴在我這兒睡,可把我壓得胸悶氣喘。”
陳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領口下露出他白白的胸肌來。何巒觑了觑他的表情,确認他沒在敷衍後伸手去按在陳巍胸前給他揉了揉。最後何巒故意抓了他一把,再收回手捂在被窩裏取暖。陳巍受驚似的瞪着他,何巒渾似沒事人那般自顧自吸了吸鼻子,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感冒了,喉嚨裏像塞着一塊火炭。
“你這呆瓜,”何巒抱怨道,“要不是昨夜你搶了我的被子,我怎麽會一早起來就感冒!”
陳巍探手過去貼着何巒的額頭捂了會兒,發覺到他的體溫有點高。陳巍立刻火急火燎地掀起被子把何巒裹住,摟着他說:“蓋着,我去給你煮姜湯來驅寒,你家生姜和菜刀在哪?”
何巒整個身體都被禁锢在被褥裏,陳巍又那麽用力地摟着他,頓時動彈不得,只得眨了眨眼睛:“生姜在竈臺前的窗臺上,菜刀用刀具架最上面的那把,別拿錯了。”
“收到。”陳巍敬了個禮,扭過身體穿好褲子和鞋子,披上外套走了出去,順手把陽臺上的燈按亮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廚房裏,找到了姜和刀,将菜板蓋下來後拿刀切了姜片,再削了幾絲白蘿蔔。他燒起了水,姜片和蘿蔔絲一起下鍋煮着。待大火燒得旺旺的時候,陳巍去簡單洗漱了一下。
煮好的姜湯由陳巍送到了何巒房間裏去,何巒正在打整床鋪。姜湯的味道很沖人,何巒皺了皺眉頭,去母親卧房的小櫃裏抱了一罐蜂蜜過來。
何巒舀了一勺蜂蜜倒進姜湯裏,攪了攪,金黃稠濃的蜂蜜沒化完。他把勺子遞到陳巍嘴邊,說:“這蜜很甜的,蜂王漿,要不要嘗一口?”
蜂蜜甜膩的味道鑽進陳巍的鼻子,光是聞上一聞就知道這不是凡品,何巒滿臉期待地急急催着他,陳巍只得湊過去把勺子含在嘴裏,把花蜜全都舔幹淨了,然後一滴不留地全部吞下腹去。
中午,魏山華和季垚一起吃飯,他們心不在焉地聊着天,一邊端着盤子在餐廳裏找座位。魏山華見符衷一個人坐在桌上吃飯,周圍都是空位,便提議季垚一塊去見個面。季垚覺得魏山華這個提議多少有那麽點傻氣,不過他并未拒絕。符衷就像酒一樣,人一旦喝了酒就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腦袋瓜醉醺醺的,幹什麽都不由自己的身體做主。
“符上尉!”魏山華依舊擺出快活的、熱情好客的語氣喊道,此話一出便讓周圍的氛圍歡快不少,“我們可以和你坐一塊兒嗎?”
符衷看到了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季垚,他馬上抓住機會點了點頭。魏山華正要在符衷面前入座,屁股剛沉下去一點還沒挨到座位,季垚拍他的肩頭一下:“這兒是我的位置,你坐邊上去。”
魏山華看了看季垚,再看了看符衷,随後促狹地笑了起來,自覺地挪到了另一邊去。季垚佯怒着讓魏山華把嘴閉上,自己則先機盡占、心安理得地在符衷面前坐下。他們早上剛同桌而食過,現在卻又陰差陽錯碰在了一起。符衷笑盈盈地望着他,心裏喜歡他這樣,在桌下悄悄伸出腳尖碰了碰季垚的鞋子,再夾給了他一塊玉米。
“今兒吃玉米濃湯,味道還不錯,您也多吃點。”符衷指指自己碗裏,“這裏還有牛肉,您要的話就分給你。”
“這不公平,”還未等季垚開口,魏山華首先抗議道,“為什麽你只把肉給三土,而專門忽略我這麽大個人呢?”
季垚把一塊鳕魚塞進魏山華的盤子裏,好堵住他的嘴:“閉嘴吧你,他愛給誰給誰去,他看得見誰看不見誰那是他自己的事。”
魏山華不緊不慢地剔着雞肉,擡起藍色的眼睛在符衷和季垚之前逡巡了一次,微笑着說道:“你坐在他面前,他當然滿心滿眼都是你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實話實說罷了,不信你去問問符上尉。”魏山華一邊說着一邊将煎雞肉放進嘴裏,朝符衷看過去,“符上尉,你首長托我問你個問題,今夜随不随我們去一趟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