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別枝驚鵲
卧房沒有開啓虛拟窗戶,只有換氣系統在角落裏嗡嗡作響。符衷在黑漆漆的房間裏摸着床邊把腿放下去,他不得不仰起頭來,因為一低頭鼻血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床沿距離衣櫃大概三尺寬,地上鋪着細羊毛地毯,符衷踩着軟綿綿的地毯往床頭對面的桌櫃走去,那兒有一盒紙巾。不小心撞到了腳趾,他痛得咧了一下嘴,說:“長官,好疼。”
季垚聽見他喊疼後便翻身坐起來,冷冷的空氣一下子鑽進了他薄薄的一層緞袍裏。季垚打了個寒噤,聽聞符衷流了鼻血後他就心疼得緊。他丢開手機,掀開被子起身走到床尾去,把符衷按在床邊,固定住他的額頭和臉面,扯過紙巾幫他把多餘的血跡擦掉。
“好好的偏要流什麽鼻血,你看,下半夜的美夢全都斷送在了你手裏!”季垚壓低聲氣責怪他,生怕打碎了這靜谧的氛圍。符衷拉着唇線笑了笑,雖然是責怪,撲進耳朵裏卻像雨打芭蕉似的動聽。他心裏有種古怪的愉悅感,便停下了動作,乖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任他施為。季垚見他不躲也不藏,特意放輕了些動作,這對符衷來說這簡直是溫柔以待了。
擦完血跡後季垚用手指輕輕按按符衷的鼻尖,符衷眨了下眼睛,趁着黑暗的掩蓋故意說自己疼。季垚不知道他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但也沒追究,捧着他的下颚骨低頭給他輕輕吹了吹。
“好了,這下不痛了吧?”季垚離得稍遠些,把那些沾有血跡的紙巾包好,扔進垃圾桶裏,“這麽一點小事兒都喊痛,以後還有的你受呢!”
符衷仍舊擡着下巴,一手按着脖子後頭,這樣止血快些。他垂下睫毛看向季垚,雖然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只憑一個影子也能看出來是他。符衷笑了起來,說:“不痛了,您把我的疼痛全都吹走了。往後若是受了傷、喊了痛,只要想想您,我就不會害怕了。”
季垚把手插進符衷的頭發裏,不客氣地揉了揉,然後按着他的頭頂俯身靠近他,伸出手指點在符衷的鼻梁上:“不許說‘受傷’這種詞,你得明白我們幹什麽的。沒人可以受傷,士兵!”
“您說得對,長官,您百分百正确。”
“你臉上怎麽燙?”季垚用拇指蹭了蹭符衷的兩頰,他心裏早就猜了七七八八,但季垚決定自己也要出擊,總不能一直讓符衷把自己弄得臉紅心跳。
符衷的心髒果然緊縮了幾下,他按捺住心跳,免得它一下飛到了季垚那兒去。符衷收了收脖頸,趁着漆黑毫不羞赧地看向季垚,嘴上卻說:“是因為您的面相太迷人了,英俊、果敢,給人力量。您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這種時候容易亢奮,想要與您一決高下,所以滿腔熱血把皮膚燒得發起燙來了。”
“實話告訴我,你是從哪兒學來的這麽多騷話?”季垚忽然嚴肅起來,他頗為不滿地抱起雙臂問道,“難不成以前也有人對你這麽說過,然後你轉過頭來又對着我使出渾身解數了?”
兩人面對面相對着,符衷側坐在床沿,季垚挺着身子分開腿跪在被褥裏,臀部貼在腳掌上。季垚盯着他,等他說話,符衷搖了搖頭回答:“沒有,長官,無師自通罷了。”
季垚沒料到他會這麽說,符衷就像一場飛來橫禍,總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季垚別過臉去,松開雙臂去把紙巾拉過來捂在符衷的鼻子下邊,替他清理污血:“好一個無師自通。”
“屋裏太黑了,我們要不要開燈?”
“不用。”季垚不假思索地回答,用左手捧起符衷的臉,“不用開燈,很刺眼,等會兒今夜真的不用睡了。別擔心我,我看得清,我只是近視,不是瞎。”
符衷卻笑開了:“您若是再離我這麽近,我就要親上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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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垚聞言一皺眉頭,那對長長的眉毛頓時把符衷的魂勾走了,讓他猛地一下出了更多血,忙擡手遮擋住。季垚收了手,把巾帕丢到他臉上去,佯裝惱怒道:“你怎麽這麽不害臊!”
“說得我又開始流血了,天哪,這回怎麽止不住了。”
“滾蛋!”季垚罵了他一句,倒回床鋪裏掀起被子把自己裹成蠶蛹,只露一個頭在外面,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起了覺。哪知符衷的騷話簡直要了人命,眼睛前、心尖上都是他的面影,耳朵旁、腦海裏都是他的聲音。鎮靜藥的藥效毫無作用,季垚半晌之後根本睡不着。他的臉很燙,伸出手來摸了一把,燙得他直甩手。若不是沒開燈的功勞,他這張石榴子般的紅臉蛋哪還能見人!
何巒的母親在床榻上熬了一個月,最後還是一命歸陰了。何巒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清晨,母親覺得自己好多了,又可以坐起來靠在床頭說說話了,他就把母親扶起來,把她最愛的梨花箱子放在床邊。母親仿佛變成了年輕人,重又回到父母身邊當閨女、重又守着她少女時代的朦胧心願了。
母親給了何巒兩把鑰匙,說:“這是你爸爸留給你的。等我不在了之後,你就去把樓下那間雜物室的門打開,到屋子的東北角去找找。那兒有一個密封的窖井,你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就行了。”
“那是什麽東西?”何巒接過鑰匙,坐在床邊拉住母親的手。
“那是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我一直以來都在保守這個秘密。現在時間到了,我行将就木,而你也應該踏上旅途了。”母親望着他溫和地笑起來,瘦骨嶙峋的雙頰上薄薄的皮膚是青灰色的。
神秘的話語引得何巒忍不住深深思索起來,他看着手裏的鑰匙,還是不明白母親的意思。而母親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她搖了搖頭,說:“扶我躺下吧,我想睡一會兒。”
何巒讓她枕在了枕頭上,再替她拉上了被單。母親躺下去之後就閉着眼睛,淺出淺入地呼吸着,再也不動了。何巒沒有離開,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直拉着母親的手,沉默地凝視着她。忽然,他打心底裏感到了一種惡狠狠的難過在刺着他的心髒,而他又是那麽憂郁地落下淚來。
梧桐樹泛白了,沉沒在秋風中。天非常冷,看起來好像要下雨了,烏雲黑壓壓地埋伏在樓房後面紅黃相間的樹林上。窗子漏了一條縫沒關嚴,冷風就從那兒透進來吹到母親身上,吹拂着房間裏鉛一般沉重的怪影,而母親那疲憊不堪的心靈正在努力完成最後一跳。在這一跳之後,塵世種種便化為飛沙走石,她停止呼吸、歸西而去。
母親走得沒有痛苦,她本就病入膏肓,無論如何也回天無力了。何巒坐在椅子上,擡手捂住臉,他沒有放聲痛哭,只不過是落了一行淚,随手便擦去了。他明白母親已遠離人世,這是一早便預料的事情,他已經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了。何巒緊緊捏着母親給他的兩把鑰匙,一想到自己還這麽年輕、未來的路還那麽長,他就忍不住弓起身子小聲啜泣起來。
何巒整理好了母親的東西,他将所有的證明文件裝進檔案袋裏,然後撥通了殡儀館的電話。沒過一會兒就有人開着專用的車來到了院門外,連何巒都忍不住驚奇他們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他與殡葬管理員見了面,管理員在查閱了所有的文件之後就命人将死者擡走了。何巒與之一同前往火葬場,進火化爐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母親。此時屋外開始下雨,十一月,北京正是天冷得厲害的時候。負責母親全部殡葬事宜的管理員在小廳前的屋檐下找到何巒,問他:“你姓何?”
何巒正忖度着接下來要幹的事,聞言吓了一跳,站開了些回答:“是的,我姓何。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管理員點了點頭,再與他握了個手,随後便撐着傘離去了。
雨下得大了些,何巒打點完母親的身後事,再去市場買了些菜,然後乘公交回家。他坐在車上時還在恍惚,鬧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但這世界的一切又是那麽實在。片刻後,何巒忽然接到了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警察在電話裏告訴他——父親被車撞死了,喊家屬前去問話。
接完警察的電話後何巒默不作聲地把手機收回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高大魁梧、野性犷悍的酒鬼此時已與他陰陽兩隔了。父親的死沒有母親來得那麽令他傷心,何巒對自己的酒鬼父親心存怨恨,雖然一夜橫死對他來說有點過頭了,但何巒覺得真正解脫也莫過于此了。
傍晚時分回到家,天一如既往地黑着,時間在地球上是沒有意義的。何巒打開院門走進去,卻見滿頭銀發的女房東坐在她自家門前的寬闊屋檐下,百無聊賴地做着些手工活。
女房東見到何巒過來後就停下了手裏的活,擡着松弛的眼皮從小小的眼鏡片上方看着他:“回來了?”
“嗯。馮太太好。”何巒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給自己打招呼,但仍客氣地回了禮。
女房東姓馮,是個老寡婦。她今天穿着赭色的毛線裙,外面套了一件毛皮襖子,袖口用絲絨套子緊緊紮住,免得做活時弄髒。何巒正提着菜往樓梯上走,老太太在下邊叫住了他:“你姓何對吧?”
何巒疑惑地回過頭:“是的,我姓何,您有什麽問題?”
“你爸爸被車撞死了。遺體已經被醫院收走了,派出所早前過來了一趟,我說這家人就只有你一個了。”老太太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把你的電話留給了警察,他們通知你了嗎?”
緊接着便是長長的沉默。寂靜的院子裏,雨水敲打着葡萄藤、木香花和野薔薇,鐵架棚子下邊擺滿了月季,此時也變得濕漉漉、髒兮兮的了。何巒還沒想明白這就是怎麽回事,女房東好心地把醫院的名字和派出所地址告訴了他。何巒捏緊了傘柄,冰涼的雨水直往他衣領和腳踝裏鑽,他沖房東太太笑了一下:“警察給我打過電話了。”
年邁、清瘦的老太太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之後便不再多說了。她點了點頭,送了些祝福的話,回過頭去繼續對付起桌上的手工藝品來。何巒快步走上樓梯,把買來的菜放在竈臺上,拍掉身上的雨水,看了看時間正是下午4:13。何巒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背包,重又撐着傘走下樓梯,在雨中快步往派出所跑去。
撞了人的司機一直留在派出所裏,何巒到那兒的時候還不到五點,兩個民警接待了他。一番問訊、打證明、協商賠償事宜流程結束後已是晚上八點,何巒背着包由警察送出去,雨仍沒有停歇的意思。空氣冷得人打顫,這不知是第幾場雨了,再下一陣子就該是冬天了。
何巒胸悶得厲害,父母先後離世,這下家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往最近的公交車站走去,路燈和車燈像流水一樣在他腳邊流淌。他收了傘,在候車廳的椅子上坐下,大口喘着氣,忽的一下便淚流滿面了。他還是無法接受現實,他還沒想好未來要怎麽過,現實一下就把他擊倒了。
獨自坐了會兒,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但他不想上車,也不想回家。何巒掏出手機來翻看通訊錄,爸媽的號碼都用不着了,他翻來覆去地尋找着,最後能說得上話的只有陳巍了。
他給陳巍打了個電話,不用等太久那邊就有人接了起來:“天哪,老何,你居然給我打電話了!有什麽事兒嗎?是不是要回來和我一起住了?”
何巒抹掉眼淚,撚了一下手指,把聲音放平後說道:“沒事兒,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陳巍正別着耳機在做臂力鍛煉,聞言他把杠鈴放下去,擦了把汗水後将通話轉接到手機上:“你的聲音怎麽回事?老天,你怕不是在哭,是什麽人把你欺負成這樣的?”
“沒有的事,心情不好罷了。最近天冷了,有點感冒。”何巒一邊哭一邊擦眼淚,站起身來在高出路面的站臺上徘徊了兩圈,背過身去免得讓陌生人發現自己在哭。
“瞎說,誰感冒了說話還倒抽氣?你準是哭了,快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要是不說我就跑過去找你了!你看,我已經在準備穿鞋了!”
陳巍只聽得隔了好長一段雨聲後何巒才說:“巍巍,今天我爸媽都去世了。”
“我的天哪!不是吧兄弟?”陳巍心上一抽,反射性地捂住嘴,拎着毛巾走出訓練室,“我就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陰雨綿綿的鬼天氣裏必定沒好事。你站在那別動,我換件幹淨衣裳就來。”
“你來做什麽?別這麽激動。我只是想——”
“不用說了,我已經讓星河追蹤到你的位置了。你找個能避雨的地方等我,當面說比手機裏說更方便。”
沒等何巒再說話,陳巍很快地挂斷電話。他換上幹淨衣服,披上外套把拉鏈拉到最高,帶上房卡和橘黃色蠟筆小新背包走出了門。他去機動車管理處申請借用了一輛牧馬人,開車駛出了時間局的南二門,幾分鐘後便來到了何巒所在的那個公交站。
陳巍把牧馬人停在車站後面的臨時泊位裏,下車後打着傘快步走過去,見何巒淋了雨,半邊衣服都濕透了。候車站雖然有雨棚,但雨勢大了什麽也遮不住,積水嘩嘩地從站臺下流過。
“雨這麽大,你身上都濕了!”陳巍過去撐傘替他擋掉斜風吹來的雨水,“快跟我來,我開了車,到車上去坐着也比在這兒好!”
何巒比陳巍高一個頭,陳巍擡手薅了薅他頭發,把水珠甩幹。待到拂去他衣上的毛毛雨水時,手心立刻凍得又麻又疼,陳巍捏了捏手掌心,胡亂在自己褲子上擦拭了一通。
“你跑來做什麽?”何巒問他,兩人一同往車站外走去,“你腿上的傷好全了嗎?大風大雨的日子再這樣亂跑會得風濕的!”
陳巍抱着他的肩,免得他被雨水淋到:“你都傷心成這樣了還有工夫來擔心我,這點小傷小痛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他們過了馬路,何巒不放心陳巍腿上的傷口,讓他坐副駕駛,自己來開車。陳巍上車後把雨傘丢到後面去,伸手撩了一下何巒鬓邊打濕的頭發,注意到了他紅透的眼睛,一看就是痛哭了一番的樣子。陳巍知道他心裏難過,出了這種事心裏如何會不難過!何巒抓緊了方向盤,陳巍說:“別哭了,有傷心話就跟兄弟說。咱們先回家,把濕衣服換掉,不然真的要感冒了。”
“回我家嗎?”
“當然了,你的衣服不是都在家裏嗎?”陳巍說,“走吧,回家去,我也可以陪陪你。你吃飯了沒有?”
何巒搖搖頭,把車開出了臨時泊位:“沒吃。一整天都在忙碌後事,沒時間管這些了。你呢?沒吃的話我回家給你做。”
陳巍嘿嘿一笑,何巒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于是心裏稍微輕松了點。他們把牧馬人停在巷子外頭的小停車場裏,然後一同往家裏走去。院門裏靜悄悄的,女房東恐怕早已歇下了。何巒帶陳巍上了樓梯,順便把幾盆菊花往屋檐下挪了挪,免得它們吃太多雨水。何巒把兩人的傘撐開來晾在陽臺上,讓陳巍換下了濕衣服,帶他去自己的房間裏坐會兒。
何巒洗了菜,再煎了兩個荷包蛋,然後下鍋煮了兩份面條。兩人一塊兒坐在餐桌前吃了頓簡單的夜飯,陳巍吃得津津有味,解決完了面條後還喝掉了半碗湯,直到把菜葉都撈幹淨了才罷休。
“你的父親是一直都這樣嗎?”弄完家務、洗了熱水澡之後兩人坐在何巒的房間裏,陳巍一邊翻着照片一邊擡眼問坐在對面的何巒。
“在2010年之前,我父親一直在西藏當兵,是邊防軍人,斷然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他的驚天巨變是在2010年之後才有的,也就是退伍之後。”
“那這是怎麽回事呢?”陳巍把熱水杯塞進何巒手裏,“是後遺症嗎?比如長期在軍隊裏過艱苦的生活,退伍之後無法适應正常世界?執行員有很多就會這樣。”
“我想大概不會是這樣。十年前他出過一次任務,好端端地去,渾身是血地回來。他受了重傷,一直在301醫院裏秘密治療。出院之後他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強壯、結實,仿佛那些重傷根本沒把他怎麽樣,着實令人驚奇。但自那之後他就開始酗酒、堕落了,經常不回家,家事也不過問。不過好在他沒把我和我媽怎麽樣,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今天。”
陳巍皺緊了眉頭,在心裏暗自思考,問道:“還有這種事?聽着很像是戰争後遺症。他出了什麽任務呢?”
何巒捧着水杯不住地打寒噤,陳巍給他披了一床毛毯。何巒攏了攏毯子,把手放在膝上:“我不知道,這些都是國家機密,我這種普通人怎麽會知曉。不過他那陣子回北京來過,待了一兩天就跟随部隊離開了,他沒說去了哪裏,只叫我安心等他回來就是。”
照片被陳巍拿在手裏,他一張一張翻看,照片上的男人确實威武不屈,有一副莊嚴之相,是個光看上一眼就要肅然起敬的男子漢。陳巍琢磨了一陣,把那些照片合攏:“你是懷疑父親的轉變與他出的那次任務有關對嗎?”
“啊,是的,我很難不這麽想。”何巒點點頭,望着窗外的簇簇燈火,“人之所以會改變,那一定是因為經歷了非比尋常的事情。”
“他在這十幾年的時間裏有透露過一星半點嗎?當他喝醉了不省人事時,或者當他無意中談論起過去之事時?”
何巒沉思了片刻,然後看向陳巍的眼睛:“他曾在醉酒的時候說有什麽東西‘全都變成怪物啦!’,還有‘深更半夜,狗汪汪地叫着,龍王在外面等着我們’之類的話。”
他話剛說完,遙遠的靜夜裏忽然響起了兩聲狗叫,沙沙的雨聲仍不停歇地往屋裏鑽來。兩人均被狗吠吓得抖了一下身子,一齊往窗外看去,黑魆魆的雨夜裏,樓房的金燦燦的燈光像是一雙雙活靈活現的眼睛在久久地注視着他們。
只是閑聊了一會兒便已是深夜,外頭又下着大雨,不好趕路,陳巍只得留在了何巒家裏。何巒去把外面的門窗關好,落了大門的鎖之後回來收拾了自己的床鋪,給陳巍留了被子和枕頭。他們熄了房間裏的大燈,點着床頭燈照明,然後就親親熱熱地擠在一張床上睡了。單人床窄,兩具身軀只得緊挨在一起,不過這樣就不會冷了。
何巒睡在裏頭,陳巍躺在外邊的枕頭上。兩人頭靠着頭,一起看陳巍手機上的作家更新動态,陳巍上下滑了滑,略顯失望地說:“今天沒有更新。”
“你每天都追更新嗎?”何巒問。
“當然。”陳巍把手機熄滅,設好鬧鐘後塞到枕頭底下去,“等更新能把我急死。”
他扭過頭看何巒,何巒不知道他為什麽看自己,兩人相視了一會兒,然後莫名其妙地都笑了起來。何巒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這樣笑過了。陳巍按掉了床頭燈,拉上被子,靜默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說:“又到了我們一起睡一張床的時候了。”
“隆冬還早呢。”何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