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聞香識人
風吹過來的時候有點兒涼,季垚掩上風衣的領襟,只聽得絮絮微風吹着布料,發出噓噓的響聲。季垚抹了一下鼻梁,好讓凜冽之氣別凍壞自己的五官。他呼出一口氣,像是用了種破釜沉舟的勇氣說道:“我有時候也萬分希望一切是我臆想出來的,那樣就是我一個人的錯,而不是外界的錯了。但我的父親确實不在了,他沒有回來,一直沒有回來。”
符衷默默地搓着手,手上的皮膚已經冷透了,指尖凍得通紅。他打了個寒噤,把雙手攏在懷裏,說:“也許您的父親沒有死,他還活着,只不過因為什麽原因一直留在了那邊。”
說話間吐出的氣息都化作了白霧,迎面撲來的氣流中帶着潮濕的水汽,似乎下一秒天上就要下起大如田螺的雪沫子了。季垚屈着膝蓋搖了搖頭:“不,他确實死了,我親眼看着他死的。”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符衷看着他,兩人相隔不遠,神聖的寂靜取代了白日的喧嚣和基地裏機器轟鳴的歌謠,他心裏漸漸産生了一種甜蜜的憂傷。
“我在星河的數據庫裏找到了一段視頻,是追蹤儀錄下來的。”季垚喝着咖啡,讓那苦澀的液體把自己捂暖,把咖啡杯抱在懷裏,“總共只有十秒鐘,那十秒鐘記錄了我父親的死亡過程。”
季垚不說話了,只是遠望着黑黝黝的湖面默不作聲地呼吸着。他的臉色被寒風吹得發白,臉頰和鼻尖泛着點淡淡的紅色,緊繃繃的皮膚讓他充滿了年輕的幻想。湖上的微風吹起他的頭發,阒無一人的山谷中但見山鳥時而驚起,懸崖和柞木林好似遠古的鬼魂。季垚的手有些顫抖,符衷挨近他,擡手攬住他肩膀。
“沒事的,我們是年輕的一輩,任何事都有挽回的機會。父親如果知道您這麽好,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符衷說,他挨在季垚身邊,兩人說話時就像親密無間的好友。
他的話讓季垚心裏好過了一點,故而沒有推開他。季垚還想再多聽聽符衷的聲音,這聲音是那麽的柔和、惹人着迷。兩人身上的溫度都往對方那邊跑,即使再大的風雪來了也不能侵入他們一分。季垚讓咖啡潤了潤自己的嘴唇,然後抿了一下,扭頭看着符衷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參加‘回溯’計劃嗎?說說看。”
家庭給了符衷不小的影響,他的三觀向來跟着正道走:“自然是為了國家做貢獻。”
季垚被他逗笑了,翻着手腕裝模做樣拍了他一下:“就你嘴兒貧。”
“難不成還有其他的原因?”
“你自己琢磨吧。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國家需要我,我就跟着做。我從哪兒來,最後還是得回到哪兒去。”季垚意有所指地說,他雙手捧着咖啡杯,低頭凝視着杯蓋上的花紋。
符衷見他只露葫蘆不賣藥,追問的想法只得作罷。這樣就很好,一個又一個新的秘密等着他們去發現,前路至少還有可以追逐的東西。他們在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交流,但誰也沒有離開誰。符衷的手仍舊攬在季垚肩膀上,時間一長,他似乎已經全然忘記了這件事,而季垚也沒有把他的手拉開。
公路上傳來汽車的轟響,随後一架白色的警用直升機從山坳處駛來,底部懸挂的探照燈把湖水照成了銅綠色,轉了一個彎後往兩人所在的地方逼來了。兩輛警車同樣在路邊停下,一輛拉達轎車,後面跟着一輛嘎斯69越野車,符衷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車裏裝滿了槍。
季垚擡頭見到了飛來的直升機,他忙将符衷的手拉下去,碰到符衷的手指後凍得他一哆嗦:“你的手怎麽這麽冷?拿下去,俄羅斯的巡夜警察過來盤問了。”
探照燈把他們罩在光暈中,飛機懸停在他們頭頂,旋槳攪起的狂風把湖水吹得一浪浪往岸邊飛奔而去,坐在飛機上的警官讓他們待在原地別動。季垚站起身,符衷拍了拍自己的臉,冷風和潮氣凍得他腮幫隐隐作疼。他使勁搓了搓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再把手抄進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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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季垚忽然把咖啡杯遞過去,“我一直捂着呢,還是熱的,給你也暖暖手。”
“啊,長官,謝謝您。”
“拿着,不礙事。等會兒警察來了我會跟他們說的,你別亂開腔。”
符衷伸手把杯子接過來捂在手心裏,暖暖的熱氣直往頭頂鑽,讓他的每根頭發絲都熱和起來。咖啡沒喝完,還在往外冒着香氣,符衷把杯子捧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他要把那味道全數吸進身體裏。季垚見他這樣便用手背去貼符衷的手背,然後又故作嫌棄地甩甩手:“凍死了,你怎麽只買一杯咖啡?買兩杯不就完事兒了。”
符衷笑着回答他:“這是特意給您買的,我曉得您的口味,沒有加糖。不過再苦的咖啡經了您的手都是甜滋滋的。”
“好一張甜嘴,巧舌如簧,說得人心花怒放。就憑你這張嘴,恐怕有不少人已被你收入囊中了吧?”季垚問道,他看着兩名警察走下路肩,朝着他們過來了。
“當然不,長官,我囊橐空空,還沒有人被我收服過。”
季垚橫過眼尾掃了他一下,兩人都沒作聲。警察走到跟前來了,季垚在檢查了他們的證件後才接受例行盤問。季垚和警官們說話都用俄語,符衷聽不懂,只得立在一旁等待。兩人交談了近五分鐘,最後季垚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再讓符衷把證件拿了出來。在得知季垚是一級執行指揮官後,兩名警察朝他行了個禮,便朝天比了個手勢,示意直升機可以離開了。
汽車和飛機的噪音旋即消失在了敏感、脆弱的空氣裏,直升機打下的刺眼光柱也消失在了崖壁下方。季垚等到望不見巡夜隊的身影後才低頭拍了拍衣裳,說:“我們回去了吧。”
符衷跟着他走上了來時的那條公路,長而蜿蜒的大路上只有他們兩個,影子晃晃悠悠地拖在身後。符衷心情愉快地踏着步子,靜夜裏一絲聲響也沒有:“警察有沒有為難您?”
“你看我想是會被人為難的樣子嗎?向來只有我為難別人的分。他們是巡夜小組,專門巡查貝加爾湖基地這一片區域的。我們是外國人,夜這麽深了還在地面上,自然要來問詢兩句。”
“不知不覺夜竟然這麽深了。”符衷看了眼時間,“可我覺得仿佛只過去了五分鐘,跟您在一塊兒的時候時間總要比平常快些。”
季垚抱着手臂,伸出腳尖踢走了一塊小石子,說:“所以不用我說就知道你準能跑贏時間的。”
林子裏起霧了,白茫茫的輕霧懸挂在草地的右方,在霧霭沉沉的濕潤的田野上,苦艾和蒿草泛出冷白的銀光。他們走過了一段路,重又回到山谷裏,地下基地的入口就在那兒。山腳長滿了野生的山楊和松樹,白楊的樹皮和落滿腐葉的溝壑散發出苦澀的香氣。低窪地裏冒着輕盈的水汽,鼠類在披滿晶瑩露水的灌木叢中鑽襲。
符衷走到了入口,剛要進行身份驗證的時候回頭卻見季垚立在原地沒有走動。季垚抄着手,擡着下巴深深地呼吸着深夜潮濕的冷氣,對面黑壓壓的樹林中傳來噼啪作響的回聲。
“長官,夜裏寒氣浸人,濕冷空氣把人的骨頭泡透了,我們趕快回基地裏去吧。”夜晚很安靜,符衷同樣也用靜谧的聲音說話。
季垚渾似未聞地踮踮腳,環視着周遭說道:“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鄉。大興安嶺的夜晚也很寧靜,重重疊疊的山岡到哪兒都是一個樣的。山岡不過是大地的外部,無處不有。”
這是符衷第一次聽季垚說起他的家鄉:“您先前是在大興安嶺生活的嗎?”
“是的,我在那裏出生。”季垚說,“我祖籍東北,祖上在大興安嶺經營着一個獵場,我的父親、祖父都是一等一的好獵手。但這些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我自己都沒搞清楚自己家呢。”
大興安嶺的森林雄渾莽蒼,山坳裏藏着碧玉似的湖泊。九月的黃羊,十月的狼,柿子爛在樹梢,野雞能把滿山的杏仁啄空。
符衷聽見了新鮮事,季垚對他來說就像深山幽谷一樣神秘:“您是什麽時候來的北京?”
季垚看了符衷一眼,思量了一番才回答:“大概在三四歲的時候吧。我在北京讀書,冬夏兩季的時候偶爾會回東北去度假,那裏有我的家宅。不過自從父親消失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我聽聞大興安嶺物産豐饒——野雞卧山岡,兔子卧場坎;飛狐走兔,不見面的狼。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季垚聞言側過身來注視着他的眼睛,笑道:“你還讀《獵經》?”
“我什麽書都會讀一點。”
林子裏的暗風濕濕冷冷地鋪蓋過來,頭發一會兒就被濡得潮潮的了。四周的樹林東一塊西一塊地露着空,落葉林早已脫得光禿禿的,滿地都是橡樹的枯葉和雪花草。渾圓的山頭蒙着一層檸檬色的輕煙,邊緣鑲着一圈古怪的紫光。季垚看了一會兒景,興致缺缺,便叫符衷跟他一起回去。
符衷走到入口驗了身份,側過身給季垚讓了位置:“您走前面,長官,我後面再進去。”
季垚皺皺眉:“為什麽非得一前一後?”
“您說人多的時候我要離您遠一點,等會兒若是我們一同走下去,被人看到了您該如何是好?”
“難道你還怕有人刁難得我說不出話來?”季垚愣了一會兒後轉而笑了起來,他走到符衷身邊把手按在他背上,“我是說人多的時候你離我遠點,可你看看這會兒只有我們兩個。清白之身何怕被人看見,如果聽說有人嚼舌頭我必然會把他的舌頭拔下來。”
最後符衷還是與他一塊兒走進了電梯,他們肩并肩站立着。即使不說話,動作和眼神間也有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恐怕這是家人、朋友間都不會有的。符衷看着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變化,季垚身上幹燥的香水味像是故意使壞似的直往他那兒飄。符衷再怎麽克制自己,耳朵卻還是紅了。電梯裏只能聽見呼吸聲,一下一下地烘着氣氛。
“長官。”符衷開了口。
“嗯。”季垚答應了,“你有什麽話要說?”
符衷正忍得難受,下巴和全身各處都繃得生疼,他停頓了半天後還是讓話鋒轉了一個方向:“沒什麽別的,我就是想聞聞您身上的香味。您身上太香了,太迷人了。”
“沒出息。”季垚盯了他老大一陣子才說了這麽句話,他擡起袖口聞了聞手腕,“有這麽香嗎?我怎麽聞不見。”
“當局者迷,誰能準确地說出自己的魅力有多大?久入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所以您當然聞不見,而我可是聞得真切。”符衷扣着手指心安理得地說道。
季垚被他說得連連點頭,随即嗯了一聲,表示應允。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後,暗示香水就噴在那兒。符衷低頭的靠近他的耳朵,挨得近了,挺起的鼻子便擦到了季垚的耳垂。興許是外面風涼得很,符衷的鼻尖冰冰涼涼的,毫無預兆地蹭在發熱的皮膚上,凜得季垚當即哆嗦了一下。當他的氣息落在自己領子裏的時候,季垚頓覺渾身過電般酥麻,眼前出現了持花仙人的面影。
香味毫不留情地鑽進符衷的鼻子,植物的芬芳、僅有的天國,被虛榮和驕陽之火争先掠奪。他的唇離季垚的皮膚一寸之遙,香甜的唇瓣,除了他一心渴望的愛情什麽都沒有傳播。
樓層了到了之後電梯裏響起了提示音,符衷這才直起身,稍稍站遠了一些。季垚沒有說什麽,他用手指碰了碰被符衷的呼吸捂燙的那一小塊地方,随後很快脫掉身上風衣甩給了他。電梯門開了之後季垚擡腿走了出去,符衷跟在他身後,裝作是無意偶遇的樣子心無旁骛地走回自己房間裏去。
季垚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身上的衣服除掉了幾件,方才外頭分明那麽寒冷,可他現在卻覺得熱得發汗。季垚穿着一件內衫首先走進了浴室,他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看着它慢慢變紅,一直到變成了像水蜜桃那般熟透的紅。現在他聞到自己身上的芳香氣味了。季垚關上浴室的門,低頭把腰帶拉開。
那地方在符衷的呼吸撲在耳後的時候就擡了頭,一直就這麽翹着,千萬要找個緊致的洞穴進出幾次才行。但現在他沒有可以進出的地方,只得用手伺候起自己來。季垚仰頭靠着牆壁,壓下喉嚨中的聲音,一邊有意無意地去觸碰耳後那塊位置。他顯然低估了那地方的敏感度,結果把自己弄得浪浪疊起,直到精疲力盡才罷休。
符衷挎着風衣進了房間,躺上床後把風衣蓋在了頭上。季垚剛穿過的衣服,上面還留着淡淡的鼠尾草香。符衷抱着風衣聞了很久,這香味讓他忍不住又做了些幻想,幻想着季垚的皮膚和他的身體。符衷覺得自己這樣可不行,他把頭深深埋在衣服裏,想趕走腦子裏那些亂哄哄的念想。
但理智哪敵脈脈深情,他最後還是把手放到了下邊去,蜷在床上一邊抓着風衣一邊輕聲喊“長官”,把想念季垚的證據全都噴在了手上。符衷看着手上流淌的液體喘氣,眼裏忽然湧上了淚水。這麽多年過去,他仍然只為了這一個男人動過情。符衷去洗了澡,出來後把風衣抖開來挂在衣架上,坐在床上和朋友們開了一局游戲。
他最後将飛機拉了一個抛物線,跟在他後面的導彈沒來得及轉彎,炸掉了敵方陣營。這一局他們贏了,但此時季垚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
符衷立刻退出了游戲界面,挺起身子跪坐在被褥裏接季垚的電話:“您找我?”
“找你做一件小事。”季垚洗完澡坐在椅子裏往臉上塗藥,“快去摸摸你的風衣口袋,看看裏面有沒有一條項鏈。有的話就幫我送過來,我住在阿爾法區第六部 ,編號α-2774-AD。”
“什麽風衣?”
“就是你剛才給我穿的那件。我的項鏈不見了,興許是放在口袋裏忘了拿出來。”
符衷下床去拉開衣櫃,斜過肩膀夾住手機免得它掉下去,雙手在風衣口袋翻找了一遍。他在右邊口袋底摸出了一條細細的銀鏈子,下邊有一個古樸精巧、雕花錾銀的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