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亦山為巒
家裏再次寂靜下來,何巒不止一次覺得這不是家,而是一座墳墓,家的感覺早已在許多年前就被時間留住了。一陣風從外面偷跑進來,吹到廚房裏,把挂在架子上的炊具撥得叮當作響。父親進來後沒關門,何巒只得穿過陽臺去把敞開的家門關好。門外的露天樓梯平臺上擺着幾盆菊花,黃的紫的,疏于管理,長得瘦瘦高高,不過花開得正盛。
何巒沒急着關門,他走出去蹲在幾盆花前面看了看,伸手除掉花莖下方枯萎的葉子,再埋進土裏當肥料。他用瓷碗接了些水來澆花,将一些歪倒的花枝扶正。他不懂育花之道,只管每日澆水、拔草,剩下的就任其自由生長了。何巒跟這花兒一樣,都是自由生長的。
他澆完水後進門去,掩上房門,把瓷碗放回櫃子裏。父親還躺在椅子上酣睡,他這一覺可要睡好長時間,不到明天他是醒不過來的。父親睡着了既不打鼾也不說夢話,跟尋常酒鬼有所不同,但正是這樣安靜的睡覺方式讓何巒覺得他與一具死屍沒什麽不同。也許父親早就死去了,他永遠留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好時代裏,現在看到的不過是他的魂靈。
堆滿資料冊的書桌上放着電腦,何巒把屏幕打開,再按亮了臺燈。電腦界面正停在寫了一半的文檔上,白底黑字,晃得何巒頭暈眼花。他此時心焦氣悶,半點沒有寫下去的心思,盯着電腦兀自發愣了好一會兒。半晌後他卷了一沓資料冊過來拿在手上看,雖辭假在家,時間局裏的東西也萬萬不能忘!
手機正當響了幾回,何巒靠在椅子上疲憊地打開手機,一只花貓忽然躍入眼簾了。那是陳巍的頭像,花貓正是那只在時間局裏稱王稱霸、當吉祥物供着的活祖宗。
—老何,我現在好心痛,心痛到無法呼吸了。
—出了什麽事?
—別提多難過啦!我被今天的更新殺得體無完膚,因為我最喜歡的那個角色為主角殉情了!他媽的為什麽?主角長得好就了不起啊!
陳巍靠在書房的椅子上偷偷點了點淚水,抽噎了兩下便去看自己受傷的那條腿。他尚且沉浸在作品的憂傷當中沒有緩過勁來,只要他一想起書中的內容,他只覺心如刀絞,仿佛殉情的的人是自己一般。陳巍屏住呼吸,點開作家的公衆號後将更新界面截了圖給何巒發過去,說:這就是把我氣哭的橋段。要這樣寫,我可就想不明白了!憑什麽就要一劍自刎、前塵不問!
他一連發了幾十個“氣死我了”過去,何巒放下手裏的資料冊,點開陳巍的截圖看了起來。何巒才看了第一行字就從座椅上直起了身子,當他打開電腦登上網頁後,發現陳巍口裏“把我氣到原地蛙跳三百個”的催人淚下的段落竟出自自己的書中,其中震驚自不消多說。
何巒沒來得及回話,陳巍還在用一條一條的信息一股腦轟炸他,不把心中怨憾發洩完誓不罷休。陳巍不會跟八胖五爺等人分享這些事,他們都是不識風情的直愣之輩。陳巍也不敢去煩擾七哥,若是符衷見着他這樣接二連三的發消息準要把他拉進黑名單裏。不過陳巍還有何巒,跟另外八個人比起來,還是何巒與他更親近些。
畢竟一套房子裏住着,擡頭不見低頭見,出門回家不念別人,心心念念就是他了。住着住着感情就親了,親着親着就冬天同睡一張床、夏天同吃一塊冰了。
何巒拿起手機看着一長串兒的信息,他忽然笑了起來,能讓現在的他笑起來的事物可不多了。何巒對這個同居室友的感情和印象都是不錯的,有許多時日沒見着他,心裏就急迫着想趕回去住在時間局的公寓裏。住在那兒比住在這墳墓似的家裏舒坦,可他一時走不開身子,畢竟這家裏還有這麽多惹人惱的事兒!
陳巍發了幾個眼淚亂飛的表情,何巒知道他是真心難過,笑了笑,回複道:別擔心,禍福所依,今晚說不定有轉折。你想想,若是讓作者知道了你的心聲,再寫個平行時空豈不更好?
—你倒是個會安慰人的。我要糾結一批人去評論區公車上書了,不止我一個覺得這劇情太過折煞人了!
随後評論區裏果然多了一條“請願書”,陳巍在執行部裏訓練出來的執行力是不容小觑的。何巒見他發完“請願書”後就歡歡喜喜地跑來對自己說:好啦,正好我點的開封菜也到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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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還滿腔哀怨、眼淚亂飛的人轉頭便笑逐顏開了,負能量在陳巍身上是停留不了太久的,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孩童那般的無憂無慮之中。陳巍喜不自勝地打開包裝,狠狠吸了一口香味,拍了張照給何巒發過去。
—來看看我今天的快樂源泉!
—你好壞,故意來香我的是不是?
—哈哈!就是故意香你!要是你在家就可以跟我一塊兒分享了。不過等你回來了我一定請你大吃一頓,到時候又上新品了,我帶你去吃最好的!
—你還是那麽讨人喜歡。你腿上的傷好點兒了嗎?
—好多了,醫生說再過十天就能繼續跟隊做訓練。幸好不是什麽大骨折,不然我的執行員就到此結束了。好了,我要開吃了,回頭再聊!
他們說了再見。何巒把手機放到一邊,重又打起精神,打開文檔繼續往下寫起來。房屋伫立在濃重的黑暗裏,陽臺上沒有點燈,父親倒在那兒熟睡。何巒的房間裏透出一豆燈光,好像遠遠地浮在空氣裏。挂着水紅色簾子的卧房連一絲光線都看不見,躺在床上的母親細微地呼吸着。梧桐的樹葉千片萬片地掉,秋天守在窗棂外靜靜地等待,有什麽東西正在死亡。
到達貝加爾湖是中午,飛機聽從地面塔臺的命令往下降,等雲霧散去之後便露出了無涯的湖泊。西伯利亞的平原覆蓋着蓊郁的林莽,層層疊疊的白桦和冷杉沿着一條鋸齒狀的山巒往西邊延伸,林子邊緣時而閃過梅花鹿俏麗的身影,灰狼的嗥叫則在深山幽谷間此起彼伏。上帝高踞在他的寶座上,不留形跡地打量着這座鑲嵌有珍貴的天然寶石的森林世界。
季垚在路上閉着眼睛打盹兒,有符衷在的地方就不用他再來勞心勞力地指點了。他們坐在機艙前部分,季垚特意點了符衷的名要他跟自己坐在一起。首長的命令沒人敢不聽,于是符衷順理成章地坐在他旁邊與之一路同行。前機艙是軍官的位置,一二三級指揮官都在這裏,另外還有些校官和尉官。艙裏沒什麽人,大夥兒也不怎麽會講話。
路上,季垚與符衷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只是對着電腦處理自己的公務。但符衷并不覺得這有什麽,相反,他覺得這樣就是最好的,一路上聞着季垚身上的香味兒,還有什麽能與這相比!
季垚發完最後一封郵件後就關上電腦,扭頭對符衷說了句“到地方了記得叫醒我”便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與周公下起棋來。飛機開始下降準備降落的時候,符衷看了看季垚,看他歪着頭睡得毫無戒備。符衷想叫醒他,但幾次都忍住了,他還想多看看這樣的長官。他看的每一眼,都是未來值得回憶的對象。
為了保護生态系統,貝加爾湖基地建在地下。地面裂開之後升起了印有俄羅斯國徽的停機平臺,飛機垂直起降,停在預定的泊位裏,然後随着平臺下降。頂上的地表再次合攏了,而地下這龐大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機場令人難以想象。長長的伸縮跑道正在做清潔,數十架運輸機正在開艙卸貨,一輛輛廂式貨車馬不停蹄地在機場和倉庫之間奔來跑去。
“所有人員注意,請一小時後到A區會議室集合。重複一遍,一小時後到A區會議室集合。”
“收到。”
符衷摘掉耳機,解開安全帶。機艙裏的人站了起來,拿上自己的背包挂在背上,列隊走了出去。符衷坐在位置上,打算等他們差不多都走完了再起身。而此時季垚卻像毫不受外界幹擾一樣仍舊睡得正熟,絲毫沒有動靜。同行的軍官走過符衷旁邊,疑惑地指了指季垚,符衷沖他笑了笑,輕聲說:“等會兒我會叫醒他的。”
人群走完了,機艙裏空了下來。季垚還沒醒,他縮了縮身子,似乎有點冷。符衷看了看空蕩蕩的後面,确定沒有人了才将身子靠過去,挨在季垚耳邊說:“長官,到地方了。快醒醒,我們要去開會。”
季垚的手搭在腹部,艙內的溫度不高不低,他在昏睡中見有一持花仙人在自己的耳邊說話,低聲細語伴着和風一道道吹進自己耳朵裏。可眼前像是有白霭遮擋似的,總也看不清仙人的樣貌。季垚覺得耳道裏烘着熱氣,引得他周身發酥。有一軟軟的東西在他耳廓上磨蹭,他以為是仙人手上落下來的花瓣,剛要擡手去拂,便恰好将手指按在了符衷嘴唇上。
見他把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唇上,符衷也沒躲,他微微張開些嘴,将最上端的指尖輕輕咬住了。這一咬便把季垚咬得清醒過來,他驚了一下眼皮,搭住扶手剛要坐起來,卻見符衷将牙齒扣在他指腹上。牙齒扣住皮膚的觸感是實實在在的,他的指節也能感受到口腔中的熱意。
呼吸之氣撲在指縫裏,一陣異樣頓時從季垚的腳底上升到頭頂,像觸了電,渾身酥酥麻麻的,有哪處地方也不合時宜地蠢蠢欲動起來。
“符上尉!你在幹什麽!”季垚又驚又奇,忙忍住身體的反應低聲訓斥,他忙把手指抽回去,緊張地扣着座椅扶手望向窗外。
“這兒是貝加爾湖基地的地下停機場,機艙裏的人都離開了,這裏就只有我們兩個。”
“你故意的?”
符衷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嗯。您也一樣不是嗎?我知道您在飛機剛開始降落的時候就醒了,只不過一直在裝睡。”
季垚心中立刻大窘,符衷居然如此大膽地一語點破了自己的僞裝。季垚心頭亂跳,但他一絲窘迫都沒表現出來,仍舊厲聲反駁道:“誰說我在裝睡?方才我分明夢見有持花仙人來我耳邊說些天密玄機,說不定我能因此參破天機、青雲直上,好生一個美夢卻偏偏被你打散了!”
聞言符衷并不惱,他側身搭着扶手笑道:“是不是我的嘴唇離得太近,讓您誤以為是仙人手裏的花瓣落在您耳朵邊上?”
看着他那張生花妙嘴,恐怕真是仙人落下的花瓣。季垚閉了閉眼睛,解開安全帶站了起來,俯視着符衷說:“還坐着幹什麽?不知道要去開會嗎?要是遲到了準賴你!”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飛機,符衷整理好衣冠追上去:“您怎麽知道要去集合?”
“剛才你不是告訴我了嗎?”季垚說。正好前邊有一群人進了電梯,電梯空間不大,季垚只得挨着符衷站在最後面。他們臂擠着臂、肩抵着肩,手指幾次擦在一起。
符衷像個得逞的小孩那樣笑起來,他一下就把季垚的話套出來了,原來剛才季垚确實在裝睡。說不定季垚也是在等着自己去叫醒他,好在沒人的時候說上兩句風情浪蕩話。符衷想着方才他把嘴唇貼在季垚的耳廓時,那樣子像是在親吻,但又差了一截。他聞到季垚的耳後有淡淡的香味,鼠尾草的味道已經讓他刻進骨頭裏去了。
他偷偷瞥了旁邊的季垚一眼,見他繃着嘴角,做出剛正不阿、六根清淨的模樣。季垚把右手放進外套的衣兜裏,俄羅斯的寒冷可比北京冷上十倍,但他的耳朵卻浮現薄薄的紅色。
電梯裏擠,兩人的手指在一條縫之間擦來擦去。符衷悄悄擡起小指想要鈎季垚的手,但緊繃了半晌又放下了。不光只有他如此,另一邊的季垚也在不聲不響地悄悄試探着符衷手背的溫度。
我該不該鈎住他的手?
他為什麽不來拉我的手?
正想着,此時電梯燈亮了,人群魚貫而出。季垚一言不發,把雙手都放進衣兜裏,跨着長腿率先走了出去。符衷看了看他的背影,摸摸自己的嘴唇,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符衷先去了一趟戰備室把東西清點好,然後放在傳送帶上送到各自的住宿區去。做完這些事後他剛好碰見往會議室走去的季垚,便随他一同進入會議室。
會議室裏的人還沒到齊,季垚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旁邊坐着魏山華,他正在與俄國的專家交談。季垚沒去理會他,回身從秘書手裏取過電腦和文件夾,悄聲吩咐了秘書幾句就讓他出去了。季垚攤開文件夾看起來,随後把鋼筆旋開,在最下面簽上自己的名。
符衷坐在季垚對面,他坐下來後悄悄擡眼看了看季垚,看着他是如何浏覽文件,又是如何用勁瘦的手指夾着文件頁簽名的。符衷心頭顫了顫,他的目光像是在季垚的手指上生了根,如何也挪不開了。這樣的手如果有一枚指環來套住它就好了,符衷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着,如果是我為他親自套上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是康斯坦丁主持的會議,安排了各部門的具體工作。符衷耳朵上戴着翻譯器聽康斯坦丁講話,一顆亂動的心思卻禁不住地往季垚那邊飄。他三心二意地開着會,手上心不在焉地轉着筆,緊接着水筆啪嗒一聲摔在筆記本上,然後順着光滑的桌面滑了出去,正好停在季垚面前。
符衷窘得面紅耳赤,連那支筆也不敢去看了。季垚聽得動靜後便停下翻閱文件的手,盯着筆盯了好一會兒,差點沒盯出一個洞來。半晌,他才擡眼看對面的符衷,見他已經臉紅得快冒煙了。
方才在飛機上咬着他的手指、蹭着他的耳朵、說着持花仙人的時候也沒見符衷的耳朵紅成這樣,理直氣壯得兩人好像就是交頸鴛鴦似的。果然這個小混蛋就是怕周圍有人看着,一旦到了沒人的地方他就無法無天了!季垚心眼兒壞,早就把他這毛病摸得透徹,符衷越窘他就越想逗。
季垚推了推眼鏡,擡起手指把筆勾過來,拇指一按,筆在手上圓圓地轉了一個圈。他故意對着符衷笑了笑,然後拔出筆帽開始寫字。季垚覺得這筆好,出墨均勻,寫起來很是爽利,簽名都要比其他的漂亮不少。他光是寫完了還不夠,還要把筆帽扣上又拔出、拔出又扣上,像反複戳進一個洞裏。他就這樣不急不躁地磨着,斜風細雨地拔扣了十幾下後終于把符衷給扣軟了。
不知道他心裏又想到了些什麽,符衷面上更燙、更紅了。他坐在那兒,像是坐在了針尖上,兩條腿緊繃繃地放在桌下,只為了忍住腹下的沖動。符衷心裏頭賭氣起來:拿了我的筆就罷了,還偏偏要這般撩撥人!不枉我打散了您的好夢,憑您這逗弄人的手段,什麽仙人來了都得遭殃!
這時候承諾書從上面傳下來了,要親筆簽字。傳到符衷時,符衷兩手空空,左右為難。季垚疊着腿看他,心裏頭打着算盤——等他來要回自己的筆,然後就順理成章地把筆還給他。
然而事與願違,臉耳剛退紅潮的符衷擡眼觑了觑季垚的臉色,複又把眼皮垂下,轉向了坐在自己身邊的俄籍幹員:“女士,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筆嗎?”
人人都愛帥哥,女幹員見他鼻挺唇紅、朗眉星目,身着服帖熨挺的制服,自然氣度不凡、面順又懂禮,于是把筆讓給了他。
魏山華忽然覺得身旁一涼,下意識偏頭看了一眼季垚。只見他不動聲色地繃緊了嘴角,目光沉郁地盯着對面,好似一雙大手伸出去,要把對面的人拽過來揉碎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