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離開北京
醇濃的煙霧順着呼吸滾進喉嚨,符衷從來沒接觸過這東西,刺激得他的淚水緊跟着從眼眶裏湧出來了。符衷向後擡了擡身子,稍稍分開了些,他學着季垚的樣子去捏住香煙的尾巴,壓着嗓子不讓自己咳出來。一時間,房屋裏的香味更加濃郁了,周遭的靜寂都在熱切急迫地等待着他們下一步動作。
季垚咬着煙尾怔愣,他坐在沙發上,擡起下巴凝視着符衷的臉。剛才這張臉離他那麽近,煙頭對着煙頭,煙草燒起來之後亮燙燙地閃着紅光,竟像一把烙鐵直烙在了他心上去。季垚的嘴唇呼呼地發起熱來,好像兩人剛接過一個纏綿的吻,但其實他們并未碰到對方的皮膚。火星子在季垚心房上冒開了,羞赧地怦怦直跳,将他的自矜、規矩全都放到柴堆上付之一炬了。
“你一個小小的人,跟着我學什麽壞!”季垚站起來奪過符衷手裏的煙頭,和自己的一起摁滅了扔進回收通道,背過身去賭氣似的把換氣系統開到最大,暖和的屋裏頓時激起了涼意。
這就是符衷像要看到的結果,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現在他要把這只狼牢牢套住了。季垚有時候理智得像個滿腹經綸的百歲哲人,有時候的又乖戾得像個不懂事理的垂髫小兒。符衷看着季垚匆匆走到陽臺上去,擦拭得光亮不淄的玻璃好似一面鏡子,照出他的面容。
“我有點累了,你回去吧。”季垚抱着雙臂站在窗旁俯瞰着樓下修剪規整的花壇和草坪,寒霜覆滿了天鵝絨似的、乖順地匍匐在大地上的植物,像黑夜的屍衣。
兩個人接下來都沒說話,而剛才的煙霧已被換氣系統通通趕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卻留了下來。季垚望着黑暗,眼裏好像只剩下了霧一般的謎語,高深莫測、難以接近。符衷知道他這樣子是不打算繼續将自己留在這兒了,如果再開口兩人準要尴尬,于是符衷扣着手停頓了幾秒,對季垚點點頭:“晚安,長官。”
季垚沒回話,也沒轉身,只是靜默地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來的影子。他一聲不吭地看着符衷收拾好背包挎在肩上,再一步三回頭地走到玄關處去,最後低下頭穿好鞋子離開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好像符衷剛才沒有來過,而這裏也沒有住人。季垚一個人對于這麽寬敞的空間來說有點微不足道了,他沒能在自己家裏留下人氣。聽到磁門關閉的聲音後季垚才轉過身,站在陽臺上望了會兒燈光明亮的玄關,符衷剛才就是從那裏走出去的。符衷換下來的鞋子已被他整齊地放回了原位,他不露聲色地帶走了一切痕跡。
餐桌上放着一個盒子,季垚去把它打開,看到了裏面的蜂蜜烤雞肉,一陣甜香朝他撲來。季垚把雞肉裝在碟盤裏放進微波爐熱了一下,然後拿出沒喝完的櫻桃酒坐在餐桌前吃起來。
符衷心事重重地進了家門,站在鞋櫃前脫了腳上的漆皮靴子,趿着拖鞋走進卧房裏。他将挎包卸下來扔在一邊,然後像一只張開的翅膀的大鳥一樣撲倒在了床上。符衷把頭埋在被褥裏,攤開身體讓自己放松。他呼吸着,感受着那些滾燙的氣體燎燒自己的嘴唇、眼皮和鼻梁。
他側過頭,摸出手機按亮了來看鎖屏壁紙。那張照片他每天都要不厭其煩地看上幾十次,若是哪天少看了一眼他就感覺如坐針氈。他端詳着照片上的季垚,看他的眼睛和眉毛,他要把這張具有辨識度的臉牢牢印在腦子裏。他與季垚可不是萍水相逢,他們有共同生活的一段時光,而現在他們還成為了鄰居,還沒有淪落到天各一方的境地裏去。
自從他識人事以來,他還沒有這麽深入地對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投入如此多的熱燙心血。他回望着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禁期望着:但願我能與季垚締結永好;但願我們的名字千秋萬代永垂不朽;但願新的萬萬歲,舊的通通被打倒!
季垚就着櫻桃酒、杏仁餅吃掉了雞肉,他在晚餐的飯局上沒有進食多少東西,這下符衷親自烤制的雞肉可把他挑剔的腸胃填飽了。季垚去洗了澡,懷着心事随便收拾了一下明天要帶的裝備。他吃了藥,早早地躺上床去,在黑暗中躺在枕頭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個斑點出神。他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然後他又冷酷地把淚珠子擦掉。
第二天清早,符衷按時起床,熟練、流暢地穿好作戰服,并綁好了武裝帶。他先去了一趟戰備室,在那兒清點了武器,然後提上裝備包和槍支跟着隊伍一起登上了前往停機場的直升機。黑色的蜻蜓群飛離地面,擦過一排排、一座座的倉庫往1號機場飛去。1號機場離時間局本部有點距離,康斯坦丁——俄國代表團的專機“彼得一世”號就停在那裏。
在符衷登上直升機前,他的幾個朋友們專程來了機場送行,連遠在無人機部隊訓練基地的祁姐也不顧路途遙遠及時趕到了這裏。陳巍撐着拐杖,老大和五爺各自扶着他。他們站在跑道外邊的安全區裏,前面橫着熒光警戒線,陳巍摘掉頭上的船型帽遠遠地朝符衷招了招。
機場邊上風大得很,把幾人都吹透了,但他們也沒有走開。任務組的執行員列好隊伍一一進入機艙,空曠的機場上響亮地迸起一道道尖哨和喊號子的聲音;塗着“EDGA”标記的廂式貨車在行車道上開來開去,排起了長龍似的車隊,漸漸駛出了敞開的大門;起飛指揮官含着哨子用力地比劃着手勢,一架架飛機升上天空,從高聳的塔臺、哨樓上方疾馳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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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我都熱血沸騰了。”老大說,他一手扶着陳巍,一邊高高地昂着頭顱眺望遠處密密麻麻的人群,“威風凜凜的勇士們現在要出征了!”
“呼嗚——”陳巍把手攏在嘴邊長長地呼喝了一聲,就像在實戰訓練的動員結束後常做的那樣。
魏山華領着隊伍從待命大廳裏走出來,他将槍抱在胸前,緊貼着身體,槍口斜斜地指着地面。他在空地上站定,回頭對着兩列縱隊揮舞小臂,示意後面的人趕快跟上。當他扭頭看向機場外時,他看到林城穿着不起眼兒的作戰服守在鐵絲網後面,魏山華擡起手臂給他比了個起飛的手勢。
林城笑了一下,朝着魏山華走去的方向沿着鐵絲網奔跑起來,一邊攏着手掌沖他呼喝,呼聲像長了翅膀的幽靈一樣飛到了天上去。
符衷坐上了“大天使一號”的駕駛艙,戴上耳機,将話筒撥到嘴邊,調試了通訊系統。确認直升機所有系統狀态正常後他把頂上的滑杆推到前面去鎖住,對着話筒說:“通訊代號‘大天使’,狀态正常,人員清點完畢,可以起飛!”
“收到,‘大天使一號’注意,稍後起飛!重複一遍,稍後起飛!”
符衷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回答:“收到。‘大天使一號’所有人員注意,我們将稍後起飛,請再次檢查裝備。”
随後他便看見季垚從機場旁邊的大廳裏走了出來,符衷立刻被他攫住了眼球,坐在駕駛艙裏看着他。季垚正和裝備部的部長在狂風和噪音中大聲交流着,一直走到了大天使一號的停機泊位外才停住。季垚最後對部長敬了禮,掉過身子往符衷的飛機走來了。
見狀,符衷的心髒立刻怦怦直跳起來,他緊緊地盯着季垚,驚喜地看着他登上“大天使一號”,理所當然地坐在了副機位上。季垚先發制人地看了符衷一眼,然後拿起對講機說道:“我已經登上了飛機,允許起飛。”
“塔臺收到。‘大天使一號’注意,現在出發!”
符衷這才讓飛機升上了天空,在塔臺上空轉了一圈調整方向,然後往北邊飛去了。他們飛得并不高,時間局的指揮部大樓仍聳立在他們後面。那座尖頂早已名傳遐迩,在黑夜中爍爍地閃着光,仿佛是融化鉛塊或者剛剛升起的大角星。秋日彌漫于無邊的憂郁的寂靜,如仙境般偉岸壯麗的重重樓宇注視着他們遠去,目不轉睛。
“長官,您為什麽坐上了‘大天使一號’?”符衷滿懷期待地坐在駕駛座上看了自從上機之後就一言不發的季垚一眼。
季垚沒跟他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回答道:“飛行後遺症罷了,有心理陰影。以後不是你開的飛機我不坐,怎麽樣,你這個壞家夥現在該滿足了吧?”
符衷很高興:“這是什麽原因?”
“你說這是什麽原因?明知故問。不就是因為你在我旁邊嗎?”季垚轉過眼梢瞥了他一下,馬上又恢複原樣了。
這話把符衷說得心馳神往了,他的心靈似乎也跟着這飛機飛上了高空,或者飛到了那更加柔軟、輕盈的太空裏去了。季垚同樣戴着耳機,打開了操作屏輔助符衷,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靠在座椅上不言不語地思考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季垚看了眼後面,駕駛艙與載人艙之間有一層隔門,所以沒人會看見他們。
過了會兒後季垚在靜谧的氛圍中開口問道:“今天一去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了,你和家裏人通過電話了嗎?”
“通過了,長官。”符衷回答,他們在林立的樓房之間無聲無息地穿行,距離1號機場越來越近了,“您也一樣嗎?”
季垚偏過頭去靠在椅背上,攤開自己的手看了看,說:“我媽媽不會接我的電話,至于我爸爸那就更不會了。所以我沒有什麽好說的,也沒有什麽好牽挂的,就這樣踏上征途了。”
符衷朝他看過去,他為季垚的話感到訝異,訝異于他的父母和家庭怎麽與常人不同。不過符衷沒有多說什麽,他知道這些事情恐怕是季垚的秘密,就像他過去的幾年時間的一樣只能埋藏于心底。符衷是個敏感、細膩、善于思考的人,一雙善目真誠而有生氣,他能很快地捕捉到從季垚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瞬即逝的憂傷,而這憂傷又是那麽真情實感地攏在他心上!
“彼得一世”號龐大的機身停在泊位裏,俄國代表團在與時間局北京總部代表團告別後便登上了飛機。霍牧銀上校清點了“回溯計劃”任務組成員的人數,再将名單交到了季垚手中。任務組成員不止有執行員,還有科研專家組、醫療隊員、輔助工作人員、三軍情報團......這一大群人此時均肩負重任,在響亮的《凱歌》聲中乘坐俄方專派的飛機往貝加爾湖去了。
老大和五爺把陳巍送回了家裏,陳巍自打腿上受傷開始就沒再去跟隊訓練了。祁姐的部隊今天放了假,難得地與大夥兒聚首了一次,去陳巍家裏坐了一陣。陳巍搬了些吃食出來款待朋友,幾個人坐在一處快快活活地聊了會兒天就散了,走之前祁姐跟他們約了晚飯,說晚上她開車來接。
站在門口送走了他們,陳巍才關上門回家去,坐在沙發上歇腳。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把它搬起來放在稍高點的墊子上,這才覺得好過一點。桌子上留着幾袋陳巍藏的零食,還有些蜜餞和糖果。陳巍丢了幾顆話梅在嘴裏,再拎了一袋榛仁餅幹過來放在腿上,現在一桌子的美食都讓他一人獨享了。
他吃着餅幹袋裏的榛仁碎,興致勃勃地打開了何巒的對話框,将早晨在機場拍的照片給他發了過去:去給朋友送行了。
何巒很快回了消息:好大的陣仗,就是那個“回溯計劃”嗎?
—沒錯。我也想這麽威風出一次任務。
—再等等,說不定好機會正在朝你迎面走來。
陳巍看着手機笑了會兒,跟何巒聊了兩句後便下線了,轉而點開作家的公衆號看起更新來。他翻了翻目錄,今天已經更新到1336章了,而且字數一反常态,幾乎是之前的十倍。陳巍馬上樂滋滋地點開了看起來,看得小心、緩慢,生怕一翻看到了底,今天的樂趣就這麽沒了。他看完後照例給作家打了榜,再去論壇裏逛了一圈,看看有沒有新書出版的消息。
他沒看到什麽新帖子,不滿地撇了撇嘴,點開作家的動态也沒看見更新。陳巍反複盯着筆名“亦山”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退出網頁,意興闌珊地關掉了手機。
手機在桌上嗡嗡作響,有新信息來。何巒沒看手機,抹了一把臉,紅着眼眶從櫃子裏擡出一口梨花箱,搬去放在了母親的床邊。這口箱子是母親結婚時的嫁妝,在她三十年前出嫁時,尚且年輕的外公憋足勁兒用一雙巧手打了一口梨花箱,裝着被褥和新衣送走了新嫁娘。而外公去世卻是何巒一歲時的事,如今他的墳茔早已芳草萋萋了。
“這是被子,這是棉絮,還有幾件舊衣,都在裏面。”何巒打開箱子的鎖,把蓋子揭開了,點着裏面的物件說。他把母親扶起來,靠在床頭。
床板建得低矮,梨花箱靠在旁邊,散發出古老悠遠的木頭的香氣。母親調整好身子,伸手去翻動箱子裏的東西,她珍惜地望着裏頭別具意義的幾樣舊物。她因為生病而瘦得脫了相,柔軟的布衣像一件壽衣那樣套在她身上,袖管下支着兩條細瘦的手臂。
她今天比往常清醒了一點,消失已久的神采重又回到她灰白的臉龐上,好似又變成了剛脫離家庭不久、正真正地開始經歷生活的青年女性,而不是病魔纏身的處于彌留之際的老婦。
“這是你外公親手去老店裏打的棉花絮子,剛打出來的被子又松又軟,現在都硬邦邦的了。”母親說,她擡起手腕拍了拍那棉絮,用一種溫和的、好似看着親人的眼神注視着它。
箱子下面有一個牛皮紙袋,何巒将其抽出來,拆開封口後從裏面取出了一疊相片。母親心平氣和地笑了一下,把那些照片接過去,攤開被子上一張一張看起來。若不是因為病痛,她必定是一位心胸平靜、和藹可親的受人尊敬的婦女。她一邊看着照片一邊指給何巒說:“這是菊花展,這是觀音廟,這是你大舅家,那年你四歲半......”
她自顧自輕聲細語地說着,想大聲表達喜悅都沒有力氣,不過她看起來挺有精神。何巒陪她一塊兒看照片,翻到了一張合照,他在照片上看到了父親。照片裏的父親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是個很氣派的男人,穿着一件翻領的海貍皮軍大衣,雙目炯炯地望着鏡頭,目光似有實質般穿透畫面直看到外界來。
照片裏的人很難與現實中那個時常喝得醉醉醺醺,兩眼發饧地倒在躺椅上望着黑天出神的父親聯系起來。照片裏外是兩個世界,時間如駒,倏然過隙,相機捕捉到了那轉瞬即逝的一秒,将它固定下來。何巒凝視着畫面中姿态高傲、自信十足地揚着頭的人,不動聲色将照片翻過去蓋了起來。
父親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何巒想,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能讓曾經神采飛揚的軍人變成如今成天無精打采、渾渾噩噩的樣子來呢?
他陪着母親待了一會兒,等母親累了就扶她在床上躺下,看着她閉上眼睛睡去才收拾好了箱子放回木櫃裏。他幫母親拉好被子,關掉燈後走出卧房,一擡頭就看見家裏多了個人影。那個高高的、魁梧壯實的身影正歪斜在何巒的房間窗戶旁往裏看。
何巒面露厭煩地皺起眉,上前去推搡了父親一下,讓他離開自己的房間遠點:“你回來做什麽?”
父親又大醉了一場,何巒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聽見自己說話。父親的結實的身軀狠狠地仄了一下,他兀自拖拉着步子往陽臺上的躺椅走去,等倒在了上面之後他才粗魯地呼了一口氣,開始解短皮襖的扣子。
他将衣領全部敞開,打着酒嗝晃了晃腦袋,嘴裏囫囵不清地說着什麽話:“你問我回來做什麽哩!我也說不清......個個都變成怪物啦,真叫人受不了!深更半夜,狗汪汪地叫着,龍王在外面等着我們,說真的,讓人心裏發毛......你問我回來做什麽?我回來做什麽......”
何巒走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昏睡過去了——就像他任何一次回家一樣。躺椅擺在陽臺上,躺在上面正好能望見黑糊糊的天、光禿禿的葡萄藤和鱗甲似的、一列一列的屋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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