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火海淩雲
“數據分析小組報告,空洞曲率增大,毛細通道折疊,其中出現大量搬運物。有88.7%的可能性墜落在北京上空,預估時間三十秒,風險評估等級B+,請運輸機組注意躲避。”
“運輸機組收到,我們正在進行原料罐滑出程序,無法轉移陣地。”季垚将原料罐發射口調整到恰當的位置,駕駛艙內的導航屏幕上不斷跳出警示紅框,但季垚沒去理它們,“空間作戰組,A隊、B隊前往指定坐标保護我們不被搬運物襲擊;先行者四號、五號上升四百米,打開攔截屏障,二號、三號負責助推;先行者一號注意,哔聲結束後立刻開啓原料罐發射程序!”
兩架護航機上升到執行位置,而空間作戰組的飛行器已到達蛛網外部,它們打開了頻閃燈,先行者六號的監測系統馬上捕捉到了它們的位置。無人偵察機“進步者”由地面無人機部隊控制,此時它側過機翼開始繞着運輸機組外部環飛,進行外圍監控。
“空間作戰小組就位,先行者四號、五號就位,二號、三號助推架連接完畢,無人偵察機連線正常。燃料充足,原料罐挂架正常,外部輻射增強。”季垚按下信號發射器,“準備彈出。”
空洞中的毛細通道因為曲率變化而扭曲變形,從總控室的投影池畫面中能看見它們就像一根根軟管被彎折了起來。風險評估小組将報告單交到了情報室,李重岩翻開紙面浏覽了一遍,然後不言不語地将其放在一邊,繼續注視着偵察機傳回來的監控錄像。
星河巨幕上的三十秒倒計時結束了,此時空洞開始墜物,從別的時空搬運過來的東西在衆人頭頂已萬鈞之勢落下來,但這些可怕的大東西多半在大氣層裏就燃燒殆盡了。蛛網位于十二萬米高空,它将會自動發射激光對這些沒有标識的天外來物進行定點清除。頓時,爍爍火光在大氣層裏燃燒起來,從傾斜的天宇疾馳而過,宛如流星。
相比之下運輸機組就沒那麽幸運了,他們冒着被墜物擊中的巨大風險,肩負起修複損壞的一部分蛛網的重任。從軌道中掉落的外來物仿佛是小行星碎裂後的渣滓,但正是這些渣滓将一群人陷入危機之中。蛛網的自動識別器鎖定了墜落物,使用激光武器将其遠程摧毀。強大的電光照亮了一整片廣闊的穹廬,火焰和大氣電離将季垚照得眼睛發花,他将防護目鏡滑了下來。
哔聲結束後,先行者一號和六號馬上彈出了原料罐。這些罐子由層層防護罩包裹,頭部的區域識別器在發射出去後立即被激活。季垚在控制屏上輸入參數,原料罐的推進器将它們送到損壞區域下方,随後推進器脫落、外部合成金屬防護罩脫落、罐口密封蓋打開,壓縮在罐子裏的平面微粒旋即被釋放出來:“微粒釋放成功,進入骨架重組程序。”
驟然,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避過了蛛網的攔截系統,快速穿破防護屏障往運輸機組所在的地方飛來了。它拖着長長的尾焰從高高的穹窿上滑過,如同太陽神駕着戰車奔騰而去,直朝着先行者六號逼去。而季垚還未完成第二次發射任務,他立即終止了發射程序,猛然踏下縱尾杆變距器,将對接探針從先行者一號的對接口脫離出來,準備加速駛離。
“警報!警報!墜物來襲!第二輪發射程序暫停,第一輪發射控制組繼續工作。所有人十秒內駛離一級打擊區域,到達第二彙合點,立刻執行!”
滿天的烈火把飛機的風窗染成濃郁的橘黃色,更遠處的弧形天際則變幻着各種奇異的色彩,在黑暗中翻滾、咆哮,地球的球形輪廓宛如一把鐮刀。原本合并在一起的運輸機組瞬間散開來,季垚看到熊熊的火光,汗水在他緊裹着身軀的作戰服下方浸透了他的脊背。季垚戴着面罩,他大口地呼吸着,心髒在劇烈泵動,好像下一秒他就要因心力衰竭而死去。
他想起了赤道的天空,想起了那裏的炎熱。悶人的熱浪從他逐漸冷卻的記憶裏洶湧而出,滾滾潮氣蒸得他眼皮發燙,幾乎要燒起火來。一大群人的臉鬧哄哄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旋即又散去了。後背的傷疤開始作疼,皮膚似乎要撕裂,他甚至能聽到血液迸射的聲音。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我的經歷嗎?季垚想,是我的,我還活着,活着......
飛機駛離慢了一秒,擦過機身,砸斷了先行者六號的尾槳。飛機猛地下沉,季垚的氣血忽地湧上頭頂,氣流沖了過來,簡直要把他掀翻過去。灼人眼睑的火球挾裹着烈焰大笑離去,呼嘯着燒掉了尾柄,那些長而猛烈的火舌繞着飛機打轉,像玩具一樣撥弄着它,在它周圍跳着瘋狂的旋舞。一捧火中引出另一捧火,讓人感覺又驚又駭。
季垚看到窗戶上映出橘黃的光暈,機身在氣流中劇烈颠簸,雲氣漸漸散開。他覺得時間在他這兒回了頭,如果不是這樣,那又為什麽要讓他看到噩夢中的景象?
霓虹色的斜雲堆起一座座雲山,重又開始不斷變幻着它們異樣的形狀。火雨如同燃燒的大熊星座那樣散發出鮮紅的光亮,早已消失的北極星似乎也從天軸上端冉冉升起了。星星西落之後化成風,人死之後又會化成什麽呢?黑夜張開獅子似的大口,把萬彙籠罩,它吞噬了雨林,狠心掐滅了銀河在黑天上的竊竊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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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機裏傳來機組的報告:“成功躲避墜物,第一輪原料罐已完成骨架重組程序,進入拼接階段。”
“所有人到第二會合點集合。空間作戰組把線性損傷報告交給我,30秒內完成空位替補,保持防護陣型。”季垚在頻道中說道,緊接着他接入了地面指揮部,“總控室,這裏是先行者六號。飛機受損,重複一遍,飛機受損。燃料艙損壞,燃料儲量正在下降。右邊機翼斷裂,平衡系統失效,防撞系統失效。請快速反應部隊、救援部隊做好準備。”
“總控室收到,數據分析組正在計算最優撤退方案。快速反應部隊、救援部隊已收到通知,随時待命。請盡快完成第二輪發射,随後立刻返航,返航線路已發送到你們的導航儀。”
“一號轉運機馬上恢複原位,快點兒!”季垚在對講機裏喊道,有條不紊地重啓防撞系統,擡起機身往先行者一號偏去,“跳過對接程序,直接發射原料罐!助推機前去輔助一號機平衡!”
“收到,長官!助推架伸出,接入卡口,平衡系統對接完畢。”
“7號、8號原料罐準備,立刻發射!”
四號護航機來到先行者六號上空,尾部放下了燃料輸送架,季垚立即将對接探針刺入其中,護航機将一半的燃料分給了他。飛機尾部仍在冒着藍火,再這樣燒下去遲早要把副燃料艙引爆。
地面,符衷戴好帽盔,登上GRO-35戰鬥機,把降噪耳機戴在頭頂。他啓動了駕駛艙電源,檢查飛控、環控、顯像儀、彩色遙感器,再确認座椅彈射系統是否正常。做完這些工作後他戴好呼吸面罩,擡手将鎖定杆推到前面去緊緊絞住。他對着外面的起飛指示官比出手勢,在燈光和旗幟指引下緩緩将飛機開出泊位,轉了個彎後駛上彈射跑道,進入預備起飛程序。
星河發布了空洞爆炸預警,艾比爾點将在五分鐘後到達。季垚還沒結束任務,而符衷作為快速反應部隊的一員馬上要執行救援行動。總指揮部的命令還沒有下達,他們總要保證萬無一失了才會讓救援隊出發。符衷在最後的等待中想着季垚,想着他指揮作戰時的冷靜和勇氣。他為了國家戰鬥,他是一束光,是站在頂峰振臂召呼的男人。
陳巍站在落地窗前擡頭望着空中,蛛網的電光把他的臉照得很亮。警鐘倉皇地召喚着驚恐萬狀的人們裏裏外外地跑來跑去,橙黃色的火焰在高不可及的大氣層上方歡快地、急煎煎地騰空而起,像紅色的花。
距離艾比爾點還有120秒,蛛網尚未完全對接成功。季垚抛掉了副油箱,減輕機身重量,然後滑出挂架将最後兩枚原料罐發射出去。推進劑一會兒之後才脫落,等到微粒釋放之後他們只剩下60秒了。季垚留了一架護航機、一架助推機配合自己,命令其餘三架立刻從新線路降落返航。就算只有最後60秒了他也得留下來把蛛網的骨架重組好。
一分鐘後艾比爾點到達,空洞爆炸了。季垚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力大無窮的阿特拉斯在他耳邊怒吼一聲。而後一切寂靜,耳膜刺痛得厲害,他盡力把嘴張大,開啓防音爆系統。季垚緊閉着雙眼,弓起背盡量把身體壓低,保持蜷縮态,緊接着一大滴淚水從他眼角滾了出來,沿着臉頰落下去了。
等到音爆消失後,愈來愈多的龐然大物被空洞搬運過來,在地球周圍繞成了一圈“小行星帶”。有些碩大無朋的、宛如衛星的高密度物質突破大氣層屏障勢如破竹地朝着地球奔去,天空中出現了一個光芒四射的亮點,如同一輪明月往地面飛奔而來了。蛛網開啓了半球攔截機制,出動空間站和空間作戰組前去用導彈摧毀這些氣勢洶洶的天際行者。
蛛網骨架重組了60%,倒計時已進入警戒區。季垚把飛機所有的動力都打開,指針直直地往紅線上飙升,動力供應艙的溫度已經達到了極大值,有強制降壓的風險。他的燃料快消耗完了,而返航路線正等着他去經歷。季垚呼叫了救援,同時完全開放了電力傳輸系統為蛛網重組提供能量。
“發射狀态良好,左右進氣道确認正常,引擎啓動。可以起飛。”符衷朝窗外豎起拇指,開闊平坦的跑道在他眼前排開,兩行地面探照燈将為他指引方向。
“允許起飛。”起飛指揮官朝他揮舞旗幟,然後下屈蹲身,“現在起飛!”
GRO-35噴出渾厚的氣流,随後悄無聲息地從跑道上迅疾駛過,眨眼便斜刺雲天,銀灰色的身影稍縱即逝。與符衷同行的還有三架救援機,他們排成戰鬥隊列,将速度加到8馬赫,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運輸機組執行任務的高度。符衷在對講機裏報告了飛機的飛行狀态,他避過那些燃燒的墜落物,上擡機身,與先行者六號保持同一水平,繞着它做環狀飛行。
“先行者六號注意,這裏是救援任務組組長‘海鷗一號’。我們來執行救援任務,請報告你們的情況。”符衷扭過頭透過風窗看向外面,“先行者六號,請降低高度,遠離一級打擊區域。”
季垚在嘈雜的噪音中忽然聽見耳機裏接入了符衷的聲音,愣了一瞬,罵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符衷避開一塊燃燒的石頭,喊話回去:“首長,我是救援組組長,應您的要求,我們上來把您接回去。您的飛機起火太嚴重,請馬上與助推機、護航機脫離,我們會幫助您脫險!”
GRO-35側着機身從眼前飛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季垚隔着遠遠的距離看到了坐在機艙裏的符衷,他來當自己的援兵了,這回自己不再是孤立無援的遇難者了。季垚眼前忽地閃過符衷的面孔,好的壞的悲的喜的,各種姿态。他忙別開視線,卻沒忍住讓大滴的淚珠從顴骨上滾落下來。
季垚沒再多想,他調開頻道:“先行者二號、先行者四號馬上将助推架、燃料輸送架收回,你們可以返航了。”
護航機和助推機收回了各自的挂架,然後離開了先行者六號往兩邊飛去,轉過方向聽從總控室命令返回地面報到。海鷗一號在助推機離開後馬上接替了它的位置,海鷗二號、三號伸出固定架夾住先行者六號已燒得焦黑的機身,海鷗四號在外圍巡邏,提前擊毀有威脅的太空異物。
“先行者六號,海鷗一號将接入你的底艙卡口,海鷗二號、三號負責隔離機體,防止燃料艙洩露和壓載艙損壞。長官,在完成骨架重組之後請您立刻打開底艙轉移到海鷗一號上來。”
“收到,距離骨架重組完成還有20秒,拼接程序預備啓動。海鷗一號,請你保持定位穩定,在我轉移成功後立即将先行者六號摧毀。”
符衷伸手打開了平衡系統和機艙頂蓋,回答:“收到,長官,轉移通道已為您開啓。請注意保護頭部,摧毀程序預備啓動。”
20秒後,全新的蛛網骨架重組完成,季垚啓動自動拼接程序,關閉了電力輸送系統。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開底艙蓋板,仰躺在滑軌上往下墜去,滑軌下方連接着GRO-35的副駕駛機位。
“歡迎回來,長官!”符衷高高興興地朝他大喊了一聲,探過身去打開了副駕駛的控制屏電源,“全體注意,海鷗一號脫離先行者六號,現在執行摧毀任務。”
海鷗二號、三號用機械臂切斷了先行者六號的機身,巨大的作用力使得油箱爆開,飛機四分五裂,火團迅猛地沖入天空。符衷轉過機翼避開這團熾烈的大火,他們從一簇奪目的亮光中沖了出來,垂直下降,銀灰色的機身在高闊的天窿下劃出幽靈似的倩影。
季垚坐在符衷旁邊,一言不發地把防護目鏡推了上去,閉上眼揉了揉,擦掉眼角的淚水。剛才快速轉移時錯掉了手上一根筋,此時發起麻來針紮一樣疼。他摘掉帽子和對講機,扳着手肘往外看去,玻璃上映出他的臉,天空中的火光像田螺似的雨腳。
符衷把着操作杆,讓飛機一級一級下降。忍不住扭頭看看季垚,問:“您還好嗎?”
季垚長久地沉默着,出神地望着窗外,過了會兒才開口:“我很好。謝謝你。”
GRO-35在來時的跑道上降落,緊接着其他三架飛機同樣落了地。符衷打開機門後放下舷梯,季垚抱着自己的帽盔走了下去。符衷關閉飛機電源,檢查完所有系統指數是否正常後才離開機艙。
醫療隊和悍馬車在機場外面等着季垚,但他沒有馬上就動身前往。季垚故意放慢了步子沿着警戒線往機場另一頭走去,等符衷提着帽盔從後面追上來。身高相差無幾的兩人穿着制式相同的黑色作戰服,一同邁着矯健、利落的步伐踏過平地越走越遠。季垚抿着唇線,他挑起眉毛瞥了符衷一眼,問他:“你笑什麽?”
“看到您完好無損地回來了,我就很高興。”符衷回答,“笑這個東西是控制不住的,打心底裏高興壞了。”
季垚別過臉去,壓着長長的、修飾得一撇一捺的眉尾,想努力保持鎮定,但還是悄悄往上擡了擡嘴角。機場上吹着歡快的涼風,他一想到自己是走在符衷身邊,忽然沒那麽害怕了,步履也變得輕盈起來了。季垚低下頭不露聲色地微笑,柔風吹在他的面門上,他不禁想象着符衷的手會不會也像這樣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臉頰。
陳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過來迎接符衷,勾着他的肩膀在他腦袋拍了一巴掌,滔滔不絕地說着些俏皮話,那直爽的笑聲簡直要把空氣震碎。季垚私下裏覺得陳巍的俏皮話都能做成一桌好菜款待賓客了。符衷和陳巍玩笑了一陣,把人推開,扶正他,免得他摔倒了又要進醫院。符衷回頭去追季垚,此時的季垚已經朝着等他的悍馬車隊走去了。
“長官,等會兒我能去找您嗎?”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很忙的,你不如去和你的好朋友們待在一起。”季垚注視着符衷的眼睛,故意瞟了眼他後面的陳巍,“我走了,符上尉。晚安,明天見。”
說完他大步走向警戒線外,跨過幾道低矮的地面鎖杆後坐進了悍馬車裏。符衷站在輕柔的微風裏目送車隊遠去,他還沒來得及說一句“晚安”,季垚就匆匆消失在眼前了。他站了會兒,陳巍好不容易才走到符衷身邊,學着他的樣子眺望車隊離開的方向,咕哝着問道:“七哥,你有沒有聞到一股酸味?就像醋瓶打翻之後的那種味道?可真是件怪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