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辦公室
季垚醒來的時候天仍舊是黑的,太陽不會升起來了。他翻了個身,身上的毛毯和被子悶得他有點發汗,季垚把毯子掀開,早晨沁涼的寒氣頓時讓他打了個寒噤,渾身都舒暢起來了。黑魆魆的房間外飛着熒熒亮光,好似星鬥,但季垚知道那是假的。他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剛從冗長睡夢裏掙脫出來的他不可避免地露出疲态。
他看了看旁邊的枕頭,枕套光滑平整,好似一晚上都這樣空着。季垚把手伸到那邊去,床鋪裏還留着一點淡薄的餘溫,但已經與冰涼沒什麽兩樣了。符衷早早地起床,然後又悄悄地離開了。
一種奇怪的失落和孤獨襲擊了他,季垚越想越煩躁,猛地把頭埋進枕頭裏使勁捂着。等發洩完了之後他習慣性地摸摸床頭,摸到了手機,打開一看才發現現在是早上九點半。
距離吹起床號已經過了三個小時,季垚無奈地放下手,打算破罐子破摔了。這時有人打進了電話,季垚見是山花,就接了起來:“剛起,什麽事?”
“老天,你剛起?三土,你知不知道今天有例會?”
“我知道。例會結束了嗎?扣分就扣分吧,無所謂了。”季垚從床上坐起來,埋着頭,往後理順頭發。
山花好言好語:“例會剛結束,沒什麽重要的事情,主要就說了說時間局的日常管理。你缺席了會議,部長叫你中午去他的辦公室,另外自覺去領罰。”
季垚默然了一會兒,撇了一下嘴角,閉眼揉了揉眼球:“知道了,多謝你轉達。”
他挂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一邊去,接着他又像想起了什麽事,撈過手機專門看了看他和符衷的聊天框,不過符衷沒有給他發消息來。季垚一口氣堵在胸口,這下他徹底把手機丢開了。他把枕頭翻起來墊在腰後,長臂伸過去把放在櫃子上的墨綠色玻璃煙盒拿過來,抽了一根細煙卷在蓋子上碰了碰。
不緊不慢地點燃了煙頭,他靠在軟枕上自顧自抽起來。煙霧彌漫,黑暗的房間裏只有煙頭的火光一閃一滅,他透過那煙霧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什麽人的倒影。
符衷六點鐘起來去晨訓。先是素質訓練,然後喊着號子跑圈。跑完出了一身汗,剛把外套脫掉,陳巍就把剛擦了汗之後冒着一股馊味的毛巾丢到符衷腦袋上去。符衷一怒而起,扯下毛巾捆住陳巍的頭,把他熏得嗷嗷怪叫。陳巍嚷嚷着叫喚,扭動着靈活的身子想從符衷手下掙脫出來,旁邊五爺和八胖哄笑着伸手去摸他屁股。符衷松了毛巾,不忘在陳巍屁股上補了一腳。
“符狗我跟你說件事。”陳巍喝了口淡鹽水,踩着訓練單臂平舉的杠鈴開口道,“昨晚我給你打了個電話,為什麽是季垚接的?”
符衷擡起眼皮盯着陳巍的臉,要把他盯出一個洞來:“他叫我去幫忙買點東西,我就去了,手機忘了帶在身上。所以你該知道這是什麽回事兒了吧?你剛好打了個電話過去,他剛好接上了。停下你們那亂七八糟的猜想,我的手機沒被沒收,我也不是萬人迷。”
陳巍瞪大了雙眼,他忙跑到符衷旁邊坐下,手撐在膝蓋上:“昨兒都那麽晚了,首長還使喚你去做這做那?”
這次符衷沒說話,笑着擰開了淡鹽水的瓶蓋,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八胖拍一把旁邊的林城:“六弟,你不是說七哥是因為聊騷才被沒收手機的嗎?”
“等一下,我排第六,符狗第七,你第八,為什麽我是六弟他是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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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重要嗎?”
符衷笑着薅了林城頭發,八胖把林城抱起來甩了個圈。陳巍在一旁怡然自得地吹口哨,晨練之後的休息時分總是這麽美好!跑道另一頭走過來幾個人,看牌子是內部調查科的幹員。利索的女幹員走了過來,她攤開文件夾,再挨個把這群人審視了一遍。調查科的幹員們都有一雙鷹眼、一副鯊魚般陰森的面孔。最後她點了符衷的名,讓他即刻動身去部長辦公室一趟。
“陳狗,我去一趟辦公室,要是碰上點名幫我說一聲。”符衷把水瓶子扔給陳巍,扯下搭在欄杆上的外套披在身上,“一定要記得幫我說明情況,我不想回來之後就領到一張罰單。”
陳巍嗯了一聲,點點頭,朝他舉了一下手裏的水瓶。符衷紮好外套的皮帶,沿着一條種滿丹麥草的水泥路往訓練場外走去了,他的長腿格外引人注目。陳巍和他的幾個好朋友眯着眼睛目送符衷遠去,接着這幾個家夥又鬧作一團,訓練場上時時刻刻都能聽到歡快的哄笑聲。
季垚穿好袍子進了浴室,感應燈自動亮了起來,照亮了鏡子裏異常疲憊的他。季垚的睡眠并不好,不管他睡了多久,醒來後永遠會覺得勞累。這種疲勞一直伴随着他走過了許多時日,然而季垚還沒有适應。他洗過臉之後擡起頭來,看到那些被遮蓋掉的疤痕都顯露出來了。他摸了摸,惱怒地摔上了浴室門。
穿好制服後他去了廚房裏,進門後就瞥見冰箱上貼着一張瑩綠的便簽。季垚停下腳步,扯下便簽看了看,留的名字是符衷。
—首長,冰箱裏有新鮮的草莓,我昨晚剛買回來的,記得快點吃掉。
他看着便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緊鎖的眉頭也松開了。季垚打開冰箱把草莓籃子抱出來,挑了一顆皮最紅、最亮的放進嘴裏,甜蜜的汁水滲進唇齒,一直滲到心裏最深的地方去了。他聞着草莓的甜香,連着吃了四五顆,才心滿意足地走出門去。一路上他都在回味着這種罕見的沁甜,符衷買的果子就是最好的。
他心情愉快地去領了罰,繞着操場跑圈。他沒去教員訓練的場館跑,怕丢人。完事了之後他順路走到訓練場去視察,他現在是一衆人的領導,監督執行部的日常訓練規範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季垚坐着敞篷的吉普車從訓練基地的大門開進去,他經過哪兒,哪兒就能聽見“首長好”。
季垚專門去了符衷訓練的中隊,他把車停在第11訓練場外面。
“列隊!點名。”季垚從中隊長手中接過簽到冊,分開腿與肩同寬,站在排好方陣的執行員面前,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了一遍。
“0126!”
“到!”
“0367!”
“到!”
......
“0578!”
沒人應。
季垚擡起眼皮看看隊伍,拔高嗓子又喊了一聲:“0578!0578在哪裏?!”
“報告首長,0256,陳巍,有話要講!”
季垚把人叫出來,問他有什麽話要講。陳巍直面首長有點兒緊張,畢竟昨天那通電話他還歷歷在目。陳巍打了立正再行禮,報告:“0578去了執行部辦公室!”
“他不來訓練去辦公室幹什麽?”季垚沒去看陳巍,他合上簽到冊,把水筆別在文件夾上。
“我不知道,是辦公室的人來叫他去的。”
聞言默不作聲地踩了下鞋跟,季垚輕飄飄地揮手叫陳巍歸隊。他重又翻開簽到冊,在最後一個“0578”編號後提筆打了一個勾,表示“全員出席”。
符衷坐在執行部部長的辦公桌前,部長正戴着眼鏡看電腦屏幕,似乎很忙,叫符衷稍等。符衷腰背挺直地坐着,環視了一下四周,桌上打開的文件夾上寫着“例會簽到表”。符衷偷偷打量那張簽到表,編號一二三四排下來,頂上第二個就是0002,那是季垚的編號,後面打着小勾。正想繼續看下去,部長轉過椅子,收拾掉文件夾,簽到表也一并被收走了。
“你昨晚12:40發給了我們一張申請表,我想和你确認一下。”部長推推眼鏡,從打印機下拉出一張紙。
符衷點點頭。部長浏覽了一遍資料,問話過去:“為什麽申請參加‘回溯’計劃?”
“因為我們得好好思考一番人類的未來了,而‘回溯計劃’給我們留出了思考的餘地。”
“可是這項計劃在昨天才剛剛提出,你還是第一個填寫自薦申請表的人。在這短短的幾小時裏,你想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去做這件事了嗎?”部長坐在桌後用和藹的目光看着符衷。
辦公室裏垂挂着墨綠色的天鵝絨簾子,牆上的油畫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這兒有種醇厚的苦香,是咖啡的香氣長年累月滲透進了木頭的縫隙裏。符衷把手放在膝蓋上,坦然地望向部長,時間局教會他的禮儀他并沒有忘記:“不只有這幾個小時,我很早之前就想這麽幹了,我覺得人類不應該生活在黑暗中。‘回溯計劃’是一個實現夢想的好機會,所以我決心已定。”
他沒說是季垚要求他參加計劃的,他絲毫沒有提這件事。符衷說的都是實話,他自己心裏确實有這麽一個偉大的理想,他覺得自己應該鼓起勇氣去做。理想與年齡無關,活在世上多好,不論如何也得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來!
白頭發部長沉思着點了點頭,符衷的态度給他留下了一個好印象——他對世界不無譏诮,卻又鬥志昂揚。桌上的蜂鳴器響了起來,部長按開了揚聲器,聽見秘書說0002前來報告。
部長臉色拉下來了,符衷注意到了這一點。部長對着蜂鳴器把人擋了回去:“我還有事,叫他在外面等着。”
符衷聽見0002的編號,回頭看了一眼,但什麽都沒看見,辦公室的牆壁把他的視線擋住了。他知道季垚就在門外,走出門就能看見他。
“我知道你很關心你的長官,就像在過去的三個月裏,你曾寫了數次申請到成都醫療中心去探望季垚,我們也都一一批準了。我想問問你為什麽對他這麽關懷備至呢?”
符衷笑笑,平靜地回答:“他是我的長官,關心我照顧我,我當然也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季垚站在門外,他什麽都沒有聽見。季垚把目光放在走廊兩邊的挂畫上,他的腦海裏無邊無涯地想着些光怪陸離的事,想着門內的符衷,想着自己。
“季垚有整整四年都不在時間局裏,你可能都沒有見過他,為什麽你會覺得他對你照顧有加呢?”
“我是季首長特批進來的,所以我對他總是格外感謝。”符衷說,他從容不迫地面對部長抛出的難題,“我善于把恩惠銘記在心,哪怕只是一小點。”
符衷沒有說出他的真正所想,季垚對他來說不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兩句話就能概括的。有些話就在嘴邊呼之欲出了,符衷想把它說出來,昭告世人,但他還是把那些話壓了下去。
部長沒再說什麽,他收拾好申請表,妥當地夾進存儲袋裏。符衷告別後,部長把季垚叫了進去。門打開了之後兩人就在門口相遇了,季垚有點兒窘迫,因為他來這裏是準備挨訓的。符衷與他保持了點正常距離,再按規矩敬禮。符衷沖季垚笑了笑,這一笑又把季垚窘迫的心情弄得更複雜了。季垚匆匆進門去,秘書随後就把門掩好。
符衷聽不見辦公室裏有什麽聲音,但他沒急着離開。咖啡機擺在辦公室旁邊的一個小廳裏,符衷去接了點熱水,反複按着“煮制”按鈕。他想拖延時間,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刻意。小廳裏坐着幾個人在談話,偶爾有人往符衷這邊望了望。符衷故意走到窗邊去看花,晃着那杯熱水讓它涼下去,其實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部長辦公室的門上。
黃栌嘩啦啦地晃着樹冠,季垚打開門出來了。他習慣性地往小廳走去,想去那兒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季垚碰見了窗邊的符衷,心情沮喪的他忽然有那麽一瞬好轉,故作懊惱地飛了符衷一眼:“你不去訓練在這裏幹什麽?”
符衷指指鐘表,現在是11:45,美好的午休時間,下午是理論學習。季垚被他弄得沒了脾氣,去吧咖啡豆倒進機子裏煮制起來。方才部長的訓話還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季垚怫郁地搖了搖腦袋,把那些惱人的壞情緒通通趕出去。符衷一直在旁邊等着,季垚抱着手臂問他:“你在這兒站着幹什麽?”
“等您。樓下的烏桕落了葉子很漂亮,我們一塊兒走。”
這真誠的話語把季垚擊暈了,究竟怎樣的心靈才能坦坦蕩蕩地說出這樣的話,還用令人無法拒絕的誠懇的目光望着自己?他想不明白,符衷一來就把他的思維打亂了,那顆心怦動不止。
符衷沒有等到季垚的回答,沒聽他說肯定還是否定,但符衷就默認季垚是應許了這個提議。他高高興興地望着黑暗中的秋色,天宇竟是那麽高遠,亟待有光去照亮它!
“首長今天起晚了?”符衷問,一邊與季垚一起走下樓。
季垚立起眉毛拍了拍符衷腦袋,訓道:“你為什麽不叫我起床?你早早地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睡着?”
“我怕把您叫醒後會出事,您的情緒還不是很穩定,需要謹慎對待。”符衷在梯步上停住腳,回頭望着季垚,“對不起,長官,下次不會了。”
“哪來的下次?”
符衷不說話了。他忽然想起了昨天季垚蜷在沙發上睡着了的樣子,還有他睡意朦胧中叫住自己的嗓音。他是那麽的迷人,讓人只想與他共處一室、永不分離,幾十上百年都在所不辭。
季垚被符衷的眼睛攝住了靈魂,在那雙眼裏他看到了某種自己不敢想象的東西。季垚心慌意亂地下樓去,符衷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臂,提議一起去吃中飯。
樓梯上傳來人聲,有人正說笑着走下來。季垚怕被人看見符衷拉着他的手,連忙把自己的手臂扯開。符衷被扯得一個趔趄,差點踩空,橫腰撞在了欄杆拐角上,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氣。
樓梯上的人走下來了,與季垚行禮。等他們走掉之後季垚忙上前去查看,符衷并未抗拒,他順從地讓季垚把他的襯衫掀開了一角,露出半邊腰。剛才一撞力道不輕,撞在了肌肉上留下個烏青的印子。季垚湊近了些查看,熱乎乎的呼吸撲在了符衷的皮膚上,帶來了一種新鮮感。符衷低頭看着他,心中雀躍非常。
“好嫩的皮肉,”季垚把襯衫給他放下來,隔着布料揉了揉,“一撞就撞出了淤青。回去用冰塊冷敷,過一天再熱敷,搽點活血化瘀的藥就好了。”
符衷被他揉得顫抖了一下,季垚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清。季垚收回了手,撚了一下指頭,重又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走開了。
“您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吃頓中飯嗎?”符衷把襯衫掖好,追到季垚身邊去。
“不可以。我是你的長官,你不能這樣套近乎,會落人閑話。”
符衷搖搖頭:“我不怕閑話,我也不是想為了升官才這麽做的。我只是想和您多待一會兒,一天中這樣的時刻太少了。”
“士兵!”季垚厲聲道,他讓符衷立刻噤聲了。疾言厲色是季垚僞裝自己的武器。
你不要總是說這樣的理所當然的話,季垚默默地想着,你讓我弄不清方向了。樓梯間有人在走動,季垚借機跨上一步捂住符衷的嘴巴,把他塞進電梯,電梯門剛好關上。
看着電子屏上的數字緩緩下降,季垚靠在旁邊冷硬的牆上,長長舒了一口氣,摸出一根煙慢慢抽起來。他的餘光裏燃着一抹鮮紅的亮色,耳畔傳來喬木抖落葉子的聲音。他站在電梯間的通風窗前吸完了一根煙,忽然在煙霧中想起符衷的臉來。那張臉是那麽年輕,時常出現在夢裏,出現在他們一起讀大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