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床共枕
“首長這是要留我過夜嗎?”符衷擡起一條腿踩在臺階上,像是要走上去,但那樣子又像随時要離開。
風吹着有點涼了,季垚把手揣在衣兜裏,回頭瞟了一眼,接着慢悠悠地将視線轉了回去。他這麽一眼就把符衷的魂勾走了。季垚進了大廳,撇撇嘴:“要來就快點,我沒空跟你磨蹭。”
符衷還在方才那輕煙似的一眼裏沒回過神來,聽見季垚的話鑽進耳朵後他立刻愁容盡掃,眼裏變得光彩熠熠起來,神氣十足地邁開步子跟上他。公寓樓下的大廳中用淡金色的瓷磚鋪砌牆壁,正門相對的一面高牆上鑲着一塊黃銅浮雕,浮雕上站着纏着毒蛇的時間之神克洛諾斯,他的面容氣派、可怖。
他們站在電梯門口等了會兒,表上的數字在慢慢下降,裏面走出來兩位女教官。兩個人談論着有趣的事,她們胸前的銀色布條上分別繡着“0016”和“0049”,這是時間局裏每個人都有的編號。兩位女士禮貌地和符衷、季垚各自招呼,她們都把符衷當成是和季垚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
季垚俯下身子去按樓層按鈕,他近視得厲害,看不清數字。符衷剛要去幫他一把,季垚正好把手指按在了“26”的位置上,直起身子等着電梯慢慢上升。
“首長為什麽不戴眼鏡?”符衷問道,他抓緊背包的肩帶。電梯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符衷聞到了狹小空間中漂浮着的季垚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用他刻意去聞,那香味自己就飄過來了。
季垚似是不耐煩地踮踮腳,一盞小燈的光從他頭頂打下來:“原來那副眼鏡壞掉了,新的還沒來得及配。裝備部那邊我還沒打報告,過幾天再說吧。”
符衷自然地把話頭接了下去,他總是能把任何事兒都說得像是理所應當應該發生的:“那您看得清我嗎?”
電梯四壁都是光滑的鏡面,為的是方便整理儀容。他們兩個人站在電梯裏,折射出無數個影子,好像四面八方都圍滿了人。季垚扭頭看看,笑了一聲:“當然看不清了。”
符衷笑起來,他決定做一個游戲。符衷挎着包往季垚面前走了一步,問他:“那現在呢?看得清嗎?看到我長什麽樣子?”
季垚側過身子與他對視,他破天荒地沒為這小把戲發火,而是耐心地挑着嘴角回話:“看得清一點點。我看到了你的鼻梁,還有眉毛下面的陰影。”
“那現在呢?”
他問着,再往前走了一步,這一步之後他們的皮鞋就只相差了一厘米。季垚挺着高高的鼻子,打開寬闊的兩肩與他平視,就像長官在教訓下屬,不過現在并不是這樣。貼近的距離有些微妙,電梯裏的香味更濃了,明明是在寒秋裏卻烘烘地散發着熱氣。符衷都看清了季垚眼中自己的倒影,他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好似遙遠的日內瓦湖。
視線相交了幾秒,是季垚率先低頭笑了笑。符衷見他笑心裏也高興起來,這個小游戲讓他與季垚親近了一點。季垚不動聲色地轉過去,手還是插在兜裏:“看清楚了,你是個大紅臉。”
符衷忙照着電梯壁看,看了半天才知道季垚是在吓他,面上還好好地白着呢。符衷笑着沒說話,摸了摸耳朵,往旁邊站開一點,對着鏡子整理自己的頭發。季垚時不時往他那邊瞟一眼,但都沒讓符衷注意到。電梯漸漸升上了26樓,一路上都沒有人進電梯來,他們單獨相處了一路,季垚也胡思亂想了一路。
打開房門後,季垚把房卡插上,屋裏來了電,桌上散落着文件夾和白紙,窗外正飛上星點的白光。他去拉開了陽臺上的窗簾,落地窗外沉沉的黑暗正朝着他們欺壓過來。季垚打開了一扇小窗,帶着霜凍氣息的涼風從那兒鑽了進來,在屋子裏打轉,吹得人頭腦清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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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放着,随便坐。”季垚去廚房倒了兩杯水,特意拉開冰箱看了看,裏面是空的,還沒有添置東西。整個家裏除了必要的家具,都是空蕩蕩的。
符衷在小沙發裏坐下,旁邊是個小茶幾,上面擺着個空花瓶。他擡起眼睛便可以透過落地窗鳥瞰城市,這兒的視野與他自己的家又不一樣了,符衷覺得很新奇。他在季垚家裏看到了新景色,不一樣的景致讓他頓時耳目一新。在距離時間局幾公裏外有個游樂場,隐約可以看到摩天輪的輪廓,那邊的天空因為地上的霓虹照射而呈現醺醺的紫紅色。
“首長要與我說什麽?”符衷捂着水杯,同樣是水,季垚給的他就是能比別的多喝幾口。
季垚坐在側面的大沙發上,符衷的視線就跟着他轉來轉去。他将電腦放在茶幾上轉給符衷看,說:“剛才開會的內容,我們有了個不錯的新計劃。我們将要穿越到43.74億年前去,發射點在貝加爾湖。康斯坦丁是個有奇思妙想的家夥,不過人類确實得好好思考自己的未來了,這黑暗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符衷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點點頭:“開會的時候首長沒有眼鏡也能看清?”
“混蛋,這是重點嗎?就算我看不清,我還能聽他們講。你不該不知道我大學時輔修的俄語課吧?你騙不了我。”
“我知道,長官,我和您上過同一堂課。”符衷佯裝喝水,擡着眼睛從杯沿上口偷看了他一眼。季垚剛好抓到他這個小動作,符衷馬上眨了眨眼睛,掩耳盜鈴般垂着眼皮吞了一大口水。
季垚盯着他,不置一言。符衷顧左右而言它:“會不會很危險?畢竟我們從來沒有進行過這麽長跨度的穿越行動,而且我們無法想象43.74億年前的地球是什麽樣子。”
“這就是‘冒險’一詞引人入勝之處。”
“那首長您打算接這個任務嗎?您才剛剛恢複,再去做這樣的任務恐怕不太妥當。”符衷面露擔憂,他頂着手指替考量着其中的風險,“朱醫生說——”
“你為什麽那麽聽朱旻的話?他說什麽你就是什麽?聽着,符衷,現在已經沒有朱醫生了,你不需要非得按他說的來。人是活的,規矩是死的。”
符衷連忙把沒說出來的話吞下去,他挪了一下腿,攤開手說:“我只是有點兒擔心您,我不想在讓您處于危險中,我想看着您好起來。”
季垚被他的話塞噎了一下。符衷低垂着視線,難為地用手撓了撓後腦,正滿肚子搜刮着要說的話。季垚忖度了片刻,用響亮的聲音命令他:“擡起眼睛看着我,符衷!記住時間局教你的禮儀!”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了,符衷正襟危坐,把手放在膝上。季垚向後靠着沙發墊子,疊起腿看着他說:“你很擔心我對嗎?”
“是的,長官,一想到您我就心疼得不得了。”符衷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兒都沒臉紅。
“那你跟我一起出任務。”季垚毫不猶豫地說道,他把手扣在身前,“這次計劃取名叫‘回溯’,是追根溯源的意思。你跟我一塊兒去,你必須得通過考核,然後正式編入任務組。從現在開始你就‘回溯計劃’預備隊的一員了,有問題嗎,士兵?”
符衷被這個大彎繞得有些昏暈,但季垚響亮、富有生命力的聲音又是那麽真情實感地震撼着他的耳膜和心瓣。季垚的話讓他沒有回轉的餘地,但這正合符衷心意:“沒問題,長官!”
從符衷嘴裏聽到的回答讓季垚提着心放了下去,他這時才想了想自己緊張的原因。随後他把這個想法壓下去,審訊似的問符衷:“看了文件後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了嗎?”
“知道了,長官。黑洞是因為46億年前的某些微小時空波動不斷放大後造成的,我們要回去解決掉這些小麻煩。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對,季垚想,只不過這不是“小麻煩”。他用一個微笑代替了自己的回答,拿了幾張零錢出來遞給他:“符衷,幫個忙,幫我去買一罐咖啡,白開水沒味兒。”
雖然朱醫生說別讓季垚碰刺激性的東西,但季垚的要求他不能不滿足。符衷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他和季垚講條件:“不能多喝。”
季垚懂他的意思,點點頭。符衷這才放心地接過零錢換了鞋走出門去,握緊拳頭給自己打了個氣,一邊偷偷笑着,一邊緊緊地把錢攥在手裏朝電梯跑去了。
看着符衷把門關上,季垚從沙發上起身,走到了涼風飕飕的陽臺上去。他倚着窗玻璃,抽出一根細細的煙咬在嘴裏。打火機卷起淡藍的火焰,煙霧很快遮掩了他半張臉。一邊嗅着清香的他一邊歪頭看外面的街景,看那車如流水的飄帶似的公路。季垚打開微博,“細腰”依舊沒有回複他。神秘的ID引起季垚的遐想,現在他放下了戎務,他終于思考一些自由自在的事兒了。
忽然房間裏傳來手機鈴聲,季垚把煙咬在嘴裏,去客廳翻找了兩下。随後他就從符衷的外套裏掏出了手機,來電人的備注是“陳狗”。
季垚忽然有了點惡劣的想法,他接通了電話。
陳巍的聲音從耳機裏鑽了出來:“符狗你上線了沒有?今天老大和八胖都來,還有祁姐,你動作麻利點!”
季垚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是符衷,我是季垚。”
一聲驚呼傳到了季垚耳朵裏,陳巍慌張得說話都磕巴起來:“首......首長好!打擾了,告辭!祝您生活愉快!”
陳巍發出了告辭的聲音,啪一聲按斷了手機,仔細核對了一下電話號碼。他方才已經躺在床上了,在聽見季垚自報家門後就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陳巍倒下去,舉着手機翻來覆去看遍了也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把電話打到季垚那兒去。他呆呆地怔愣了一會兒,季垚的聲音還像魔咒一樣在他空白的腦子裏傳來傳去。
“九兒,符狗來了沒有?就等他一個人了!”
“他來不了了,他的手機被頭兒沒收了!”陳巍把麥連上,開始選地圖,“不管他,咱們繼續。”
“讓他電腦上,他不是住在城外嗎?他不在誰來打輔助?你嗎?”
“媽耶剛才打過去是頭兒接的電話,吓死爹了!我是慫了,你行你上!”
八胖不吱聲了。
季垚見電話挂了,也沒說話。屏幕這時亮了起來,鎖屏上是一張合照,是他剛加入執行部的那一天,季垚與他的合影。這是有點年頭的照片了,照片裏的時間是在典禮剛結束的時候,季垚下臺來正好撞見符衷,攝影師說要讓他們兩個站在一起拍照。季垚穿着演講時的制服,符衷身上的衣服表明他是個新兵,但他的表情分明是那麽喜悅、神氣,好像是什麽了不得的喜事。
時間凝固在照片裏,季垚盯着它看了許久,他看到了時間輕盈的背影。這是兩人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同框,符衷卻把它設作了鎖屏背景。季垚突然想起更衣室裏的那一幕,符衷擡手擦頭發,襯衫下面露出一截緊實而漂亮的腰。這把腰強壯、健美,有種未開化的野性,正等着人去啓發。
“身材不錯。”季垚把手機塞回去,一邊笑一邊抽煙。他把頭靠在沙發上,蜷起腿倚着彈花椅搭,昏然欲睡地把煙反複含了又松,松了又含。
符衷下去買了最好的咖啡,看見旁邊的水果架子上擺着草莓,順手提了一筐。路過打印店時進去打印了幾張東西,然後他就神清氣爽地走在秋日的晚風裏準備回去了。燈光在他頭頂亮熠熠得閃着光,符衷擡起頭看天,灰色的雲堆停在上空俯瞰着他。符衷高興地想與雲朵打聲招呼,宣布他此時的喜悅之情。他光是想着季垚就能開心一整天。
拎着東西上樓去,符衷敲了兩次門都沒聽見人應。他悄悄進門在地毯上換鞋,看到季垚用一種防備的姿勢蜷在沙發上睡着了。屋子裏飄着淡去的香味,是草木樨的氣息,符衷記得這個味道。他輕手輕腳地把咖啡放進櫃子,挑了一顆草莓含在嘴裏嘗了嘗果子的甜香,然後将一籃子草莓送進了冰箱裏保鮮。
季垚的手機靠在電腦旁邊,時不時亮起屏幕,表明有新消息發進來。符衷拿起來看了看,執行部的群裏又發了不少消息,但季垚幾乎不會看,他不是會去關心這些瑣雜小事的人。
符衷不敢離得太近,他怕驚擾到季垚的夢境,又激起了他的肌肉記憶。他在離季垚一米遠的地方坐下來,季垚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熟睡,下颚的線條讓符衷看了覺得心裏有團火苗在柔柔地冒。符衷暗自想念着,想念着離別多年的季垚,想念着他的長官。他很難從哪裏打聽到季垚究竟在這幾年裏究竟遭遇了什麽,而季垚自己也什麽都不肯說。
在強烈的思念驅使下,符衷朝他靠了過去,祈禱季垚不要突然醒過來。符衷來到他身邊,看着季垚的側臉,小心翼翼地擡起手輕輕觸碰他額前的頭發。季垚這次沒有驚醒,他阖閉雙目,手收攏在腹部,這是抱槍的姿勢,野外行軍時晚上睡覺就得這樣抱着槍。
現在是晚上11:14,更深人靜。符衷關掉了客廳的大燈,在茶幾上鋪開剛打印的紙,頂上寫着幾個大字“執行部任務自薦申請表”。他很快地填完了自薦表,把它壓在季垚的手機下面。符衷再去卧房的櫃子裏找出毛毯來,抖開後輕輕蓋在季垚身上。他去把陽臺上的小窗關上了,再按滅了客廳的燈光,只留了兩盞不亮的壁燈。
“我走了,首長。”符衷輕聲告別道,轉身要離開。
身後傳來霧蒙蒙的嗓音,季垚的眼睛睡意朦胧地睜開了一條縫,他難受地擡起脖子來:“你到哪兒去?”
符衷忙回頭走過去,在沙發旁蹲下來:“我回家。首長去床上躺着睡吧,沙發上睡不好,夜裏會冷。”
“別回家了,就在我這兒睡吧。”季垚閉了閉沉重的眼皮,掀開身上的毛毯要站起來。他現在猶在夢中,在迷迷糊糊的境地裏,他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四年前的夏天。
“好。”符衷沒有拒絕他。
季垚回了卧房躺在床上,脫掉衣服,側着身子把毛毯裹緊,馬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符衷給他拉上了被子,再去浴室裏洗漱。他在季垚另一邊躺下來,小心地掀起被子蓋住自己,怕驚動了身邊神仙似的人物。符衷打開手機刷了會兒消息,他和陳巍的那個九人游戲群裏正聊得熱火朝天。
—符狗死哪去了怎麽不上線?輔助不行啊!
—他手機被頭兒收了!
—天哪,還有這種事?
—剛才我打電話過去就是季垚接的,把我吓了個半死。我腳趾頭都快把地板摳破了!
—他犯啥事了被收手機?
—我曉得個屁,大概訓練的時候一直聊騷,被頭兒抓住了。
—深藏不露。符狗還把咱們當兄弟嗎?
—符狗那種萬人迷,跟你當兄弟遲早你要彎。
—來點靈魂層次的交流!
—哈哈哈哈哈哈XSWL。
符衷皺着鼻子刷完了聊天記錄,随口罵了一句,假裝潛水,把消息設為免打擾。他設置好鬧鈴,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卧室裏陷入了茫茫的黑暗,窗簾上倒映着方塊形的光斑。長官的床大而柔軟,就像家裏的那張。符衷想到了家。他睡不着,扭過頭看着季垚的側臉。季垚的頭發散在枕頭上,鼻梁高挺,呼吸勻長。符衷想伸出手去摸,但還是忍住了。
忽然季垚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挨近了符衷一點,伸出一條手臂把符衷給圈住了。
“首長,您睡着了嗎?”符衷輕聲問。
沒人應,季垚還是陷在他深不可測的睡夢裏。符衷的眼睛亮亮的,他無聲無息地笑起來,閉上眼睛睡覺。這下他睡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