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垚細腰
季垚把撐在桌板上的手放下去,他換了個姿勢坐在椅子上,兩人的腳尖不經意碰了碰,然後又各自挪開了。季垚點點頭,仿佛認可了符衷的回答,但他知道其實根本不是這麽回事。季垚擡起長長的眉毛,欲言又止,最後輕描淡寫地問了符衷一個不着調的問題:“實話告訴我,你見過太陽嗎?”
“沒有。”符衷看着季垚,“我今年二十四歲,所以從未看見過太陽。您見過嗎?”
季垚搖搖頭:“我就比你早三年,怎麽會見過。聽人說太陽是個好東西,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可是我們現在也很暖和。”符衷說。
“這是人造的暖氣,如果沒有蛛網,我們早就完了。”季垚笑笑,“地球就完了。”
他繼續吃飯,符衷看着他沒說話,餐廳裏有人在彈鋼琴,彈《夢中的婚禮》。餐廳離地兩百米,窗外看不到什麽燈光,除了遠處漂移的雲層。城市位于人們的腳下,像港口裏的駁船和舢板,随時都會被風暴打翻。天際的弧線像兩條手臂把大地鎖住,一堆堆的灰色雲快上邊鑲着銀光燦爛的绲邊,好似月光,但其實不然。
澆着蜂蜜的煎雞肉散發出甜蜜的濃香,而這些雞肉多半是季垚分過來的。季垚把水煮的青菜泡進黃澄澄的湯裏增了味,然後才送進嘴裏吃下去。符衷心裏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煎蛋夾到了季垚的盤子裏,小心地蓋在幾塊紅豔豔的胡蘿蔔上。符衷緊張地注視着他的眼睛,故作鎮定地說道:“煎蛋給你,長官,多吃點兒。”
“為什麽把蛋給我?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季垚小幅度地皺皺眉,作勢要把東西還回去,但意料之中地被符衷攔住了。
“您都把咖啡和肉分給我了,那我也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您。”符衷說,“長官不是教我們要懂得分享嗎?我來付諸實踐了。”
季垚擡着眼皮盯着符衷的眼睛看,他輕微近視,看符衷看不太清楚,季垚覺得有點遺憾。他想靠近些,但沒有理由這麽做。符衷見季垚盯着自己看,心裏的緊張忽然化作了溫柔的幻想,仿佛《夢中的婚禮》把他融化了。推着車過來的服務員停在兩人邊上,動作熟練地取走了瓶子裏的花,再換上了鮮嫩的歐洲月季。
香味飄了過去,季垚收回視線,不作一聲,但他把煎蛋夾起來咬掉了蛋黃。符衷看着季垚吃東西,看他的眉目和鼻梁,他想說些什麽,不過最後都沒有說出口。
“我不在的這三個月,誰來教的你們?”季垚突然問,他的聲音淡淡的,在鋼琴聲裏如流水潺潺,春意闌珊。
“是雍首長在教我們,雍首長非常嚴厲,經常懲罰我們。”符衷動了點小心思,他想告一狀,雖然這小把戲很可能被季垚的慧眼識破,但他至少得搏一把。符衷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了季垚。
“你不用給我夾菜,你是我下級,注意言行。”季垚拒絕了符衷,“你說雍首長對你們嚴厲?空口無憑可不行,舉個例子。”
符衷回頭要了一杯草莓酸奶,他咬着勺子思索,說:“我知道長官肯定會為我們伸張正義,所以才會把這些事告訴您。畢竟我們都非常喜歡您,我們非常希望您能回來繼續教我們。”
季垚嗆了一口,咳了兩聲,才緩過勁來。他搖了搖頭,擡起手指警告道:“這不是喜歡,這是尊敬,下級對上級的尊敬。好了,說說看,雍首長對你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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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符衷不假思索。
“哪裏不好了?”
符衷沒有立刻回答,他盯着季垚的臉看了一會兒,才篤定地回答:“他沒有您好看。”
“嗯。”季垚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唇角,他眼裏的神采忽然暗淡了下去,長舒了一口氣之後他才心不在焉地喝了口咖啡,“你知不知道我被火燒過?現在這張臉是植皮之後才有的。”
符衷心裏揪了一下,但面上依舊是不動聲色地抿着唇。他垂下眼睫遮擋情緒,用溫和的語氣安撫他的情緒:“不管怎樣您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甚至還年輕了不少。”
醫生說季垚需要在清醒的時候疏導焦慮,符衷一直記得醫生的叮囑。符衷能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憂郁,季垚坐在他面前,卻又像天涯那樣遙遠。季垚好像始終活在一個殼子裏,他有他自己的思想和禁锢,有些事情回不了頭。季垚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伸手過去薅了符衷一腦袋,警告他不要動不動就拍領導馬屁,給人戴高帽子。
符衷摸出手機,舉起來,鏡頭對準了季垚。季垚忙用手遮擋,符衷把他的手拉下來,說:“就給您拍一張照,給您看看是不是跟以前一樣的。”
“我在病房的鏡子裏早看過了,還用你來拍?”
“三個月沒見着您了,我要拍照張片紀念一下。我的朋友們也十分想念您,他們要是得知您馬上就要回去了,一定會很開心的。”符衷故意轉移注意,偷偷多拍了幾張。
季垚不太樂意,他抓過符衷的手點着他的鼻子說:“你要是把這些照片給別人看,我就把你換到雍首長手下去。”
符衷從容不迫地笑了一下,保存了圖片到私密保險箱,收起手機:“我當然不會給別人看,我怎麽能讓別人見首長的好樣貌,讓人好對您日思夜想呢?”
鋼琴的聲音結束了,彈鋼琴的藝術家從凳子上站起來,整理衣襟,踩着臺階走了下去。從藝術家的衣着來看,他也是醫療中心的病人,不過他看起來精神抖擻,絲毫不像是生病的樣子。符衷覺得成都醫療中心有種奇特的魅力,這兒跟別處不一樣。這兒不是死氣沉沉的,而是充滿生機的,就像他眼裏的季垚一樣。
季垚聽得他說出的話之後心裏就緊縮了一下,一股涓涓熱流從胸腔淌過去了。季垚笑他嘴兒抹了蜜,升官準比別人快,符衷只是笑盈盈地聽他揄揚。符衷不說話,他只是享受這種氛圍。
兩人吃完了中飯,咖啡還沒有喝完,季垚說他要去剪頭發。理發師是個好心腸的高個子男人,說話細聲細氣、溫溫柔柔,再暴躁的人來了也得心平氣和地講話。他圍着季垚問這問那,然後替他圍上了圍裙,從學徒那兒拿來的工具開工了。符衷坐在一邊翻雜志,一邊擡眼看看鏡子裏的季垚,季垚閉着眼睛打盹,其實他是在假寐。
理發師把季垚的頭發打理整齊,梳到腦後去,定了型。季垚平時就這梳頭發,已經習慣了。他樂于把光潔的額頭露出來,那上面沒有皺紋,沒有褐斑,連着發尖鬓角都是英俊、威武的。
這俊哥兒一下就攫住了符衷的目光,他的視線連着季垚的動作,從這頭到那頭。季垚轉過眼梢看他的時候,符衷低頭拍了拍膝蓋,把雜志放回原處,站起身來。符衷避開了季垚的注視,他還不敢與這樣的季垚對視,季垚身上散發出威嚴的氣息,他眼裏的厲色是天生的,讓人不敢肖想。符衷不敢亂想,他在心裏背誦《時間局賞罰條例》,以此來激勵自己。
他們離開的時候,理發師靠在門邊看着他們肩并着肩地遠去,眼睛彎彎的,閃閃發亮。
季垚把在轉角處咖啡杯子扔進垃圾桶,符衷問:“首長,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季垚雙手插在松松垮垮的褲兜裏,背挺得很直,站在廊橋上俯瞰醫療中心的大廳,掙紮了一下,才點點頭:“可以了,我們走吧。”
“如果首長舍不得這裏,我可以跟上面說您還沒有康複,需要再治療一段時間。”
“不用了,我的治療資料都是醫療部報上去的,你一個人說的不管用,小心挨罰。”季垚拍拍符衷的肩章,“我是執行員,我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我為了國家戰鬥。”
符衷抿唇,季垚的話帶給了他思考的餘地。季垚安慰了他兩句,秀了秀肱二頭肌,無所謂地笑笑,自顧自往病房去了。
“首長去哪裏?”
“去病房,我去把我的徽章拿來就跟你走。”
符衷拉住季垚的手臂,季垚有些奇怪,符衷說:“首長把手伸出來。”
季垚莫名其妙,看了符衷幾眼,攤開了手心。符衷從口袋裏摸出一枚徽章,然後放在季垚手上:“我給您帶出來了,所以首長不用回去拿了,我們直接去停機坪吧,您的專機在那裏。”
手心那枚徽章沉甸甸的,是一棵巨樹,樹上有雄鷹,下面是執行部的英文。季垚凝視着雄鷹,雄鷹也在凝視着他,他從鷹眼裏看到了額外的東西。季垚沒想到符衷還去了自己的病房,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被子沒疊成方塊,床單也沒有抻平,這不符合時間局的規定。但他只是這麽一想,轉頭他就不在意了。
符衷沒什麽表示,他看着季垚,等他說話。樓層裏播放着很輕的鋼琴樂,是《夢中的婚禮》。符衷不才,五歲學鋼琴,沒有天賦,《夢中的婚禮》是符衷唯一會彈的曲子,溫暖如風,柔如彩虹。
季垚未吐一字,符衷揣摩着他現在的想法,符衷一直都試圖弄清楚自己的長官的內心。季垚把徽章小心地攥在手裏,扭過頭叫符衷上停機坪去。
醫生穿着白褂子,胸口別着水筆,站在停機場的欄杆外。他別出心裁地端着一個舊搪瓷杯,裏頭泡着枸杞、金銀花,這樣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像個老幹部。醫生站在直升機旁邊送別,拍了拍季垚的手掌,盡說些俏皮話,逗得自己彎腰直笑,眼睛周圍皺起了一圈褶子,襯得眼下的青影更重了。季垚錘了他一拳:“走了大豬,別想我。”
其實醫生長得高且瘦,具有斯文人的氣質,一點不豬,不知道季垚為什麽叫他大豬。醫生撩了一下擋住眼睛的頭發,将雙手插在白褂子裏對符衷說:“好好照顧你首長,別讓他碰刺激性的東西,如果他出事了我也要跟着完蛋,所以你得小心一點。”
符衷立在一旁,看了看兩人,暗自不爽,但還是答應了醫生的吩咐。
季垚不知為何突然笑得春風骀蕩,拉着機門跨上去,惶然的狂風把他的頭發吹亂了。他坐在副駕駛,戴上飛行頭盔,看着底下的地面呼喝了一聲。這種呼喝聲常常在戰場上響起,士兵出征的時候就會這麽歡呼。季垚配合符衷開啓了飛機的飛行系統,他那麽熟練,好像還沒有從戰場回來。
飛機騰空而起,醫生站在下面揮舞手臂,把手收攏在嘴邊,仰頭長長地呼喊了一陣。他的聲音被驚慌的亂風裹挾着在個個障礙物之間碰撞,撞起一陣陣回音。等到飛機升入了高空,看不見影子了,醫生才把搪瓷杯拿起來,轉身走進電梯離開了這裏。他覺得有點兒冷,秋寒鑽進衣領裏了。
季垚坐在符衷旁邊,他不需要駕駛飛機,只得靠着窗戶看底下的燈火。現在是下午2:30,飛到北京還有三個小時。
“首長為什麽要叫那個醫生‘大豬’?”符衷問,看了看季垚的側臉。
微弱的光照在季垚的鼻梁上,他歪着頭,眼裏帶有跳躍的光:“他姓朱,我就叫他大豬。”
符衷沉默了一下,又問:“那首長您叫我什麽呢?”
季垚想了想,笑着坐起身子,正色道:“0578!”
“到!”
符衷應了一聲,就像在日常訓練時一樣,季垚是教官長,符衷就跟着他練。季垚嚴厲非常,比雍首長嚴厲,人們叫他“鬼臉閻王”。符衷偶爾會把季垚惹毛,免不了跑圈和其他的懲罰。
季垚看了符衷一眼,笑起來,符衷也跟着笑,他們的眼睛裏都反射着細碎的光線。幽幽的藍光照在季垚的臉上,他摸摸自己的下巴,遠遠地望着玻璃外的天空,灰色的雲氣撲面而來。
“那你叫我什麽呢?”季垚突然問,問完了又有點後悔,這還能怎麽叫呢?他思忖着,好像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是他。季垚沉思時就不說話了,他喜歡靜靜地思考。
符衷手指緊了緊,有些緊張,但心裏有團火苗正悄悄在燃燒。季垚看着他,眉下掃着陰影,眼睛倒還是透亮的。符衷斟酌了很久,久到季垚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了,他才小心答道:“我就叫您首長,或者長官。”
說罷符衷觑了觑季垚的臉色,季垚略有些驚奇,但很快又恢複平靜了。他坐回去,沉默了一陣,在這長長的沉默中不知又飛過了多少路。季垚前前後後想遍了也沒想出所以然來,他覺得心裏有點兒堵塞,想要發洩一下,但找不到理由。季垚是理智的人。他聽着駕駛艙裏嗡嗡的蜂鳴,時間長了這聲音讓人昏昏欲睡,季垚扯過一張泰迪熊毛毯把自己裹住。
“那就這樣吧,這樣就很好。”季垚聲音淡,聽着比秋寒更冷清,聽不出究竟是悲還是喜,“我先睡會兒,落地了叫我。”
符衷點頭應了一聲,不再言語,其實他嗅聞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味道。符衷有着敏銳的感官,尤其是在面對的季垚的時候。季垚很快就睡去,側臉映在窗上。符衷默默地讓飛機疾速前行,漸漸往北飛去,叆叇的雲氣陪伴着他橫跨天宇。天空中半天見不到一個活物,他輕輕敲着手指打節拍,是那首《夢中的婚禮》。
“季垚季垚季垚季垚......“符衷不敢出聲,只能在心裏默默地念。
季垚念快了就叫細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