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個短篇
能坐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那些只是人類而已。我投入學習之中,突然聽到了吵鬧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
我很熟悉。
我擡頭,看見她在圖書館的另一個角落,挨着那矮矮的書櫃,手架在上頭,正和她的朋友聊天。連外出學習都遇見了不想見到的人,我的心情壞到極點。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母親在門縫裏摟着男人脖子放蕩地親過去的場景還清晰地凝固在我眼前。
那麽,繼續學習?
我沒有講話,心裏祈禱圖書管理員将她們趕走的可能性。
她們還在吵,我繼續寫題目,直接跳過第二題開始第三題。好吵好吵好吵。她們到底為什麽要來圖書館?
值得慶幸的是,她們并沒發現我,我很快将練習冊今天該做的部分刷完,想要找一本書看,但是我煩躁得連書都看不進去。我将書擺回原地,最終只是拉好書包拉鏈,回到那個家。
書包早就破了,角落因為被書本尖銳的角摩到而幾乎要穿。
但是我沒有換。
我也不十分清楚為什麽。
我穿過亂糟糟的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聽着母親在外間小小聲喊着的“酒”入睡。
我默念語文課上教過的一首詩,告訴自己一定要離開這個讨厭的普通人。
然後第二天早上,她要求我将作業借給她抄。我盯着她看,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有着普通的朋友,有着普通的家庭,能在圖書館裏大聲說話大聲笑,她為什麽還要向我這個倒黴的幸運e求助?
瞧,就連這個外號,也是她給我取的。
我盯着作業本看,第三題那裏修改過的,因為她太吵了,所以我寫錯了,而因為我寫錯了,我只能将它改掉。如果不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我為什麽會寫錯?
我擡眼望向她,覺得生氣到了極點,而她一臉不解。怎麽?你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就無辜了嗎?正因為你什麽都不知道,在我眼裏才是不可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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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拍桌,但理智讓我知道這樣只會弄痛自己的手。
于是我冷冷的道:“我不會将作業借給你的,以後都不借了,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我氣得聲音發抖,甚至抓不穩音節,然後我收起作業,不讓她拿到。
她完全不在狀态,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我一陣子,然後回頭去和朋友聊天了。我伏在桌上,然後聽到她和朋友說“神經病,不就是抄個作業而已嗎”……。
什麽叫只是抄個作業而已啊!
我坐在那裏,看着她的背影。她很快找到了別人的作業,而我的作業還在書包裏,我絕對不要給她。最好以後也不要和這個人做朋友,等到初三考個好的高中,離這個人遠遠的,再也不要見到她。
初三那年,我考上了離家很遠的學校,回到家将通知書遞給母親看,母親又露出了那個不耐煩的表情。果不其然,就像我想象中那樣,她提出了一個要求。但不是要我不再讀書,而是要我留級一年,考一家近點的學校。
我知道為什麽她這樣說,因為我的學習費也算在父親給的生活費內。如果我不讀書了,她拿到的錢就少了。
我挑眉:“你的意思是,讓我多拿一年的學習費?”
這樣對自己的監護人會帶來不好的後果,但我并沒有想那麽多,我只是想在口頭上給自己個痛快,在離開這棟屋子之前。考上高中我就不會回來了,直到考上大學為止。
母親果然生氣,然後我繼續慢慢道:“通知書已經拿到了,你無權迫我更改學校。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就去找父親,控告你虐待兒童。”
其實我并不知道那麽多,但我相信母親比我更迷糊,她上次去學校大約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即使我瞎編,那也無所謂。我接着說:“如果我住校,你會拿到比現在更多的錢,這棟房子是私人購入的,也會歸你一人所有。”
我還是會害怕,我的心跳快到幾乎不正常的地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因為興奮還是膽怯。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逃離這裏,逃離母親,逃離……她。
對,一定要逃離她。
一旦想到這點,我的目标頓時明确起來。是憎恨讓我變得越來越強大,用盡全力去恨一個人并沒有電視劇說的那麽糟糕,我想着。
但是這一切沒有用,母親見說不過我,坐下開始哭訴她養育我有多麽辛苦,說我是只白眼狼,說我什麽都看不見。我心中的信念沒有絲毫動搖,因為路已經決定了,除了鋪在地上的地磚,其他東西全是障礙。
最終,母親還是答應了,但她臉上的眼淚讓我覺得,如果這張通知書在她手裏,一定已經被眼淚染濕。我讨厭眼淚,因為那代表軟弱。我讨厭她。這個世界裏,沒有一件值得喜歡的東西,包括我自己。
但不知為何,我卻被折騰得好累好累,在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感過去以後,我更累了。我看着手中的通知書,只覺得就連我這個人,都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我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麽地方,又應該說什麽話。我擡眼看了看母親,這個人落入了酒精的陷阱,所以我絕對不要喝酒。
要用利益來誘惑母親,用恐吓來威脅母親,這樣的我……又算得上有多高明呢?
母親剛才所說的一切并非沒有落入我心裏,我推開門,背着書包,離開小區,看着路邊的水窪,它照不出我的模樣,但那些聽到的話已經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漸漸走着,不知為何,我就繞到了她的家。
她家離我家不遠,于是我直接上了樓去敲門,即使我也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為何。
慶賀、嘲笑、責罵,還是……炫耀?
我記得,上一次去同學家,已經是許久前的事了。那也是我小學唯一的朋友,小六那年的十一月,她請了病假,我喜滋滋的将作業和通告送上去給她,然後因為這件事,我們疏遠了。我還記得那一日,她根本沒病,只是請了假在家裏打游戲,看到我手裏的作業,還一臉厭煩。
這一次,我看到屋子裏沒有電子游戲,連電腦都沒有開。
“你來做什麽?”
“……給你看我的通知書。”
那一瞬間,我遲疑了。我遞上去,但她卻沒有看一眼。她看起來很煩躁,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穿的校服沒有換,而她手裏是一張紙。她的反應是:“你就來說這個?”
一瞬間,我竟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然後她将我往門外推:“走啦走啦,我知道你成績好,學霸!”
最後兩個字,她斬釘截鐵。我沒有朋友,消息不靈通,很多年後才知道,她當年考了一家很糟糕的高中,分數比原來的差了不少。但那時候,我只是覺得,那就幹脆老死不相往來算了。
我不知道的是,就算沒有那一幕,我們也未必能再見。
到了新的學校,我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其他人的邀請我沒有拒絕,我不說話,看起來也就好相處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內心的想法一點沒變,依舊是那個惹人嫌的女孩子,自我中心,不講道理。
我不曾覺得自己是對的,但我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錯。
這個世界上讨厭的人有很多,如果我讨厭那些其實很普通的人,只會讓自己過得更痛苦。但我無法放棄,無法放棄恨她,仿佛只要放棄了,我的人生就沒有價值了。高二那年暑假,我的母親終于因為酗酒而死,死了很多天,最後還是扛着行李回家的我發現的。
我推開門,立刻覺得屋子裏的味道不對勁。然後我就發現了在浴缸裏的母親,酒和她的□□混雜在一起,屍體已經出現屍斑,我甚至懷疑眼球那裏爬出了毛毛蟲一樣的東西。那一刻我覺得嘔心,但浴室裏已經沒有能讓我吐的地方了,于是我選擇強忍着那種感覺去報警。[1]
那時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我有不在場證明,這件事與我無關。
從開始到結束都有人陪着我,因為我是未成年,沒有人将責任擺在我身上。父親終于出現了一次,他已經不在這個城市了,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根本不在意我。我冷靜下來,說可以住校,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大人是冷漠的。
整個世界都在轉,仿佛只要不這樣轉下去,人類文明會崩塌。醫院裏每個人都在忙,法院裏也是,沒有人理會我,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我沉默地走過這一段又一段路,是的,人類是世界上最獨特物種之一,靠社交來維持整個群體的生計,一旦出現異類,就會對這個群體帶來損害,所以我這種人的存在是無所謂的。
社交障礙不可能成為主流,因為這是人類文明的主要運作樞紐之一。就像是因為市場和收益,能夠靠藝術品維持生計的人并不多那樣。因為精神食糧不是必要的,比不上真實的食糧,而在市場淘汰機制之下,最後剩下的只有小部分人。
呵,怎麽會想到這種事情。
我不悲傷,唯一的反應是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但在事情完結之後,我卻仍然覺得自己空蕩蕩的,整個人都失去了重心。終于在暑假結束,我拖着行李準備回學校的時候,我遇到了她。她沒有行李,因為她的學校離家很近,根本不需要這麽早回去。她盯着我,我也盯着她。
她少有地提着一個紙袋,我知道,這個人懶得背那麽大的背包,甚至連一個稍微重點的包包也不願意,所以永遠拿最省心省力的。所以,這麽推測一下,裏面的東西一定很輕,但不是錢包和手機,因為如果是那樣,她連這個紙袋都不會拿。
裝着什麽?
于是我開口了,“你看我幹嘛?”
“看你不行?”
我很生氣,而她懶洋洋的。連字數都比我少,她一定是故意的!
“……沒事了,我走了。”過了半天,我只說得出這種話。這個人果然比我想象的還要讨厭,她為什麽要來找打?為什麽?我轉身就走,我真的打算走的,然後我又不甘心的轉過身:“你拿着什麽?”
她瞪了我一眼。
突然之間,我有點慌張,因為她太懶了,懶得根本不會露出這種表情。然後她站在樹下,打開了她的傘,我們的方向相反,我要進商場,而她卻是要離開。“錢包,怎麽,你想要?”
才不會是錢包好不好。這個人瞬間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我已經不記得醫院裏自己的感慨了,差點就在商場門口和她吵起來。“我想要你就會給?”
“當然不,神經病。”
“說得好像我很想要似的。”
她用那個眼神看我了,我才不管裏面包含着什麽複雜的情緒,反正就是在看不起我。“喂,你要去哪。”
她的聲調懶洋洋。她穿着熱褲,身體只是包着皮的骨架,但偏偏像是被強盜拉長過身體那樣,身材高挑,不說的話會有人以為她是大學生。我們身高相約,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像她那樣。是哪樣我也說不清。[2]
啧,誰要像她了。
我恨恨的回道:“我要回學校了。”
“哦。”
……我真的不想理她了,我發誓。“我和你一起去。”
我站在原地,然後她很自然的走到了我旁邊,說:“我和你一起去車站。”
我不想和這個人呆在一塊裏,但我們還在一個城市裏。還在一個城市就有可能碰到她,只要可能碰到她,我就會覺得不開心。可是本市的風氣是,父母不會讓孩子離開自己,即使這裏沒有全國最好的高校。
對了,高校。
我一邊應付對方無聊的話題,一邊這樣想着。如果我考大學考到別的城市去,那就不用碰見她了。雖然她的成績很好,但離開這裏的機會還是很少的。就算她能和我考上一所大學,那我畢業了就可以離開那裏了。
不,不對,如果上了大學,那麽基本同學人脈都落在那裏了,大學的朋友也都在那個地方,她不會走的,到時候我們還是得呆在一個圈子裏。那麽我要去國外嗎?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是,內心有個聲音一直在吵。
即使我離開了本市,我也還和她在一個國家。即使我去了外國,我們還在同一個地球上。即使我離開了地球,我們還在同一個太陽系。即使我離開了太陽系,我們還在同一個銀河系。即使我離開了銀河系,我們還在同一個宇宙。
……那麽在這些情況下,我逃離這裏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但我很清楚,我絕對不要留在這個人旁邊。
因為她太讨厭了,她的一言一行都惹我讨厭。我是獨生女,而她有保護她的姐姐。她長得不算很好看,但卻在圈子裏玩得開,也有男生喜歡她。
她很普通。普通得讓我讨厭,我不是在嫉妒她的普通。我也沒有嫉妒她一直都有親人保護,我沒有嫉妒她一直都活在安全的環境之下。
這種人,即使以後被老公抛棄也是活該,她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張臉,她手裏有最好的牌,她卻沒有玩好這場游戲。……算了,我好像有點遷怒了,因為這個人有點像我母親所述說的年輕時代。
我的母親,在年輕時長得很美,被衆人追捧,最後卻選擇了我父親,一個人生輸家。他們倆都叫人嫌惡,父親懦弱無能,而母親每天都在說她年輕時過得多好,有公務員和富家子追求她,還被星探挖掘,但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什麽亮光點。
我一直堅信,母親年輕時只是被男孩子當成可以調戲的對象,而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給那些人。她會嫁給我父親,是因為他們一樣沒文化。母親的嘴臉,不知為何和眼前這個人重合了起來。
一個人會回憶過去,只不過是因為她們已經沒有未來了。
我上了車,看着車窗外那個人的臉。我想着,以後一定不會再見面了。我會離開,逃得遠遠的,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線索,我會保護好屬于自己的一切。她還站着,但也沒有揮手,而我假裝自己沒有看她。
但是,我失敗了。
高三那一年的考試,我沒有考上自己想去的大學。我決定複讀,但父親不答應付錢,我只能靠着自己過去剩下的一點點錢和母親僅有的遺産掙紮,咬緊牙關不要負債。那年過得很痛苦,最重要的是……
她又出現了。
簡直就像鬼片裏不散的冤魂。
我離開宿舍,然後去了學校門口的店,然後在那裏看到了她。她穿着店員制服,依舊面無表情死氣沉沉。我不得不理會這個人了,這是我最常去的店,而她在其中打工。對,我堅信是打工。
如果是長期的話,那我就慘了。我坐在餐廳的角落裏,正準備喝一口奶茶,然後收到了短信。是她的信息。
“你在打工?”
“不對,是工作。”
我不明白。
“這是親戚的店,老媽将我塞到這裏了。”
有人看顧,真幸福。
“你不說?”
“等你發現再說。”
窗外寒風吹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間,玻璃窗外的樹葉被吹得瑟瑟發抖。
“……我不是故意要看到你的。”
“哦。”
“……你為什麽有空發短信?”
“休息時間到了。”
這個人果然很讨厭,為什麽我問一句她就只說一句?
多說兩句會死啊?——算了,我也沒有很稀罕。
情況還是那樣,和以往沒什麽不同。我還是要學習,但是偶爾到那家店裏去的時候,我還是會不自覺的和她多說兩句話。對,就兩句,我不會超過這個數目的。然後很快,第二次高考到了。
高考之前我還是去了那家店一回。那是下午,我複習得幾近昏闕,到了那家店裏,卻沒有看見她。我在店裏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人。我知道自己不該再呆在這裏了,我應該早點回家,然後早早上床睡覺。
果然,這個人還是那麽讨厭,她不在的感覺太好了,我的志願沒填錯。
然後那一年,我考到了自己想去的大學。依舊沒有朋友,依舊獨來獨往,手機裏的聊天記錄寥寥可數,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成績單上的名次,但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們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而我很快讀完大學的課程,投入了屬于自己的世界。
屬于自己的世界,這話聽起來很玄幻,但實際上現實裏發生的事情是相當簡單的。那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順利。
》》》
“諸位,歡迎來到這個發布會。”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個很讨人厭的朋友。不……應該說,只有我讨厭她。那時候我想,我要離這個人遠一點,遠一點,再遠一點。但是,沒辦法的。即使離開這座城市,我們還在同一個國家;即使離開這個國家,我們還在同一個地球;即使離開這個地球,我們還在同一個太陽系。即使離開同一個太陽系,我們還在同一個銀河系。”
“聽排比句可能有點無聊,但我想只有這樣大家才能明白我的想法。”
“就算到死了,我們也還在同一個世界裏。于是我忍不住開始想,這樣到底有什麽意義呢?即使和那個人死在同一個地方,其實也沒那麽讨厭吧?——當然,我不是真正的哲學家,這個問題還是留給大家去思考。”
“但是我給了所有人一個選擇。現在科技發達,但死在宇宙外仍然是不可行的,就算未來會有,恐怕價格普通人負擔不起。”
“現在,請容我為大家介紹一樣東西……請看屏幕,這是所有人都已經很熟悉的全息裝置了。”
“在死之前戴上它,你就能體會到死在異世界的感覺。可以選擇我們為你設定的情景,目前的情景有七個,我們的開發部還在繼續努力。而且在這個裝置內,你會忘記自己曾經買下它,以為自己真的離開了自己所在的世界。其他的說明,請繼續看。”
“那麽,你想死在異世界,還是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直到最後一刻?”
……
(女子離開會場,看到門外站着一個人。那人很瘦,卻架得起一件直身風衣。)
(“發布會很成功?”“那還用說。去哪?”)
(“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1]屍體會養出屍蟲,蛆是其中一種。翻了一下書發現這種生物的生長期好像是三天左右……但我只寫“多天”,照樣模糊了時間,大家湊合着看吧。【喂!
[2]希臘神話裏有一個強盜,普羅克拉提斯。他會将路過的旅行者擺在自己床上,如果身高比那張床短就将他生生拉長(是的,就是分別拉着他的頭和腳),如果身高比床長那就斬腿。【忍不住想起了赤司
-哦耶!我寫了一篇HE!我成功讓我的主角沒死沒瘋就這樣過了八千字!哦哦哦我是親媽!
-還有,這篇《憎恨》其實算是同人,是有穿越成分在裏頭的,下一篇就是真正的正劇了。
-哦對了,全篇無人名成就再次達成。
☆、《理性》
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從上學開始,我就知道這點了。爸爸和媽媽離婚是正常的、媽媽酗酒也是正常的、身上的校服殘舊沒人洗也是正常的,如果不看看身邊的同學,我會以為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可以無視街坊鄰裏的議論,但我無法忽視同輩之間的攀比。
我媽媽會讓我上幼兒園,是因為父親會給她生活費。直到長大一些以後,我才明白這件事。我身邊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唯一會來找我玩的是那些班裏很受歡迎的女孩子,她們往往有着白皙的皮膚、好看幹淨的衣服,還有溫柔的笑容。仿佛天使,是拯救者的姿态。
但我拒絕了每一個人,因為我嫌自己髒。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接近她們,就必須接近她們的所謂‘好朋友’。那些好朋友成績要差一些,衣服也沒那麽好看,但因為站在拯救者旁邊,就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來。
她們會說,我和‘拯救者’是同類人,是我拯救了你,讓你有了朋友,所以你馬上給我去買橙汁。
我不知道會不會這樣,但在我看來,這是最有可能的發展。我不要淪為跑腿,我不要接近她們。我心裏想。人類對我來說不是可以親近的生物,他們掌握着我根本連看都看不清的社交規則,而如果我按照他們的規則去做事,我注定要輸。
而且,我讨厭她們,每一個。
這樣說可能有些離經叛道,但就是一切的開端。用理性來衡量感性是注定要吃虧的——但這是唯一我能走的路子。既然不能依靠其他人,我只能靠我自己了。感性就是同理心、是和別人溝通必須要有的東西,而我,不需要它。
為了不被欺負,我暗地裏決定,将感性從生活裏剝離。
這樣的話……
被欺負的時候就不會哭。
被議論的時候就不會有感覺。
被拯救的時候就不會因感動而一時糊塗去了。
我要依靠我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地活下去。這樣下定決心以後,我的生活平靜了許多,特別是在升初中的關鍵時刻,感性簡直是累贅。就這樣,我成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初中,但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我還必須住在家裏。
正确的說,特殊原因是母親。
在我說要住校的時候,她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推開桌上的酒瓶,将那張紙擺在桌上。桌上有幹了的酒跡,我慶幸它沒有被弄髒。我填好了每一個部分,只要她能夠簽名和付錢就好。
母親淡淡地掃了兩眼,然後道:“沒錢。”
我愣了愣。
雖然說要撇除感性,但顯然我的行動不如我想象中的成功。她冷笑一聲:“一個你就夠貴了,你以為你是大小姐啊,還想住校?”
我不明白為什麽要住校就是大小姐。我看了看桌上的酒瓶,母親一個月喝的酒那麽多,剩下的酒瓶足夠砌一座玻璃屋。如果她願意,這不是問題。我知道父親給的生活費是多少,也知道以父親的能力,那樣已經是極限了。
但母親不滿足,她更讨厭我花了她的錢。
我很肯定,一定就是因為這樣。住校并不貴,我試圖向母親解釋:“在我住校之後,這棟房子就是屬于你一個人的了。你每個月只要轉賬一筆錢給我,然後你不會再見到我這個人。這樣會更省錢,而你也有更多錢喝酒了。如果你擔心自己付不起現在的這個費用的話,我還有父親給的壓歲錢。”
我說了一堆話。先是滿足母親的欲望,告訴她,她的領地擴大了,人類是動物,動物都喜歡有自己領地的。不會見到我是利益,反正她本來就不想看到我了。最後一項是我的底線,我的确有那麽一點點錢,至少讓母親先嘗到甜頭,她接下來就會願意付錢了。
那時我不喜歡上網,能想出減價和分期付款這種招數已經算厲害了。
她愣愣地看了我許久:“行啊,你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吧?”
不,只是因為我需要這樣而已。
母親拿起酒瓶,酒從嘴角漏了出來,染濕了她的衣服。那件衣服已經很髒了,但母親依舊是個美人,五官和臉型都無可挑剔——如果你忽視她的氣質和臉上表情的話。
她只是個空有皮囊的美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點。不然的話,她不會混到這個地步的。
“我不許,那你要怎樣?”
短短八個字,我被驚到了。我說:“你還有哪裏不滿意,我們可以再商量……”
“不用商量了,帶着你的東西滾!我不要再看到它。”她将那張紙撕掉,不知為何笑了起來。即使笑得臉都快裂了,她看起來依舊美得無可救藥。
我說:“滾是讓我去孤兒院?”
就某種程度上而言,孤兒院比這裏好多了,只是那裏沒有我的親人。可是母親沒有回答,她開始喝酒,而我穿着發黃的校服,回到自己的房間。這裏本來是父親的房間,父親在我讀幼兒園的時候就離開了。
故事裏的離婚媽媽都是獨立的女強人,會給孩子最好的,化着妝每天去上班,而我的母親不是。
過了幾天,我從鄰居打麻雀的人口裏聽見閑言閑語——母親說,她的女兒現在可厲害了,還懂得像個推銷員一樣談條件了。我回過頭,那人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而我三個月前,見到母親進了他家的門。
算了,我沒有感覺。
我只要保護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升上初中,周圍的環境和過去沒有什麽不同,同學還是欺負我,而我已經堕落到連衣服出問題都不想管的地步了。衣服是為了蔽體,只要它沒有弄髒,符合校規,那就沒什麽要管的了。
符合校規。
我翻開了學生手冊,校園欺淩自然也是列在其中的,但沒人會去告訴老師,原因之一是老師太忙,不一定有人願意理睬——而且根據觀察,大人插手并不會讓我好過一點。所以我設法保障了自己的作業和衣服,這兩樣東西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無所謂。
總是一個人也有好處,我在學校裏有秘密基地——所謂的秘密基地,自然不可能是書裏寫的樹屋或者天臺。而是學校的空課室,比如新建的音樂教室。這所初中的設備很好,在我們進來前,還建了新翼。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舊的大樓裏上課,那裏每天都有人,而音樂老師就在那附近。但新的大樓已經開放了,只是去的人不多而已。那個音樂教室,老師帶我們去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去過了。
音樂老師更不會路過那裏。只要找對後門和路線,避開去那裏的人,就可以呆在那裏玩耍,不會有人發現的。每天去那裏的人不多,而時間段也可以預算。我将作業藏在那裏,下課之後去做。
沒人留意我的行蹤,而即使被老師發現了,他多多少少也知道我在班裏被欺負,也就不會責罰我。最重要的是,大人往往是各歸各的,就算發現作業,也不一定會管。
保管好了作業,自然就沒問題了。
母親酗酒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有一次我發現她倒在浴缸裏,身上還有淤青,怎麽喊都不醒,仿佛心跳停止了一樣。這個女人出于我理解不了的理由将我綁在她身邊,卻又不理我。
我站在浴缸旁邊,盯着這個全身都是黑色,裙子短得不能更短的女人。
她是我母親,我知道,即使我一點都不像她。我像父親,她這麽說。仿佛我不是她的孩子,我甚至懷疑父母曾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挑剔我身上屬于對方的基因。因為我是他們倆的結晶,所以分離了的他們同樣不喜歡我。
我不覺得自己需要理解她的處境,我的問題是我快活不下去了。
如果這樣下去,我的母親遲早有一天會死,而如果她死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到時候沒人會讓我去讀書,我必須趁這個女人還活着的時候利用盡她的價值。我想了很久,然後做了一個決定。
在參加完期末考以後,我提出了跳級的申請。我很想直接提早畢業,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然後很順利地,我通過了考試,然後準備進入初三。壓歲錢我用到了刀刃上,至于母親的簽名……呵,我早就不需要這種簽名了,不是每個孩子的通告都一定能及時找到人來簽的。
我看了看自己手裏剩下的錢,覺得自己做的沒錯。
想用錢買東西是欲望,是感性,和想象力、同理心、感受力一樣,全部都是感性。我不需要。這樣好歹我不會因為太敏銳而痛苦,不會因為想象力太豐富而患上妄想症,不會因為想要別人的認可而犧牲自我,不會因為想要同伴而精神分裂。
我的決定是對的,活下來最重要。這樣我至少保留了一部分的自己,至少能将理性留下來。而不是最後自殺、死去,或者一敗塗地。
我果然只需要理性就夠了。
我順利升上初三,但周圍的情況好像沒變。這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很快我就會去讀高中。上了高中,雖然要花的錢更多,但如果在那期間母親死了的話,我可以靠着遺産茍延殘喘,不死的話那也沒什麽,我那時已經到了可以打工的年紀了。
我一定要活下來,一定要活到成年,一定不能進精神病院。
我捧着書走過長長的走道和大堂,因為是冬天所以很多人擠進來想要吹暖氣。右邊的一群女學生正看着手機,進度條不停被拉回,重播他們的男神。再往前一點有小孩子在嬉鬧,拉着媽媽想快點回家,媽媽摸了摸他們的頭,露出溫暖的微笑。
大堂裏排着隊伍,有人正在看手機,或者往前張望看前面還要等多久。坐在窗邊的女人,正用小鏡子整理着自己的頭發,口紅顏色鮮豔奪目。店員已經很累了,躲在陰影中打了個呵欠,揉揉自己的眼睛。
而這一切,與我無關。
我捧着手裏的微積分入門,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