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短篇
具,聲音小小的,不留神就會錯過。思琳是個愛看書的女孩子,記憶力很好,從以前開始就坐在課室角落,但我們是朋友。
“我不是故意的,”她側過臉,“是她們一直問我——”
她抱着東西,手臂收緊,仿佛在掩埋愧疚。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我找回了自己的微笑。“沒關系,我不在意。”
思琳睜大眼,看着我。我只是歪着頭繼續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接着,前面有東西破空丢過來。因為看着思琳,我沒有注意到。下一刻我被那件東西擊中倒在地上,手裏的禮花和絲帶散落了一地。随之而來的,是施暴者。
那些東西出現之快,仿佛,他們一直在等。他們在等待一場好戲。就在這時,我明白了。他們不是想要我哭或者笑,他們只是要一場足以纾解無聊的好戲而已。
只要我演得足夠精彩,就會有人喜歡我。
是嗎?是這樣的嗎?
“你瞧,她又在裝模作樣了。”
“還在笑什麽呀,不是早就笑不出來了嗎?”
有人踢了我一腳,“喂,這家夥是不是死掉了?”
我不應該覺得悲傷,我不應該想哭。我應該站起來,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然後繼續過我平靜的生活。
但是,我好想哭。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眼淚已經流出來,讓視線變得模糊。周圍站着的那些人的鞋子開始模糊不清,燈光很暗,舞臺那麽大,在我看來卻很小。
我不要哭,我想要笑。我躺在地上,好像這樣就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努力咧開嘴,可是笑容仿佛撕裂了臉,好痛好痛,痛到淚水不自覺地湧出來。
在我勉力彎起嘴角的同時,我已經淚流滿面。
“你們看,她笑不出來的啦,以前笑都只是她在騙我們而已,她是個怪物。”
Advertisement
騙人?
我為什麽要騙人——
疼痛讓我失去了意識,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在禮堂的地板上,這讓我知道,我并沒有昏過去多久。我靜靜地站起來,看到思琳走近,想要說些什麽,但我已經聽不見這個世界裏的聲音。
只有一句話在我的腦內環繞播放着:
“你想要人喜歡你,你就必須笑。”
這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只有足夠普通的人才找得到出口。
十二歲那年,家裏的公司破産,陷入財政危機,母親和姐姐變賣了珠寶,可是仍然不夠。然後,父親逃逸,一個星期後被人發現墜海,身上綁着磚頭嘴巴和眼睛上有膠帶。
因為母親無暇照顧我,我被帶到大姐家中。聖誕假期的某一日,有個很漂亮的姐姐上來,她看見我,然後微笑着遞給我一塊糖果,我也回以微笑。
那個姐姐笑得很好看。
“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我會的。”
她們站在露臺上碰杯,咖啡氤氲出迷離的煙霧來。
到了地點,我才清楚,是要我拍雜志上的廣告,和別的大人在一起。每個人都對我笑,每個人的笑容都自然而溫暖。
于是我說:“姐姐,我要拍。”
那個廣告拍得那樣快啊,我穿着香槟色的裙子,對一個大姐姐露出可愛的笑容。旁邊有人說:小妹妹笑得真可愛。
我再次被人稱贊,這個新的世界裏,不會再有人排擠我。我覺得好開心,覺得自己做的一切終于有了回報。所以,我對自己說,你一定要笑下去。
只要有人喜歡我,那麽笑就不算虧……那麽,接受這個世界是這樣的,也并不算太困難吧?
「小醜走上舞臺,單純的她面對臺下的鮮花和掌聲的觀衆,開心地謝幕。」
我就這樣,又一次走了下去。那天晚上按摩的時候,臉上又開始隐隐作痛,可是我依然對着鏡子,開始笑。雜志離生活十分遠,但這樣拍下去,我平安地度過了整個初中。交到新的朋友,成績不錯,而且在初三那年,家裏的債務還清了。
就在中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在一個電視劇片場裏見到了思琳。她是來唱主題曲的,當時我們都已經十五歲。
“……你過得如何?”
“還好。”我微笑。
笑不是一件讓人覺得痛苦的事情,我當時是這麽想的。思琳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她飾演一名小說改編電視劇裏的高中生,戲份不多,但負責唱主題曲。
我的拍攝已經結束,站在原地看着她唱歌。
那首歌是抒情曲,悲傷的調子。後來播出的時候,我有同學聽得哭了。
盡管不知為何,我總是哭不出來。
我是一名小醜,而只要我想反抗,臉上面具就會猛地往下壓,讓我不得不變回那個只懂得笑的小醜。
高考志願,我選擇了藝校。母親和姐姐看着我,母親已經很老了,多年的奔波勞累讓她的皺紋更深,而家庭的重擔畫就她們眼裏的疲累痕跡。母親臉上只有冷漠,她歪在一邊看電視。我拖着行李要出去,她仍然沒有看我一眼。
我說:“媽媽,我走了。”
我努力彎起嘴角,對母親露出最美的笑容。但是她無動于衷,只是盯着電視,仿佛已經累極。這麽多年來她一個字都沒有講,有一次我自己坐在鏡子前吃藥,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這病真糟,賺的錢已經不多,還要去看病,最後只剩那麽點,還不如不去。”
挽留我的是二姐。
姐姐說:“小妹,不要這樣,現在家裏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我微笑着,打斷了姐姐的話。
“姐姐,是我自己要選這條路的。”
是啊。是你自己要選的。
那為什麽要覺得悲傷呢?只是你的自我感動而已吧?
我不知道該如何述說這種感覺,于是我再次将它歸類進“不值得管”的情緒欄裏,鎖上匣子,走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那個聲音就安靜了,當它安靜下來,我就會覺得這才是對的。
因為有青少年時期的經驗,我輕而易舉地就在學校拿到了高分,大二開始在一些片場裏演角色,其實這算不得什麽優勢——當你發現身邊有那麽多出色的人,你會明白,你只是起步比他們早而已。
如果不是早早走上這條路,你和他們不會有什麽不同;如果他們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一切,他們一定表現得比你更出色。
我開始加大藥量,是在大二那一年。
一出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我演的是其中的女配。似乎因為連續三天沒有吃藥,我的狀态很不好,終于在拍攝途中,被導演指出來批評。
那場是女配的獨角戲,她需要獨自一人纏住敵國來的使者,其中每一個表情都不能少,每一個笑容都恰到好處。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很不對勁,怎麽都笑得不對,導演溫柔地說了幾遍之後,終于發火了。
那是一場很普通的戲,但是我的角色要笑。一直都是這樣的,沒有什麽特別,對其他人來說,只是個表情而已。
那天女主角NG了許多次——算了,我不想為自己找借口。我怎麽笑都覺得不對,我心知自己的情況如何,可是打開應急的藥瓶,藥瓶是空的。
我戰戰兢兢地下場,果不其然被導演罵了。
在NG無數次以後,導演喊休息,當時是夏季,我穿着長袖的古裝,天氣很熱,那天拍的是在池塘邊的戲,仲夏的蟬鳴,聽起來本是很動聽的。
“你為什麽不會笑?啊?只是動動嘴而已,你以前一直都在笑吧?”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在笑。漢服的袖子垂下來,我聽着導演的罵聲,只是撚了撚綠色的袖口,想起女主角被他罵的樣子,不會比我好多少。
好熱。
好熱。
好難受。
我的臉好痛。為什麽這個時候要痛起來呢?
表情。
一個表情。
跟吃飯喝水差不多的表情。
最後導演停了,他看我一眼:“來,現在再試一次。”
我再次下場,因為臉上很痛,所以感覺快要哭出來了。但是我知道這一段要特寫,我是這場戲裏的主演。
于是我笑,笑得那麽燦爛,即使臉上的肌肉像是要牽動整張臉,讓我當場崩潰。最後我跌跌撞撞地步出片場,有人給我遞紙巾,而我繼續對她笑,用笑容來感謝他們。
那套連續劇在網上火了,我刷着微博,粉絲一直增加,而并不是僵屍粉。我再次獲得了他人的喜歡,通過熒屏和鏡頭。
你瞧,一切都是等價交換。
「公主見到了小醜,她看着拄着拐杖滿身是傷的她,以為那只是表演的裝飾。
她笑着問:“你手裏的是糖果嗎?能不能吃?”」
在大三那年,接到了一部電影。飾演女主角的是一個很快走紅的天才女演員。她叫淺鳶,聲音很好聽,笑容甜美而動人。我演的是一個口蜜腹劍的女二,善于欺騙與僞裝,和女主角一樣愛笑,但笑起來往往要人命。
“學姐——”
“嗯?”
我們面對面,她的聲音軟綿綿,臉上笑容真摯、清純、動人。連我這個女孩子,看了都覺得心動。那句“我見過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只配得上她。
陽光映進她的眼中,讓她的笑開了花。
我微笑,握緊手中紙杯,想起家中陰暗角落裏堆積如山的藥罐。
“學姐笑得真溫柔啊……”她低聲道。
片場裏很吵,但這個角落是寂靜的。她低着頭,劉海的陰影落到了她眼中,卻絲毫不顯得黑暗。
我很久才道:“你也一樣。”
不,不一樣的。
我是吃了藥才能裝出笑容的騙子,而她是真的在笑。
“謝謝學姐!”
“嗯。”
這出電視劇拍完播出,已經是大四的事情了。課時更少,工作更多,我的運氣很好,剛到九月,就接到了一部文藝電影的片約,那個故事叫《誤會》,拍片的是導演圈內的大腕,需要一個女主角。
經紀人說,“基本內定是你了,你進去試試就行。”
我“嗯”一聲,微笑着點點頭。進入片場以前,我路過洗手間,于是進去。在進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能會遇見什麽。
我要轉開開門的鎖,這時門外傳來聲音。似乎是兩個工作人員,出來休息片刻。
“哎,你知道接下來試鏡的是誰嗎?”
“知道啊,怎麽了?”
我停下動作,聽到洗手盆傳來水聲。
“聽說啊,本來這部片子聯絡的是我女神淺鳶,如果不是接了另一部片子,誰會找她。”
“……真的?”
“當然。她演的可是女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啦,女配笑得那叫一個假啊。”
“那個角色其實不錯的,我喜歡女王。”
“呵,也就那樣了,說什麽停止全世界的時間,不就是自私自利而已嘛?”
我整個人停在原地,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你想要人喜歡你,你就必須笑。”
「擠壓面具的人也跟着停下動作,他大聲地笑:瞧!我說得沒錯吧,其他人都是這麽說的!你那不叫妄自菲薄,那叫自知之明!
笑容的面具重重地壓在小醜臉上,她拼命呼吸卻逃不過那個人的手。
她遍體鱗傷茍延殘喘,卻再也換不回她的整個世界。」
我笑了,但是他們仍然不喜歡我。我還不夠努力是嗎?你們是不是非要讓我覺得自己配不起得到的一切?
我蹲下,聞到洗發水和化妝品的味道,是人造的香精,和我一樣,是人造的。外間的聲音慢慢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如果不是找不到女主角,不會找我——
如果不是我笑得不夠好,不會這樣——
這時候身體重新開始運作,強迫我往試鏡的地方走。于是我聽話了。即使那是身體,而不是我。我知道的,知道自己還要笑,不然只會帶來更嚴重的後果。
最後,我順利地拿到試鏡,經紀人維持着與原先相同的冰冷表情,載我回家。這些人不需要笑也能活得很好,從頭到尾,在這個漩渦裏掙紮的人,只有我。
那天晚上,我像瘋了一樣将家裏所有藥瓶翻出來,拼命地喝,直到喝光為止。我不想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是啊,醫生說那樣會有副作用,可我管什麽?誰知道他會不會是壓迫面具的其中一只手,是那個迫着我往前走的齒輪的螺絲——
屋裏沒有開燈,廉價的藥瓶掉在地上,發出清脆而不真實的響聲。我的半只手懸空在沙發以外,它就那樣往下滑。假天花上是一朵朵玫瑰,玻璃制,按我的英文名打造而成。
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命中注定,這些詞都不足以描繪我的過去。因為我笑所以神才會懲罰我,因為笑了所以定下的形象再也無法改變。
我大聲地笑。
柔軟的紫灰色沙發。
有黑曜石的水晶燈。
大理石打造的窗臺
奶白色的巨大浴池。
我記得這裏每一件東西的來歷,我記得每一個标價。這棟公寓是我靠自己賺回來的。
是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為何還覺得自己會被趕出去呢?
我閉上眼,黑白早已分不清了,我的世界裏只餘一片灰色。不是絕對的邪惡也不是絕對的純白,我連堕落都找不到理由。
如果能早日擺脫這一切該多好。是啊,我的路還沒開始,趁現在停止反而能保留一個好名聲吧……
安眠藥就在旁邊的玻璃茶幾上,白色的瓶子,那麽顯眼。我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拿到它。我告訴自己,做完這一次以後就不會再痛了,死人是不會覺得疼的。
我打開瓶蓋,将藥倒進口裏。
我的頭條會是吃安眠藥自殺嗎?這樣的結局好像還不錯。
吃藥吃了太多年,我早已忘記如何形容苦味。有幾顆漏了出來,我聽到它們掉在地板上,缤紛如同八歲那年游樂場裏的跳跳球。就在這時,門鈴響。
門外很吵很吵。
我想堵住耳朵,我不想聽。是經紀人來找我确認細節?
不要管了,你馬上就要離開這一切了,我告訴自己。然後,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是思琳。
“你瘋了?”
我被她迫着,将已經要吞下去的藥全嘔了出來。她化着妝,身上是一套古裝。
“你怎麽進來的?”
“你關心這個?”
她狠狠地摔下我,在對面坐下。“今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沒有回答。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仍然沒有回答。
這樣罵了一通,思琳總算冷靜下來。她說:“我帶你去醫院。”
“不行。”
“我要去。”
“今天剛剛簽約,樓下可能有記者。”
她安靜了。她猶豫道:“那我叫相熟的醫生上來——”
“我沒事。”我苦笑。
她望着我,視線冰冷得不像當年那個往我身上潑水的女孩子。“你知道的,”我鎮定地往下說:“我病了這麽多年了,什麽時候死我不會沒感覺。”
人在危險時的知覺是相當敏銳的,特別是那些長期遭受折磨的人。
也許能吃藥就算不上折磨,我的生理狀态還算行,比起那些得白血病或者斷手斷腳的真的好多了。總之,我開口:“這部片子,我會拍完的。”
思琳盯着我看,她要改變主意了。我笑:“放心吧,思、琳、大、小、姐。”
然後她被我推出門,最後在門口,她是這樣說的:“你要記住。”她的視線異常堅定,“在我眼裏,你永遠是笑得最美的那一個。”
是嗎。
我用手磨蹭背後的衣服,衣服是雪紡材質,異常柔軟輕薄。
思琳不知道,當一個人開始堕落,沒有人攔得住。
「小醜清楚,自己臉上的面具并沒有消失,它只是暫停往下壓,讓她喘息,好開始下一次折磨。」
《誤會》《逛遍全國的書店》《負二百七十三度》《傾舞》
文藝電影;青春愛情喜劇;爆笑科研探險——直到最後的,傾舞。
我一步步往前走,履歷表上的角色越來越多。在我停下腳步往回看的時候,我已經走了這麽遠。從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生到一線影星,劇本的編寫者仿佛在對我說,我生來就是該走這條路的。
每一個鏡頭裏我都在笑。文藝電影女主角美麗單純的笑容,愛情喜劇裏面無表情實際上必須竭力營造的搞笑氣氛,那個在探險隊伍裏永遠負責活躍氣氛的短發姑娘,再到最後,一笑傾城的舞姬。
如果你讓一個人猜,先天性上娛樂圈裏最不可能笑的那個人,她猜上一年也不會知道是我。當年診斷的醫生早已退休,支撐我的笑容的,是背後足以被稱為天文數字的金額和堆積如山的藥盒——
我不後悔。
我說過的,我要笑給別人看。
「舞臺上的故事還在繼續,舞臺下的觀衆還在圍觀。
眼淚滑下,而小醜臉上的面具,堅固如昔。」
直到經紀人對我說,他談下了《傾舞》的女主角。《傾舞》絕對稱得上是圈子裏的大制作,名導演和編劇,男主角更用上一部劇拿下了影帝。
《傾舞》
女主角輕舞六歲被買入舞坊,十五歲那年一舞動天下,最後傾盡一切以舞的她,成為一國寵妃,與皇帝合葬。輕舞在整套電影中未曾笑過,只有在死亡時,嘴角帶血對皇帝露出絕美的笑。是一名導演的轉型之作。
唱主題曲的人,是思琳。那時她也是明星,一手鋼琴與空靈歌聲早已獲國內外認可。我們許久沒有見過,自從那次我企圖自殺之後。
我凝視着郵件上她的名字,最後開始看劇本。
“你也來了。”
“嗯。”
她本不該在片場,但當我進入片場時,第一眼就捕捉到她的身影。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我們都知道對方一定會在場。
思琳身高與我相約,黑發與長睫,她的美是沉靜的,當她坐在鋼琴前,如果演奏永不開始,你會以為她是一個洋娃娃。
今天我的戲份還沒有到,先拍的是輕舞小時候的鏡頭。
思琳遞給我一杯咖啡,我說:“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和她差不多大。”
“小學?”她錯愕。“你比我還早啊。”
所以有這樣的結果才是理所當然。我們漸漸聊到當年的事,當順勢聊到舞臺劇時,思琳道歉,她沒有刻意避開,而是承認過往的一切。
“沒關系,”我笑:“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正因為已經過去了,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但是後半句話,我始終沒有講。然後電影開拍,這個角色的年齡跨度是六歲到二十八歲,整整二十二年。輕舞不停在跳,從進入舞坊被人誇耀為天才,再到十五歲成為太子的入幕之賓,直至用一場舞平息兩國戰争,再成為寵妃。
和俗套的電視劇不同,輕舞始終沒有為後。
輕舞從來不笑,但她不笑的樣子方才迷惑人心。我終于能夠擺脫笑容這個詛咒,終于能夠用不笑的樣子來得到一切——第一次,我沒有了那種等價交換的感覺。
思琳來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我們逛遍了大街小巷,還有片場附近美麗的風景。在取景的地方,有一個長滿合歡花的山谷,我們去了一次,雪為山蒙上一層皎潔的顏色。
“生日快樂。”我将手裏的合歡花遞給她,她看着那朵花,慢慢地笑了。
“你打算繼續?”
“當然。”
我微笑,一如既往。
那是在暴風雨來臨前她給予我的片刻寧靜。
寒冬過去,電影拍攝很快到了尾聲。
兩國交兵,使臣來朝。我穿上戲服,站在場邊,準備開拍。一切是那麽的普通,因此變故才顯得這樣突然。在整場戲落幕之後,我直接倒在場上,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舞臺上掙紮着的小醜終于獲得了大家的喜愛,然後水晶燈掉下,舞臺燃起烈焰,大火焚毀一切。」
醫生說:“你不可能好過來了。”
我躺在床上,一臉木然。笑不出來。醫生大約早已見慣了這樣的場景,面對不停追問的經紀人,他只是退後一步,抛下最後的宣判。“如果你想繼續演下去,只有一條路。”
經紀人追着醫生不停詢問,最後醫生冷冷地将一張名片抛在床上。他和經紀人開始交涉,說清保密金額與協定,而我撿起床上的卡片。
那是一家小診所的地址,醫生沒有執業牌照。我點頭,沒有任何猶豫就踏了進去。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思琳,沒有告訴任何人,對外宣稱是不嚴重的傷,只需在家中休養半月。在三天以後診斷完成,下了一種特效藥,但醫生告訴我,只能維持三個月。
三個月。足夠了。
這樣的病,我從未想過治好,能夠茍延殘喘,對我來說是福分。就算是等價交換,能夠活到此時此刻,我心滿意足。
我用咖啡将藥灌下喉,開車往片場而去。
因為是最後一幕,很多人到場了,記者、粉絲,甚至是已經殺青的演員,我對每個人微笑。最後,是思琳。
她身上只有一套正裝,卻還是穿得那麽好看。她開口,第一句話是:“你真的來了。”
我微笑,沒有說話。她看見我的笑容,表情立刻哀傷起來。
“你還要去?”
“我已經站在這裏了。”
她的聲音是啞的,空靈的聲調帶着無奈。只需兩句話,我就清楚,她又查到了真相。我沒有反應,即使她什麽都知道,那仍然沒有用。
“你為什麽不聽勸?”
“我只有這條路可走。”
這個世界的人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我靠自己的能力換來這一切,直到如今,還差一步,我就能走到事業的頂峰。
這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
“可是……”
“夠了!”
我背過身,閉上眼睛。“思琳,你什麽都不知道。”
有人敲門,舞臺的表演即将拉開序幕。
“是我自己要這樣的,像我這種身體上有缺陷的人,”我大聲地笑,“還能做什麽?放棄嗎?就這樣停在這裏不繼續走,如果是你,你甘心嗎?”
這個世界不會留機會給沒有能力的人,而我能夠依仗的只有這麽多。就像一個有溝通障礙寫不好對話的作者,一個只是高音唱不下去的歌手,一個話說不利索的律師,一個找不到食材的廚師——明明什麽都不缺,缺的只有那麽多。
“是啊,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麽。你說我可以走別的路,你說我不一定要演這種角色,你說我根本只是矯情不肯努力……”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
一個作者不可能不寫對話,一個歌手不能不唱高音,一個律師不會是啞巴,一個沒有食材的廚師什麽也做不出來。
“而且,我的路決定得太早。”
我從出生就開始笑,十一歲那年我已經走上這條路。我回不了頭了,我只能繼續走下去。即使不會是現在也會是以後,我遲早會堕入魔鬼的陷阱。
當你進入一個圈子,最後你會發現,你想要的越來越多,你的路越來越少,你不可能一直安排退路給自己,而你只能往前——即使那條路是死的。
思琳愣住,一言不發。
她是聲樂上的天才,用天賦交換一切,我則不然。
是啊,公主怎麽可能明白小醜的痛苦,一切不過是我的奢望罷了。
我回身壓住門,門外越來越吵。我合眼,說:“我走了。”再也不見。
醫生的話在我的腦海裏回蕩:吃了它,你就會死。
思琳一個字也沒說。我開門,前去化妝,穿衣,将長發绾起。鏡子裏的女人氣質妩媚傾城,烏發雪膚長睫,臉上毫無表情,一身紅衣驚豔奪目。她是輕舞。
我是名利雙收的一線影星,我演的是傾國傾城的女主角,我病了整整十七年,我将在一個月內死去。
高跟鞋在響。喀、喀、喀。
我往片場走去,路過一條燈光昏黃的走廊,走廊的最終有一面落地鏡,鏡旁是一盆松柏。我站在鏡前,燈光柔和璀璨落在胸前的項鏈上。
我揚起嘴角,眼睛彎了起來。
笑靥如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看到這裏,這篇好長好長,寫了一個禮拜,作者快要死掉了QAQ。
-最後一個畫面就是腦洞來源,至于她有沒有死,我沒想。
-那個病是假的,完全不科學,單純只是作者的腦洞而已。
☆、《憎恨》
B:“你很讨厭她?”
C:“所以我要轉校。”
B:“可是你們還在一個城市裏。”
C:“……我會考其他地方的大學。”
B:“但你們還在一個國家。”
C:“考研可以去外國。”
B:“但你們同樣在地球上。”
C:“我讀的是理科。”
B:“就算你上了太空,也還和她呆在同一個太陽系裏。”
C:“人類發展發達,我要活到能沖出太陽系的那一天。”
B:“那你們還在同一個銀河系。”
C:“……”
C:“你的意思是要我現在沖過去殺了她,讓她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
我很讨厭一個人。
雖然我也說不上我為什麽讨厭她。初一認識的時候,她只是班裏一個普通的同學,坐在我前面。我讨厭她,因為她看起來很懶惰,像個普通人那樣,和朋友閑聊每天都在抄作業,放學以後被人留下來做海報時一臉不願意的樣子。
她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每家學校,不,是每個城市都找得到像她一樣的人。可我就是讨厭她。
她的家庭情況是這樣的:一對父母,兩人的基因都算不上突出只是湊合在一起普通過日子,她有一個姐姐,是普通白領。她的交友列表沒有特別少或者特別多,有一兩個閨蜜。如果有人送她禮物她就會回送,偶爾會說說別人的壞話。
她是一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
啧,我憑什麽要給她起假名,我嫌髒了我的手。
可我就是讨厭她。
寫這個代名詞都讓我覺得煩了。
升入初中的第一天,她就坐在那裏,看起來懶洋洋,還強行拖着我出去買果汁。我并沒有自願,只是因為想不到應該怎麽拒絕。因為我不想顯得跟在她後頭那樣,我也買了一罐果汁,一不小心汁液灑了出來,讓我的手黏黏的。
不是很糟糕,但是難受。
那罐果汁造就了我對她的主要印象。我聽着她說一些無聊的話,心中想着人類之間進行的交流真是無聊。為什麽人要有溝通需求?
那時候,我的父母總算是離婚了。在我千方百計想要拆散他們之後。我很開心,雖然家裏變得空空的。這是整年裏,唯一讓人覺得開心的事。我興奮雀躍了好幾個月,但這個人的出現澆滅了我的所有激動之情。
她很普通,普通得讓我讨厭。
她說着一些與現實根本無關的事情,比如班裏哪個女生換了書包,上次出去哪家店買了什麽,還有我的鞋子不好看……
我的鞋子不好看和你有什麽關系?
我發誓,我沒有留神聽她說任何一個字,只是那些話強行鑽進我的耳朵。她說的話明明很普通,卻讓我心有不甘。——她出去逛街的那個周末,我正在家裏試圖拼湊被樓下熊孩子撕碎了的作業,而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讓作業回來了,卻忘了買菜做飯,被母親罵了一頓,餓着上床。
我面無表情,大約也被她誤以為遲鈍了。
……總之,我就是讨厭着,這樣普通的她。
當然,其實我曾經想過說的。在說完那個周末發生什麽事以後,引來了她的大笑,她說:“哈哈哈你怎麽能這麽倒黴啊,幸運e少女。”
她把我想說出來的事情當成搞笑節目主持人故意安排的笑點,她說的那個詞語我也知道,但我的本意不是那樣的。她其實并非不知道,而是在幸運的人眼中,那些事根本不算是事;最重要的是,她從來不重視我。
是啊,所有事情都是應該的,我活該受罪,我活該沒有朋友,我活該淪為別人的笑話。我讨厭這樣軟弱的自己,更讨厭将這一切看穿了的她。
所以,我讨厭她,是理所當然。
幸運的人還在很幸運地普通着,而倒黴的我依舊倒黴地過着糟糕的日子。
幸好,我還有一點優秀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成績,足夠考更好的學校。在升上初二那一年,我發誓一定要離開這所學校,離開就沒必要看到她了。那時候,我以為,世界上像她這樣幸運地普通着的人是很少的。
我沒有朋友,反而成了好的事情。因為憎恨她,我拼了命地學習,所有人看見我的書包,都會以為我是初三生。母親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屋子裏常年泛着一股臭味,我只是躲在小小的書桌旁,繼續學習。
不留在圖書館,是因為我太久不逛街,失去了獨自外出的勇氣。
但是有一天,家裏終于呆不下去了。母親帶了幾個男人回來,我隔着門縫看了屋子裏一眼,就确定我不能再進去了。我拉了拉書包的帶子,準備去家附近的圖書館。這棟房子給我的唯一好處,就是它離圖書館只有十分鐘路程。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進自修室,于是我去了兒童圖書館。這裏不存在角落,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