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短篇
難受。
我聽過祥林嫂的故事,可是祥林嫂沒有親人。她故事裏的人都已經走了,不必聽着她埋怨自己。而媽媽,一直都在講。
她說了多少次,她的說法仿佛父親留下我是個錯誤,即使他們離婚時曾在律師面前尖叫只為了我的撫養權。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沒有良心我太涼薄,我不覺得父母離婚是件壞事,那樣至少證明我有存在價值,而當離婚後母親依舊在同父親糾纏,因為他們之前的恩怨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貶低我,卻讓我痛苦。
“白晝”是沒有存在意義的,我是沒有存在意義的。
我坐在房間裏,背後是那扇薄薄的門。母親沒有來開門,說完電話,我聽到電腦被掀開和啪啪啪的打字聲。我知道她已經從那場談話中抽離,仿佛從未投入其中。
眼淚滑過臉的感覺真糟糕。
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泣不成聲從不是指崩潰,而代表哭泣者連發出聲音的權利,都被剝奪。
(白夜)
嗨,我是白夜。
你別擔心,我會幫你解決一切問題的。畢竟我是你,唯一的親人啊。
無論以怎麽樣的方式。
(白晝)
自那以後,在家裏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我升上初二,但因為學校裏的制度,是不可能換班的,所以情況還是那樣,只不過我越來越能熬了。我已經可以獨力完成整個組別的作業,我對老師說沒有人贊同我的構思,老師就敷衍着點了頭。她不會在意的,每個大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而我這個過路的學生,只要能做到不給他們添麻煩就可以了。
我喜歡拍片子,但因為沒有人願意當我的角色,我只能盡力找可替代的素材。買到相機,雖然代價是被媽媽用別的借口冷言冷語了三天,但我并不在意。
Advertisement
在拿到相機的時候,我第一個拍的是那個花園。
我很喜歡那個花園。那時候已經是秋天了,落葉蕭蕭,在拿着相機時,我不經意地想到了以前的事。我大約真的變得無情了,能夠任由那些事經過而繼續面對眼前的一切。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造成情感缺失,但是在那時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然後在試圖連拍時,在攝影機的音響中,我突然發現那個想象的畫面是第三人稱,就跟攝像頭裏拍出來的畫面一眼,而站在那裏的人不是我。
對,不是我。
場景還是那個場景,我記得當時自己的右腳剛好踩在地磚與地磚之間的一道縫隙。那個人站的地方和我相同,但是能感覺到她很冰冷。我很難形容一個畫面裏的氣氛是如何的,但我就是知道整個氣氛變了,好像電影裏拍的那樣。
她撫一撫頭發,然後擡起頭,開始對媽媽尖銳地笑。那笑聲是我的聲音,卻也不是我的。像廉價的恐怖電影裏,那些女鬼出現時的背景音樂。聲音回蕩在那個畫面裏,畫面漸漸凝結像是那種便宜的茶色相架。
那個人不是我。
我手一抖,然後鏡頭錯亂了角度,拍出來一張完全抓不住焦點的照片。在那張照片裏,楓葉就像血。
因為在家裏,我沒辦法找攝像頭來證明自己腦海中的記憶是不是真的。我或許是想太多,然後,我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出現了什麽問題。我知道在社會上,被欺淩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父母離婚也不算。
但,知道正常,和看到周圍人的反應不是同一回事。我看得到周圍人的反應,既然他們都知道,那麽是不是說明,情況還不夠嚴重?
我曾經看到過一個喜歡看小說的女孩子,她看到故事裏,反派被欺負失去一切時,她的反應是“怎麽都這樣,不是說獵奇向嗎,怎麽編來編去都是這些老梗?”她的表情很不屑,關掉手機一臉膩煩。
所以,我一直認為,其他人對我的事情,和面對故事裏的反派應該是差不多的。如果我身上沒有更吸人眼球的事情,那麽就會被人埋怨。
最重要的是,我不要成為像母親那樣,不停向別人訴苦的人。
最後因為找不到辦法證明,我開始和那個想象中的女孩子聊天。
(白夜)
你覺得我會殺掉你?像殺掉那個女人一樣?
不會的。我只會遵從那個人的意願行動。
(白晝)
一切都是我在主動。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人格分裂這種事,也明白自己可能患上了妄想症或思覺失調。知道只是知道。我一點也不想解決。我猜像我這樣的案例很少——如果這真能算是人格分裂的話。
不,對于這件事,我豈止是不想解決,我甚至積極地想要快點看到結果。如果能夠構建出一個新的人格,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立無援了。
我開始想象她的樣子,設定她會出現的場合,慢慢地我開始和假想中的她對話。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做白夜。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雖然那些主角從來都是失憶。不,每一個場景,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種精神病對我來說像是□□,是甜美得讓人光想象就能深陷其中的罂粟花。
升上初二之後,家裏進行了一次裝修。
不是往上加東西,而是拆掉一樣東西。房間的大門。那時候我剛滿十三歲,生日過了沒多久。母親送了生日禮物給我,是生日蛋糕,然後她将盒子上的價錢牌指給我看,讓我将來給她的生日蛋糕一定要超過這個價錢。
我不說話。她以前說過一次,但是我的回答是:“沒關系,未來的物價一定會更高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錯話,反正就算我讨好她,也不過是在乞求她施舍一點點愛給我。我讨厭施舍這個詞。
那次,她試圖帶我出去,參加一個聚會。我剛剛被老師罵了,只想呆在自己的房間裏,不肯出去。然後,怒火再次燃燒,紅色火焰蔓延到我世界裏的每一個角落。她冷着臉問了一句:“到底要不要去?”
我說:“不要。”
我很讨厭她,所以我不要對她好。哪怕是一個眼神。然後她退後一步,轉過身,看着我房間裏的置物櫃。
我一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我将相機搶過來,抱在懷裏,抱得死死的,姿态像電影裏即将分離的情侶。然後,她笑了一聲,将櫃子裏的東西,往地上丢。一件件一件件,全部丢在地上。有的碎了,有的沒有,有的破了一半只剩半截。
她還在丢。然後,她将海報撕毀,游戲機全部砸在地上。
在手經過獎狀的時候,僵硬了一瞬,然後放過了那些可以炫耀的資本。我盯着她,然後退後了,站在客廳的角落看着她的動作,還是那個九十度的交角。她終于砸完了,然後,她将床墊從床上扯下,一直往門外拉。
那張床經過我面前,被棄置在門外的走廊裏。
她甚至沒有将床單扯下,那我親手鋪上去的床單,因為拖動而掉在地上,弄髒了。
白夜,你在嗎?
……你一定在的對吧?
你出來和我一起看好不好?我不要自己一個人!你帶我離開這裏好不好?
我低着頭,劉海垂到了臉上,令我覺得臉上好癢好癢。眼淚慢慢染濕了頭發,而我伸手擦掉它。不能被人發現我哭了,眼淚帶來的只是嘲笑。
我閉上眼睛,漸漸又聽到了嘲諷的話語和她那美麗的黑色長發,她倨傲的神情。一定是這樣的,她一定就在我身旁。就像其他人的姐姐一樣。我想起我的兩個舅舅,我的母親在出嫁前都受他們倆保護。她向我炫耀,說自己搬家的時候一點力氣都不用花,她是最受寵的,所有人對她都呵護備至,除了我父親。
沒關系的,我有姐姐。
我喜歡她的放蕩不羁,我喜歡她的冷漠,我喜歡她的一切,因為她就是我自己。再也不會有人抛棄我了,我陷入帶着癫狂的喜悅之中。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親人。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無所謂的,只要你還在。我想。她點點頭。
——直到,我真的失去意識為止。
現實裏的日子越來越難熬,越來越難以忍受。母親的朋友顯然少了,因為她總是在訴苦。我們早已不再外出旅游,每到假期就是一場災難。每一次寒假,我都害怕母親會呆在家裏,因為我永遠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讓這個□□炸開。
我已經不想聽理由了,反正根據第一次的經驗,那些理由只不過是大人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就跟他們從來不說自己偏食那樣。
有一次,是冬天。
事情永遠都在冬天發生。我和母親第一次吵了架,不,應該說是我頂嘴了。母親從來沒有聽過我開口,氣氛就這樣陷入了冰冷之中。然後像往常那樣,我躲進房間裏,把門狠狠合上。
門發出‘砰’的一聲,過了很久我依然記得那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沒有哭。也沒有笑。直覺告訴我,我快遭殃了,而因為直覺,所以我選擇轉身沖進浴室,手上只有一條毛巾。我扭開水龍頭,然後才脫衣服。為什麽要先開水龍頭?因為我以為這樣母親就不會進來了。
然後我才将衣服挂在挂鈎上,就聽到母親關了門外的電源開關。
想當然爾,開關不在浴室裏,浴室裏甚至沒有一盞燈。而我聽得見,她就站在外頭。我很怕黑,更怕在黑暗中的鏡子。我的想象力是禍害,比如旁人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麽我連剪裁簡單的中袖衣服和自行車都害怕。
前者是因為我會聯想到那件中袖衣服的兩邊袖子,在整件衣服做完後,制作者用剪刀,将袖子剪短。而當剪開的那個場景具現化,清晰地呈現在我腦內時,我會自動将那件已經做好的中袖衣服,替換成人的上半身。然後,剪刀剪下去,血花飛濺,人斷臂了。
剪裁越完美貼得手臂越緊,那幅附帶在中袖衣服這個詞語旁邊的動畫就越清晰。我沒有當場尖叫,只是因為自制力。
而自行車,它轉動的速度讓我聯想到攪拌機中的刀片齒輪,我路過自行車旁邊,會自動将車輪替換成刀片,它朝我沖過來,是想要輾碎我。
所以可以想象,如果我路過家附近那家影碟鋪時,沒管住自己的眼睛多看一眼那恐怖片上封套,會是怎麽樣的恐怖。要啓動想象力這個開關,不用很多時間的,一眼就夠了。
最重要的是,它不曾為我帶來半點好處。
我站在浴室裏,很清楚母親就站在門外。她就像是等待話劇中□□的觀衆,她要聽見我尖叫。不然的話,她等在外頭做什麽?
全世界是漆黑的,我的面前有鏡子。我知道自己在鏡子裏可能看到什麽,就算沒有鬼也已經夠可怕,我的樣子在黑暗裏就活脫脫是一只鬼。上述的那些場景,我對母親說過,在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可是她的反應,只是嘲諷地大笑。
她根本不相信。
相信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抓着衣服邊緣的手開始發抖,我僵硬地将衣服挂在挂鈎上,确認好幾次它沒有掉。然後我轉過身,憑記憶找到花灑。
要讓母親覺得自己輸了的欲望戰勝了恐懼,我告訴自己,只是動作慢一點,但我一定要洗完澡。至少,我要讓自己覺得,我是能戰勝那個女人的。我聽到水聲,因為不敢亂按,我淋着冷水澡,幾乎瑟瑟發抖。
冷水有什麽關系?我受的冷言冷語還不夠多嗎?
在我想要關掉它,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時候,外間傳來一聲“咦”?
那是母親的聲音。她的演技太差勁,我立刻就知道,這是她故意給我聽的,如果聲音弱一些,我都不可能聽到。然後,門被打開了,外間的風吹了進來,有光,我能看到腳邊有水在發光。
門是開着的,完完全全被打開,我的位置剛好對應着門的地方,而浴室在露臺裏。
只是稍稍偷看一下,我就知道母親站在門口。她身後是露臺的窗,而我赤|身|裸|體地站在浴室裏,很明顯在洗澡。我能看到自己的身體上淋過水花,醜陋的開始發育的肉|體暴露在另一個人眼前。
她背後就是露臺,如果有人開了望遠鏡,他甚至能隐約從窗口窺見我。
風很大,吹進浴室甚至蓋過了水聲。她是因為知道我脫了衣服在洗澡,所以才打開門。這個想法讓我寒毛直豎。可是我身上從來沒有傷口,我不曾承受任何虐待。
而母親就站在那裏,沒有笑也沒有哭,只是那樣看着。她的手死死地按在門上,而門後壓着大排扣,我的衣服都挂在扣子上。不過一個瞬間,我已經确認,如果我前去和她厮打,只會帶來更殘酷的結果。
風呼呼地吹進來,讓人聯想到夏天時學校裏的空調口,我好冷好冷。
我想起學校裏開過的健康知識講座,還有男孩子在課後盯着看的日本□□。
三級影片裏的場景和老師說要我們愛護自己身體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她在看我的身體,仿佛我被她看是應該的,因為這個身體與兩三歲時沒有任何差異,同樣都是她的孩子。身體不是我的而是她的,她明明知道我已經開始洗澡,我不可能穿着衣服,而她打開門,目的只有一個。
告訴我,我的存在,我的精神,我的身體,不再屬于我自己。我在自述的時候,甚至應該删除所有自稱。
而母親,擁有這個頭銜的人,像是覺得好玩,露出了笑容。她的笑真美,可是一個人好看與否,有時與外表無關。母親身材在她那個年代算是高挑的,五官并沒有特別出衆,可是笑起來時很美,是大氣的美,她的雙腿并攏時幾乎不會露出一絲縫隙。
可是我只能想起來,她一直嫌棄我長得像父親。因為我像父親,因為我是這個家裏唯一姓白的人。這也許,是我最大的罪名。
很久很久,母親終于關上門,我不再感覺到他人盯着我看的目光。我關了水龍頭,卷縮在角落裏,開始發抖。有眼淚落下來,眼淚是熱的,水是冷的。我仍然沒有發出聲音,我仍然沒有反抗的能力。
讓人讨厭的軟弱,可是我能夠讨厭我自己嗎?
不。
這時,一個念頭劃過我的腦海。
不會的。
我站起來,看到黑暗中的自己,她看起來那樣陌生。這裏是黑暗的世界,這裏不是白天,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會掩蓋在夜色之下。只要這樣就夠了,我可以為所欲為了。
嗨。
你叫白夜嗎?
(白夜)
《十四歲少女傷人案》
欸——居然沒有死嗎,那個女人?
嗯,我這麽稱呼她也沒辦法嘛,創造我的人,是白晝。不過這件事,你們千萬別告訴她。只要讓她好好的活着就夠了,別的什麽都不用做。有那個女人在,她不可能活得好的。
(白晝)
那次發生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
直覺告訴我,不要回想它。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并沒有過得更好。母親的态度還是一樣冰冷,随着初三到來,我的課業更重了。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去管別的什麽。
新的補習老師是個大學生,戴着一副眼鏡,看起來好像無論怎麽樣都不會生氣的樣子。母親經常不在家,所以我偶爾會和他說拍影片的事情。他似乎對我手裏有那樣的機器很驚訝,我告訴他這是我的生日禮物。
我很喜歡這個朋友,但這種喜歡和白夜是不同的。
我知道,我會永遠和白夜在一起。
每天都在學習,我的壓力重了許多。期中考的成績變好了,母親以為是因為補習的緣故,但我知道,那是因為補習老師鼓勵了我,我終于有可以說話的人了。這一陣子我的心情比較輕松,想到終于可以離開這座學校,我好開心。
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會為了畢業和父母的死而感到難過。以前的我也許會,現在的我卻不可能了。
母親只是母親,而我只是我。
我只需要在她出現的時候,僞裝成女兒的樣子就好。這樣慢慢地,到了初三那年的春節。我許久沒見過父親那邊的親戚了,每次都是跟着母親去拜年。母親溫柔地、像過往那樣摸着我的頭,好像從來沒有在電話裏說過那些話。
她親切地稱呼我的名字,說:“我們白晝剛剛拿了全班前五呢。”
旁人見了,也就誇贊我,遞給了紅包和糖果。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麽母親在外面總是這樣溫柔,而在家裏就宛如惡魔一般。我不明白。但是,不需要明白了,我只需要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就好。
……雖然姐姐還是會嘲諷我,但是無所謂啊。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姐妹。
然後,我度過了半年的安定期。母親變得安靜了,因為如果我考不出好成績,她在外面會沒面子。就在考完試以後,我對她說了自己想去的高中。
我選擇了必須要住校的中學,而且離家裏很遠很遠。我努力想要避開這個人,而不是繼續留在家裏。姐姐一直希望,我能離開這個家。我說了,一切就像三年前,我對她說要讀的初中那樣。
事實證明,兩者都是噩夢的開始。
母親沒有講話,她背對着我。我坐在書桌前,那時候房間裏的門已經拆了,姐姐說她時常半夜來糾正我們睡覺的姿勢,在寫作業的時候将屋裏的燈調到最亮。我的眼睛不喜歡那麽亮的光線,太亮了,刺眼。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也更喜歡側躺,但母親不喜歡。
“為什麽?”
我沒有講話,因為說了她一定會拒絕。
但是我不說,她也似乎能猜到。她的聲調慢慢地悲哀了起來,我難以形容那種調子,像是粵語長片裏被抛棄的女主角。我說:“我想去。”
“為什麽?”
她回過頭,眼中淚水晶瑩,看起來好像很傷心。
我不覺得那是什麽令人難受的事,我哭的次數比她更多,人類是一種很容易就能哭出來的物種。“我已經做了這麽多了,難道還不夠嗎?”
做了很多?她指的是什麽?
我不語,覺得她只是在瞎扯。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要逃離這裏,就必須狠下心。
這很冷酷嗎?
不好意思,我以為這是常态。
“是的,不夠。”于是我回答了。人類說話,是應該要回答的。但也僅限于此了。
母親痛哭起來,她哭得真是傷心,而且那樣美麗,美到足以讓我的兩個舅舅心疼她。我不置可否,這大約是她的慣用伎倆,就像在外頭保持面子回到家拆了我的房門一眼。
不需要在意,一旦我在意了,那就慘了。
我覺得應該差不多了,我可以繼續寫作業。我轉過身,拉開書桌,我才想起考試已經完了,我的成績足以報讀我想去的學校。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我知道她會供我讀完高中,雖然不知道大學。
母親坐過來,她擦掉眼淚,看起來真是既脆弱又堅強。我心裏閃過一絲不忍,但随後我告訴自己,這樣不行。
眼前的人比精神病患還可怕,她不需要分裂人格,就可以變成不同的模樣。我知道自己有病,而我不想治好它。治好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陪着我了。
“我想和你談一談,白晝。”
她喊了我的名字,過去每一次,只要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就會開始發抖。我沒有回頭,找到一張紙,開始寫東西。只是一些無聊的塗鴉,我在形容我見過的景物。
她還在說話,而我不想聽。
是不想聽而非聽不到,所以我只是裝出一副聽不見的模樣。我聽到姐姐在說話,她說,別理她。
嗯,我會的,姐姐。
我會聽你的話的,姐姐。
然後,母親尖叫了:“白晝!”
她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和你的父親都是這樣,走了一個姓白的,又來了一個!”
然後她拿起房中的相機,就擺在一旁。我的腦海中發出尖叫,我終于站起身,幾乎是哭喊出聲:“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而當我掙紮着睜開眼時,那個人倒在地上,血液濺上地面,如同我想象中那麽恐怖,而相機已經碎了,鏡頭上破了一般,我的相機沒有了。那個人說: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摔一臺相機有什麽?
中袖衣服、自行車、鏡子、黑暗……
我失去了我的一切。
》》》
“欸——那個男孩子又來了。他好帥!”
“對對對,他對那個小女孩真好,他們一定是表兄妹吧。”
“是的,聽說還是他報警的,他來醫院穿的那件白襯衫也好好看!”
“咳咳,你們都猜錯了啦,他們只是師生關系而已,補習老師。快回去工作吧,很快就交班了。”
女孩子坐在床上,微微歪頭,露出微笑:“大哥哥,謝謝你。”
她的氣質很憂郁,但身形五官顯然都是小孩子。這個女孩穿着病號服,身板看起來很單薄。
“……不用謝,你真乖。對了,你選了學校沒有?”
“選了。”
“大哥哥,我将來要考全國最知名的導演系。”
(白晝)(白夜)
我回頭看了看那擺在墳墓前的花。花瓶裏有一張紙條。
媽媽:
不用擔心,已經考上想讀的科系了。
謝謝你的死,媽媽。
我們都過得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寫完了……我只用了三天就寫完了,我對這個梗愛的深沉啊。
-妹子,從你要由反派身上找優越感的時候開始,你就該覺得這些事情不正常了。
#我筆下的女主快能湊齊一個精神病房了#
#我要不要出個教程教別的作者玩壞主角#
☆、《小醜》
我是一名小醜。
從出生開始,大家就都對我說:“你真是一個愛笑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于是我像往常一樣,笑了笑,就這樣将事情敷衍過去,然後,這樣的評價就成了我頭上唯一的符號。
同時,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是不會笑的。
本來可以。但随着時間過去,似乎因為神經上的某種發育性問題,臉上肌肉變得難以控制,醫生說,如果還想像從前那樣,就必須接受治療。母親說,“不需要,她就算不笑,也可以過得很好”。
然後,母親穿着漂亮而雍容華貴的旗袍,蹬着高跟鞋離開了。我沒有對母親說,我一直讨厭高跟鞋的聲音,因為身高只夠接觸別人的鞋子,我覺得好吵。那時候不說,是因為我以為其他大人也都是這樣的,他們逛街,純粹就是為了觀賞別人的鞋子。
但是,一次阿姨們的聚會結束以後,母親改變了主意。她對站在旁邊的保姆說,“帶這丫頭去看醫生”用紙巾擦淨唇上的口紅。
那次會診,母親沒有去。我記得我緊張地摩擦裙子白色的邊緣,對保姆說冷,她給我穿上脖子那裏有點刺刺的外套。我也沒說,我不是覺得這種冷。
父親說,借了別人的錢一定要還,叫別人做事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而因為父母愛我,所以他們什麽都不需要我給,但我暗自決定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
檢查持續了很久,站在旁邊的護士姐姐格外可憐地看我一眼。
在那以後,笑這件事,變得很痛。
因為治療的緣故,每天都很痛。只要試圖扯到周圍的肌肉,我都會覺得疼。但是母親沒有開口,所以我認為這樣的痛可能就跟跌倒差不多,是可以忍受的。
漸漸地,随着藥劑和治療的加持,笑這件事,終于變得不那麽痛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吃藥,沒有人知道我得過這個病。
學校裏也交到了朋友。我發現,只要笑起來,別人就會接近你,所以我繼續笑。我在用笑容換取大家的喜歡。當朋友圍繞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總是會這樣想。然後不知不覺,鼻子深處會覺得酸酸的,當然我會用紙巾擦去眼淚,笑着說“發生什麽事了啊”。
沒有人喜歡哭。
這是我在七歲時發現的。班裏有個小姑娘,有次她被隔壁班的人欺負了。然後,回到課室,躲在自己的座位裏,不停不停地哭。大家都去安慰她,可是,她哭得越來越厲害,然後,他們就都走了。
她哭得很好看,臉沒有紅,肩膀一抖一抖的,但仍然沒有人喜歡。
于是我将哭列為笑的對等——虧損。只要哭了,你會虧,而沒有人想吃虧,即使吃虧可能有好處。我決定,為了不損失大家的喜歡,我絕對不要哭出來。
無論多難過都好,都要笑着說喜歡。
一切都是等價交換。
事情的轉折,大概發生在十五年之前。學校舉辦了畢業營,大家一起去野外的宿舍度假。可以選擇不去,也有很多不去的。但我告訴母親我要去,因為我有朋友在那裏。
到達宿舍,大家都很興奮。我拿着母親囑咐的藥物和器具,拿到了門邊的床位。
第一天,第二天。撿氣球、玩跳繩、搶椅子、大型七巧板。每天都玩得很開心,那時候,我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對我來說,只要有人喜歡我,那就不算虧。
很快,第三晚就到了,第四天上午我們就要收拾行李離開這裏,可以回家。我有點舍不得,其他女孩子也一樣,于是我們提議在同個浴缸裏洗澡。
四個女孩子一起。我留了個心眼,沒有将那些暴露病症的東西拿出去。愉快地往彼此身上潑水之後,大家匆匆地淋了下身,就回去房間裏。其他女孩子上床睡覺,我也很困,突然之間在床上我想起來,自己還沒吃藥。
那時候,已經很晚。
宿舍裏的燈關着。這裏沒有上下鋪的說法,但我依然很緊張。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藥品袋,然後小心翼翼地下床。宿舍地板很幹淨,冰而且冷。
我慢慢走向浴室,手裏抓着有點硬的塑料袋,直到将它捏得起了皺。
我踮起腳尖,小心推開浴室的門。進去,将藥吃完,然後拉好袋子,拿出按摩用的藥水。因為要自己出來,保姆親手教了我用法。這個保姆不是上次那個,由于母親很挑剔,所以保姆總是換。
我努力不發出聲音,推開浴室的門。随後,我撞上了一個人。
門開門合之間,袋子裏的藥水盒掉到地上去。
是思琳。
藥水盒正面朝上。
“……這是什麽?”她問。
我有點不好意思。“藥。”
我蹲下撿起藥瓶,将它放回袋子裏。
“什麽藥?”她的神情完全就像電影裏遇上了鬼魂的女主角。
“呃……”我開不了口。“我、不能告訴你。”
如果我開口的話,我就必須得告訴別人,我是個每天都在強顏歡笑的假貨,我是騙子,我本來不應該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只要騙子被發現她在做什麽事,她就會立刻失去所有——全部——
包括母親和大家的喜歡。如果我不笑了,就不會有人喜歡我了。不,情況是,即使我繼續笑,也不會有人繼續喜歡我。
我不要那樣。
我絕對不要那樣。
這個念頭,在十一歲那年,正式進入我的思考範圍。我以前甚至沒想過,被人發現我有病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重大的恐懼壓倒了我,那天晚上,我緊緊抱着自己的藥袋,差點就哭了出來。
但并沒有用,我的世界堕入黑暗。
再次回到學校時,課室裏的氣氛變得更冰冷了。用‘更’并不是說它以前就很冷,而是因為我想不起來以前它有多溫暖。
是最俗套的橋段,同學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思琳的話,開始疏遠我。他們不知從哪裏找到了病名,課後我看見有人翻開書指着恥笑,接下來,是更惡俗的排擠和欺淩。沒有校園暴力和□□,我不知該慶幸還是為自己感到悲傷。
而正正因為我聽見過更殘忍的欺淩案件,我認為這還不值得哭訴。
我衡量過哭和笑這兩個表情。兩者的唯一共同點是都需要理由,哭的理由如果不夠慫人聽聞,不會有人可憐你。當被□□還被打的女孩子和僅僅被撕了作業的人站在一起,首先被安慰的一定是前者。
所以,按照沒有人會想安慰我這個邏輯逆推下去,被剪掉一節頭發,撕毀作業,沒辦法繼續做副班長,班級本來安排好的話劇也不許上場,這些不過是不值得哭泣的小事罷了。
既然沒有人安慰我,那我就不應該悲傷,我不應該悲傷的話,那就不應該哭。
話劇開演了。是校慶表演的節目,班裏的人排練了很久。當然,這其中并不包括我在內。在最後一次排練的時候,我看見思琳一個人抱着很多道具,于是我過去幫忙。我內心抱着一點點希望,是不是如果思琳原諒我,其他人就不會讨厭我?
我失去了大家的喜歡,所以即使笑也沒有人在乎。因為被人說笑起來像是怪物,所以我也就不笑了。
思琳看着我,并沒有說話。我們一人搬一半,從後臺走到排練的地方。
她開口了。
“那個……我很抱歉。”
她低頭盯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