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短篇
的人工智能嗎?”
“裝可憐也特別可愛,感覺像沒長大的小孩子。”
從參加這場比賽那一日開始,十一再也沒有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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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是不是度過沒有手機用的七天就能召喚神龍?
我沒興趣,也不想知道。
比賽已經進入白熱化狀态,這篇報告将會決定我的名次。如果獲得這個名次,就能增加我銀行裏的數字金額。我不是很會向觀衆賣萌,但為了感謝你們對我的幫助,我就告訴你們,這場游戲的真相。
我是它的參與者,而這背後還有另一個原因。
當然,我并不想将它當成我拉票的籌碼,所以一切都等結束後再說。我不好奇,但從參加這場比賽的那一日開始,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說出來,你們會有什麽反應。
真的想聽嗎?
那就說好了。
這場比賽的工作人員、幕後策劃、公司總裁——
謝謝,你們讓我看到了這個時代的黑暗面。這種說法還算是客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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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比賽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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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選手可以各自說些感言。十一木着臉說了一句謝謝大家,然後看了看手表。對家的萌妹子,不出預料的開始賣慘。可是臺下的觀衆,漸漸露出厭倦的神色。十一想,對方的團隊還沒有那麽高的操作能力——首先要搞清楚,電視臺現在是要轉型,而觀衆,就連最獵奇的觀衆,也開始漸漸厭倦他們賣慘了。
十一沒有說話。
她也沒有說,根據她調查得來的資料,她口裏吐出來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相。只有十一自己清楚,她也是詐騙犯之一。
兩個詐騙犯在臺上玩這場游戲,說着根本不存在的人與事。
可是這重要嗎?
她擡眼看看橫幅,那橫幅上是六個字“填補精神世界”。用最美麗的色彩,恰到好處的字號。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要錢,而錢是印在紙上的數字。
精神世界?
十一苦笑。
他們哪裏需要什麽精神世界,他們只要看到些有趣的東西而已。可是這一點錯都沒有,任何人都要纾解自己,放松的時候,看網文打網游,自然是揀喜歡的。
十一也不例外,沒人會這樣為難自己。她的手機裏有應用程式,每月有數十塊錢就投放在那裏。就算那是假的,那也無所謂,沒有人在意。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整個時代陷入數字與彩色圖片之中,單靠雙手就能編造出來的虛幻。股票裏每個人為了一兩塊錢哭喊,現在他們被點擊率與轉發量控制。
而在這場游戲裏,最服從規則的人,将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大的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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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感謝諸位的關注。我現在要上臺比賽了。
謝謝。
參與者
淩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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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比賽已經結束了。裁判正在交頭接耳,網絡上的數字也已經被截圖,時間凝結在剛才那一刻。十一不覺得緊張,她只覺得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她想要贏,想快點離開這裏,想快點将手機拿出來。它有沒有震動十一不知道,因為它已經關機,好好地呆在自己的背囊裏。
不需要回過頭她都知道,觀衆席裏的人也在看她議論她。她是亞軍還是冠軍?
沒有人能聽懂她們的報告,可是轉發量誰都看得見。對家的贏面比她大,十一很清楚。可是她總要試一試,而且,即使只拿到亞軍,那也已經夠了……
來賭一下吧?
究竟是她的懸念比較有勝算,還是賣慘會有更多人點贊?
就在此時,最後一張牌翻開。裁判站起來,還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道:“冠軍是——”
打在屏幕上的,是她淩十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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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文件)電子科技發展中其特點對社會所産生影響》
作者: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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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典禮,各種儀式,還有後續的交接工作。走完這些流程以後,站在門外,果不其然,十一聽到身後有人在靠近。
那應該是電視臺的人,而這只是因為十一在報告最後的那句話。她幾乎可以想見,收視率在這一刻不停飙升的畫面。她想笑,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轉身攔了一輛車,讓司機加快速度。
目的地,本市的第一醫院。十一不想知道身後有沒有車追過來,這些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她最在乎的那個人,現在醒過來了嗎?
姐姐,十一贏了比賽,所以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車子緩緩停下。
已經到醫院了。
十一沒有任何緬懷式的動作,她一下車立刻就往醫院裏闖。電視臺的鏡頭此時看起來快極了,它是現場直播,所有人都在等十一口中的真相,可是她根本沒想過要講。
就在最後一刻,終于一名工作人員攔住了她,在鏡頭裏的十一冷漠得像塊冰,哪怕隔着一層屏幕,都能感覺到她的不耐煩。
麥克風遞到她面前,因為是現場直播,聲音很吵,能看到十一背後人來人往。
“請問你在報告裏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不擔心這樣會構成诽謗嗎?”
十一面無表情,她開口:“你們想知道嗎?”
攝像機上的紅燈在不停閃爍。天是白的,太陽光有些刺眼。在這樣的環境下,是看不清手機屏幕的。
“好,那我就說。我的姐姐叫淩十,就讀的是本市排名第一的大學,今年剛剛拿到了博士學位。她本來要申請留校,但是她沒有。”
十一環顧在場的所有人。
她可以肯定,沒有誰的學歷比姐姐高。姐姐名字的前綴,一個個說出來,足以砸死他們。她不想嘲諷,已經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而且,她沒有嘲諷的資格。
十一繼續往下說,聲音毫無波瀾,那調子是頹廢甚至憤世嫉俗的。
“她患上了一種病——算了,說了你們也聽不懂病名。今天是動手術的日期。”
所有事情都清楚了。
為什麽十一要來參加這場比賽,為什麽十一不顧一切都要獲得勝利,為什麽十一會那麽說。是因為姐姐——十一凝視着眼前的人們,聽到大風刮過的聲音。這個世界,她看得已經夠了。
為了能夠治好姐姐的病,所以來參加電視臺的節目。
為了能湊夠錢還清債務,所以瞄準了這裏的巨額獎金。
學術。
娛樂性。
姐姐是十一見過最出色的天才,即使她窮得沒錢買價錢高昂的特效藥。
是啊,可是她還要從這群人手裏讨錢。十一不說話,因為已經無話可說。就跟評論這場‘需要吸引群衆關注的學術比賽’那時一樣,她明白,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每個時代都有像她一樣的人,只不過,到了這一日,輪到了她淩十一。
她重新湊近麥克風,從記者手裏拿起它。
“如果你們希望我說些什麽炒熱氣氛的話,抱歉,我不想說。我要進去看姐姐,手術應該結束了。”
麥克風重重地掉落地面,在灰色的平臺上劃出一道半圓痕跡,離她最近的記者聽到它發出細微的嗡嗡聲。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該沖進醫院裏去。
而剛剛握着它的人,已經沖進了醫院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好,我又要來說BUG了。
關于這場游戲本身:很不科學!雖然說是有可能吧但是怎麽想都覺得無厘頭——電視臺究竟無聊到了什麽地步才會這樣啊!【作者是個渣文手】
關于潮語:
有時間想想看好了,但果然還是不會編。我說過的諸多臺詞之中,我覺得“開心”是最帶感的了。
-還有它的本意。
是因為手機壞了想寫個短篇——然後寫着寫着就成了這樣。所以一些伏筆也埋得很粗糙。無影射,只是不開心時我會翻開晉江找存在感,然後思維模式就蔓延到了“盯着點擊和收藏過活的我真悲哀”QAQ你們要留言嗎?
☆、《人格分裂》
“我媽媽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在十五歲之前過得無憂無慮,每天的生活都非常愉快,完全沒有接觸到社會中的黑暗面。”
(白晝)
我叫白晝。
但我媽媽不姓白,她姓沈。認識她的人都叫她沈心,在爸爸媽媽離婚後,她曾說過希望我改姓,我沒有改。當時是在法庭外商場裏的一家咖啡店,媽媽面前擺着一杯泡沫咖啡和藍莓松餅,白瓷杯邊上的金色線條非常漂亮。
媽媽穿着昂貴而華美的連衣裙,熨好的風衣搭在椅背上。她畫着精致的妝容,離婚完全沒有讓她變得憔悴。那年,我十一歲。
媽媽非常溫柔地摸了我的頭,說:“好,不改就不改。”
她牽着我的手離開商場,喊了車,将我摟在懷裏,她的懷抱非常溫暖,帶着我熟悉的味道。她說:“從今往後,我們就要相依為命了。”
然後她說了一句:“你是我的女兒,要聽話哦。”
(白夜)
我叫白夜。
我會出現是因為那個軟弱的家夥——啊,算了算了。這根本不是重點。雖然你問我……我也沒覺得有什麽好說的。
嗯?
是啊,我知道她,她是應付同學和朋友的那個人嘛。至于我,丢在角落裏腐爛就得了,這個垃圾的身體,我一點都不想要。
啧,要是她願意逃出去,我就不用受這麽多苦了。不過,誰讓我們是姐妹呢?
你問我最讨厭的話是什麽——自然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說的那句:“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是我生出來的啊。”
開玩笑,我不是,我是白晝的姐姐,但我和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系。但是這種話你別告訴她,她肯定會打我妹妹的。
(白晝)
仔細回憶起來,這件事不該是那麽簡單的。但當時我确實沒有感受到任何離婚帶來的壓力,也許是因為媽媽。周圍沒有人譴責她,我也沒有被小孩子欺負。因為快要上初中了,所以大家都在談論升學的事情。
在選擇學校的時候,我喜歡的男孩子說,他會去省內的某間中學讀書,于是我向媽媽要求,讓我也去那所學校。那時候,我沒想那麽多。那個男孩子有着女孩子一樣的白皙皮膚和紅紅的嘴唇,我們就隔着一條走道,時常比賽誰先把作業寫完。
我鼓起勇氣,對媽媽說了出來。
當時媽媽正在化妝。我記得她用誇張的姿勢夾着眼睫毛,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和大姐姐都要這樣做。她們難道不害怕夾到眼睛嗎?
最重要的是,媽媽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我不認識的、陌生的怪物。眼皮往下拉開,底子是粉紅色的,橫布蔓延開如同染上顏色的蜘蛛網般的血絲,眼白被無限放大,瞳孔中倒影出層層不同的波紋,還有像是防護網一樣的弧形夾子在外頭。仿佛有一只怪物住在媽媽的眼睛裏,而那個睫毛夾,是用來保護那只怪物的武器。
我不喜歡那樣的媽媽,但我從來都不敢講。我說不清為什麽,可能是因為,知道只要這樣就會挨罵。——即使媽媽一直對我很好。
我說:“媽媽,我能自己決定去的學校嗎?”
聽見我的話,她愣了一下。然後溫柔地問我,“想去哪所學校呢?”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坐在車子裏,車裏有司機,即使那只是陌生人。我說了校名,然後媽媽點頭:“為什麽?”
“因為我有朋友在那裏,而且那所學校裏好像有很有趣的課外活動。”
這是我深思已久後說出來的理由,在那時候聽起來沒有什麽不對的,直到長大了,我才明白這樣的謊言在大人眼中有多麽可笑。
我記得媽媽的眼神一下子冷了。
她的姿态她的動作沒有任何變化,至多只是垂下眼睛,她連嘴唇都沒有動,可是,我感覺得到她的眼神變了。她不再是剛剛那個溫柔親切的媽媽,而像是一個不認識我的陌生人。不,比這還要糟糕。
“嗯,白晝想去哪裏就去哪吧。”
白晝。
不是女兒。
但那時候我聽不出來,只是很開心地摟住媽媽撒嬌。在下車的時候,司機羨慕地說:“你和你女兒關系真好啊。”
媽媽很有禮貌地,道了謝。她牽着我的手下車。
可是,這還不是所有事情的起點。要讓那件事情發生是很困難的,在那之前,我點起無數□□,最終它們相遇引爆了至為盛大的火花。
(白夜)
哈?你問我到底是什麽時候?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要趕我是趕不走的。不,我的記憶力比那家夥好多了,我全部都記得,不像她一樣,總是忘這忘那的,我受過的痛苦,她轉眼就忘了。
我并沒有嫌棄她。再怎麽說,我也不會嫌棄我自己的。
看在這杯咖啡份上,我回答你吧。我記得那件事,和倉鼠有關。
(白晝)
入讀了新的學校,我很開心,即使媽媽要求我留在家裏,我也沒有多在意。不,剛好相反,我恨不得這樣。那是因為,在學校裏發生了不開心的事情。剛剛入學一個星期時,我完全沒覺得不對勁,即使每天都獨自放下學。學校裏不住校的人很多,但我完全沒注意到,只有我沒有朋友。
也許大家剛進初中都是這樣。
我努力安慰自己。每天回到家的時間也不晚,我看着電視機上的黑白數字鐘,覺得自己今天又有多一點時間玩電腦了。媽媽害怕我近視,所以每天的上網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偶爾還更少。
我沒有反抗過。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隐隐約約有了,關于那件事的預感。我潛意識地害怕那個怪物出現,那個用睫毛夾的怪物出現。每次進媽媽的房間路過梳妝臺,我都非常害怕,不知為何,明明那裏什麽都沒有。
但這并不是壞事。因為到了後來,我連兩個小時都沒有了。
打開電腦,繼續玩。我遺忘了關于學校的一切。然而這沒有用,事态持續惡化。不僅午餐沒人和我一起吃,我漸漸聽到女孩子恥笑我的聲音。我不知道理由,我不想知道。
慢慢地,男孩子也加入其中。
很多人不明白校園游戲的規則。一般來說,欺淩是從同性別的人身上開始的,但異性通常不會有反應。他們會認為,這是別人的事情,或者是因為其他的種種原因,總之,在尚未搞清楚情況前,沒人想趟這渾水。
如果真的這樣,那就糟糕了。在那之前,我可以接近男孩子,因為成績相對比較好,為了能拿個高點的分數,偶爾有男孩子找不到人時,會悄悄的讓我入組。而即使女孩子來幹涉,男女圈子不同,只要男生說一句“誰怕誰啊”,就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麽看待欺淩這件事的,但在我的觀察,确實就是如此。
總之,在那之前,我至少有個可喘息的地方。就算女孩子說我勾三搭四我也沒有辦法,學校作業有時我可以獨力完成,但大部分時候,我只能依靠男生。糟糕的是,這種事情毫無蹤跡可尋,而大人的世界裏,至少有利益可作為判斷準則。
這說法冷酷的讓人難受嗎?會比加入全都是不肯理睬我的女孩子團體,還要冒着作業被撕被困在課室等等風險更難受嗎?
就算是男孩子不理我,我也可以安慰自己,這是性別的緣故。
他們都忘了,而我還記着。這十個字,足夠敘述整件事了。
辛辛苦苦地在學校熬,回到家裏才能放松片刻,這就是我當時面對的困境。那個男孩子早不理我了,我甚至不敢對媽媽說,偶然還要說說謊,假裝去和朋友玩,盡管實際上我找了個偏遠的公園坐。那是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因為在公路旁邊,沒有什麽——不,是一個月都見不到一個同學經過。
那裏很漂亮,黑色的雕花椅子和噴水池讓我聯想到電視機裏的畫面。每天早上,九點到十二點,會有人來修剪花草,那人也穿着熨好的制服,偶爾會和我聊聊天。并且,告訴我不要在十月的時候到這裏來。我知道那裏不是私人公園,但我也不清楚為何那裏會這麽安全。
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光。即使冬天吹着冷風,白天時候還被太陽曬個半死。
隐隐約約地,我發覺媽媽比以前更着重外表。她呆在浴室的時間沒多長,但光是擦完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就要花上好久。有一次我想和她講話,結果等得睡着了,最後被她喊起來,冷着一張臉叫我去睡覺。
我應該因為被喊醒而看不清周圍環境的,可是隔了許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個畫面。我的記憶太清晰,畫面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縷光線每一件存在于其中的物件,我甚至能立刻聯想起來那些東西相關的回憶。那不是模糊的,像是每種感覺都有張附帶的畫,而我的描述能力不足以講清其中的百分之十。
是這些東西造成了我心裏的恐懼嗎?
不知道。終于在那年夏天,我受不了了,回到家,我向媽媽要求,想養一只倉鼠。一只軟軟的,屬于我的小寵物。我想要屬于自己的東西,想要得快瘋了。雖然我并不清楚,那是為什麽。
然後,媽媽答應了。
她坐在客廳,當時我們正在吃飯。她拿着那雙黑色的筷子,帶着弧度的頭發全部垂下來。她身上穿的是睡衣,極淡粉色圓領的睡衣,領子很高,在應該是鎖骨的地方,衣服前方有一道波浪,那是因為縫紉而顯得微微卷起的波浪,透明的白紗有很淺的影子落在衣服上。正因如此,我才意識到那底色是粉色而非白色,因為實在難以分辨。
我記得媽媽沒有笑。
她不笑的樣子,看起來尤其吓人。很久很久以後我想起來,發現媽媽從離婚開始,在家裏對我笑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她對我說“不愧是媽媽的女兒”的時候。
最後,那只倉鼠被帶回了家。它似乎是累了,在工作人員給我的紙箱中睡着,是趴着的,全白的毛,粉色的耳朵耷拉下去,眼睛上是一道黑色的線。
很可愛。我記得我這麽想。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阿一。阿一很可愛。雖然它在白天總是不理會我,但我還是覺得它很可愛。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我不想寫作業。
在學校的時候,終于有女孩子知道我養了倉鼠,在那些欺負我的人不在的時候,跑過來偷偷問我倉鼠是什麽樣的。我很開心,因為我終于認識了類似于朋友的人。雖然那是因為阿一。但我還是很開心。
在和那個女孩子聊完天,回到家的一小段路上,我捂着嘴非常愉快地笑了出來。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那樣笑過了。
——在媽媽離婚以後。
我們聊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一天,那個女孩子說她想來我家看看阿一。我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因為我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在前一天晚上,我對媽媽說了那件事。她看起來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身穿黑色大衣,衣領是看起來又松又軟的灰白色毛領,我記得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媽媽抱着我的時候,把臉蹭在那感覺很舒服的領子上。
媽媽沒有一絲表情。
僵硬着一張臉,像是從喪屍電影裏走出來的怪物。
我下意識想要退後,可是我不敢。
然後我聽到媽媽說了:“好。”
只是單單一個字,媽媽就走回了沙發邊,叫我趕快去寫作業。而在我寫作業的時候,聽到客廳裏的人在吵,一直一直吵,我換了好幾本作業,但每一本都寫不下去。我隐約知道了、媽媽可能是在和父親說話。
——我看到了鑰匙,但我卻以為那是打開魔法盒的寶物。我想要放下它,但已經來不及。
第二晚,那個女孩子來了家裏,和我一起看阿一。在将她送到地鐵站回家以後,我看到媽媽坐在沙發上。那是很好看的沙發,紫灰色的,分成三個座位,每個座位的坐墊上是一個十字,将那墊子分成四格,旁邊還擺着松松軟軟的抱枕,那是粉色的,星形的式樣,是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出去玩時贏回來的禮物。
媽媽冷冷地說了一句:“還不快去收拾?”
我愣了愣,才意識到媽媽的意思是什麽。我請那個女孩子吃了冰淇淋,而盛着冰淇淋的碗弄髒了。我慌忙過去撿起它,走進廚房,開始洗碗,動作笨笨的。就在我将它們刷洗幹淨的時候,媽媽在後頭突然冷哼了一聲:“這種洗法,你想堵住家裏的水管嗎?”
可是我已經洗幹淨了。
可能是因為我很笨,所以想不出來,在洗幹淨将所有污垢都沖進盤子裏以後,還能有什麽解決辦法。我認真地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将臺子拆掉,伸手進去将污垢掏出來。
但是我明明記得,媽媽也經常這樣做。她經常這樣,卻從來不會有人罵她。
媽媽還在繼續。
她說:“整天什麽都不幹就能呆在家裏,現在要你做點小事都做不好,就跟你父親那樣。”說着,她擠開了我,開始擦碗。我站在廚房門口,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父親。媽媽為什麽要提起那個人?
因為無事可做,我回到了客廳。我記得父親,在離婚之前,父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留在她身邊,你遲早會後悔的。”
我以為那是父親的氣話。那時候我被逼迫着站隊,最終我站在了媽媽那一邊。所以我認為,那是父親心有不甘,說出來的話。現在我似乎有點明白了,但依然沒覺得事情到了那個地步。
媽媽洗完碗,換了衣服。她坐到電話邊,好像又要拿起話筒。
可是她沒有。
她看見我的樣子,然後不分理由地,開始大罵。我已經記不清她說過些什麽了,只記得聲音在畫面裏是模糊的。我站在牆邊。那裏是拐角,兩道牆相接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我撫摸着背後的牆角,努力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媽媽的聲音像是過年時候的煙花,噼裏啪啦地全丢了過來,重重地砸在我身上。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只要聽不見就好了,如果我什麽都不記得就好了——于是我閉上眼睛,低着頭,似乎被罵得全然崩潰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因為我不想記住那個畫面。
但沒有用,記憶比我以為的還要清晰。過去每個細節湧到我眼前,我記得媽媽擁抱我的感覺,在寒風中握住我小小的手的觸感,還有那些動聽的話。媽媽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就在這時,我想起了最初的那個畫面。
媽媽眼睛裏的怪物逃出來了。
因為沒有睫毛夾,所以它逃出來了。
一定是這樣。
我猛地睜大眼睛,擡頭看見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眼睛很好看,長長的眼睫毛黑色的瞳仁,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捂着嘴開始哭。我的感覺只有一個:我終于可以擦掉滑到下巴邊上的眼淚,那樣的眼淚讓人覺得好冷。
捂着嘴。
外間的聲音,此時只剩下一個。我笑的時候是捂着嘴的,哭也是,那麽哭泣和微笑的我,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如果不是同一個人就好了,如果我身邊還有別的人就好了。笑的人是我,哭的卻不是。對——那不是我。
然後,我看到媽媽将阿一丢到了外面的走廊。她回過頭來,因為門打開了,能看到外面的夜色。在夜色之中媽媽回過頭來,看起來完全就像是躲在睫毛夾下的怪物。
世界在我眼中,正式淪為支離破碎的模樣。
(白夜)
嗯?你問倉鼠怎麽了?
沒發生什麽事啊。就只是被那個人擺在外頭,兩天兩夜,如果不是被撿走了就是餓死了吧。那和我沒關系,那是白晝的寵物。不過,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我是因為她苦苦的哀求才出來幫幫忙的。
白夜。
嗯,我記得。我全部都記得。
(白晝)
這樣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因為不聽話,整個周末我都被關在房間裏,媽媽讓我抄《孝經》,說抄完以後我一定會好。我不喜歡看書,但因為媽媽,所以我乖乖地抄了。在房間裏是聽得見房間外的說話聲的,不過有門擋着,所以情況不壞。
我開始抄。第一個感覺是抄不完,但我還是繼續抄。一開始還好,後來手漸漸因為用力太久而握不住筆,連續自己給自己按摩好幾次以後,我的手僵硬在一個詭異的姿勢裏,既無法讓它回複原狀,也無法讓它乖乖握住筆。感覺就像那是一塊木頭,而不是我的手。
但我繼續抄。
是不是只要抄完,那麽我就可以獲得媽媽的原諒了?我暗地裏這麽想着。一個十二歲的初中生想不出什麽好的解決辦法,最終就只是一直抄。在抄的時候,客廳傳來消息,似乎是來了客人。
如果是隔音比較好的房間,我或許可以假裝沒聽見,但在家裏的環境下是沒辦法的。無論如何投入,那些聲音還是鑽進我的耳朵裏,無孔不入,如影随形。媽媽在和客人聊天,她的聲音很焦躁,直到聽見這些,我才知道,媽媽昨天去找了父親,向他要求提高贍養費的金額。
就在這一刻,我将所有事情聯系了起來。
我盯着那本書,第一次覺得很諷刺。因為聽到了,所以不得不思考。思考是像本能一樣的事情。根本不是我有錯,而是因為媽媽剛好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我想起在書裏和電視機裏看見過的情況,覺得應該就是那樣了。
媽媽,這樣欺負你唯一的女兒,你覺得很好玩嗎?
我笑了出來,但不是因為開心。我告訴自己不抄了,我要去勸說媽媽,告訴她,她才是錯的那個。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我還是想要這麽做。那時候我并不明白,大人已經養成了一套別人無法改變的準則,而無論我說什麽,都只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那麽,離家出走?
我的腦子裏劃過了這個選項。但是我在想,即使我能逃,我也逃不了多遠。我沒有銀行戶口——上中學的時候我向媽媽要求過,但她只是摔給我一張只有二十塊錢的卡,而且根本沒有将我每個月的一半零用存進去,而是一口咬定我當初記錯了,我不是讓她幫忙将一個月的半數零花錢存進裏頭,而是要求更少的零花錢。
她不想讓我擁有自己的財産。
而我如果想要,就只能和她一起去。
這是一個死局。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麽多事,腦子裏的齒輪立刻就停了下來。我甚至想到了将自己的臉劃花,然後跑去派出所,說另一個假名,住進孤兒院的計劃。但馬上我又想到了DNA檢驗,我絕望地發現自己逃不太遠。
最後,我只是戰戰兢兢地想要将那份抄下來的筆記交出去。
我轉開門把,聽到門鎖發出細微的咔嚓聲。就在此時,我聽到了一句話:“白晝?哦,沒事,還是那樣呗,昨天還叫了朋友來家裏玩,過的挺好。哎,就是她洗碗的姿勢不對,我說過她好幾次了……”
媽媽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是對待朋友講話的方式。
白晝。女兒。洗碗。
為什麽我不記得?為什麽我的記憶裏沒有這些話。
我卷縮起來,抱緊手中的紙,能感覺到指尖已經開始發抖,因為剛剛我即使已經抄不完了連橡皮刷都握不穩了,還是用力捏緊筆杆子,而現在我失去了支撐的動力,所以手上的力度終于控制不住了。
白紙因為我竭力抱住自己的膝蓋滑落到地上。而現在,我即使想要撕碎它們也沒有任何辦法。我的手在抖。抖得好厲害。
媽媽不會在意的對吧?
媽媽不是真的要我抄吧?
大人最會說謊,所以一定是這樣的。我知道自己很想哭,我知道自己需要哭出來。可是有道聲音叫我別哭,因為在學校裏就是這樣的,因為只要哭了結果只會更糟糕。
因此即使我眼角有淚痣,我哭的次數也少之又少。[1]
如果不能哭的話,那我還能做什麽呢?
房間裏的空氣悶熱至極,燈是亮着的,可是因為窗簾,依舊顯得很暗。我背後的世界還在吵,媽媽說話的聲音很大,好像害怕我聽不見似的。她每晚都會打電話,每一晚,或者,三天一次。
每次打電話的對象都不同,說的話卻差不多。明明已經離婚了,還在說父親的事情,說他有多壞,徹底破壞了自己的生活,現在又留下這個女兒在這裏。我不是媽媽的女兒,我只是父親遺留下來的殘次品。
每一次媽媽都會打給不同的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找到那麽多朋友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找新的,可能是因為上一個人聽膩了,不肯接她的電話。他們可以聽膩了,而我不行。我必須聽,聲音直接鑽進我的耳朵。
我真希望我是個聾子,那樣至少可以自己欺騙自己。
可我的聽力總是在不對的時候起作用,我能聽到深夜十二點樓下跑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能聽到左右鄰居的尖叫,我甚至能記住,每次晚上八點時遠處有一個人會練牧童笛,旋律總是一個禮拜換一次。也許我反應比別人遲鈍,可是我聽得很清楚。
我好難受。好難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