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短篇
上跪到淩晨一點也不會有什麽感覺。
不知道為什麽,別人突然開始關心我。
父母會來質問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老師會來問我需不需要課後輔導。因為班主任開始負責任,在講臺上讓班裏的人不要欺負同學,其他人議論的時候也會稍微小聲一點了。
但是,已經沒用了。
我沒有男朋友。我的父母連我的手機裏一個電話號碼都沒有也不知道。
我的成績不是突然變差的。老師卻要等到數字出來了才肯關心一下。
這樣不是就夠了嗎?我有按照父母的要求好好寫作業,坐在補習班的第一排,也不亂交壞朋友,上課不會和別人聊天,不要求零花錢,夏季不穿短褲和涼鞋,泡澡不超過五分鐘……我唯一的欲望,是專心地聽金魚桑講話。
這不花錢,不麻煩別人,你們不用到警局或者醫院裏找我,那麽到底為什麽要哭着說我堕落了。
我不明白。
我也知道這叫什麽。每個人都有煩惱,我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小孩子嘛,都是這樣的,等長大了一點,就會開始後悔自己青春期沒有好好念書了。
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
但與此同時,我有一種預感,自己已經活不久了。
我只是閉上眼睛,眼前已經可以看到,金魚桑用顏色描繪出的美麗夢幻黑暗迷離的世界。永遠只有夕陽的天空,大草原上紅色的獨角獸,巫師畫下的六芒星之陣,空氣溫暖,帶着一絲像棉花糖的甜味。
“你看!真的太美了!”金魚桑熟悉的聲音在腦內回蕩。
我微笑着點頭。
她的聲音是只有我一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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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看。
即使這是我用生命塗上的顏色。
在離高考還有半年的時候,我開始間歇性地失去意識。
突然倒在地上,眼前出現各種像電子圖裏才會有的詭異線條,拼成不同的獵奇的畫,再次睜開眼睛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分鐘。
類似于休克,即使我并不知道真正的病名是什麽。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就算死了也無所謂,死了就可以去到金魚桑的世界了。
我隐約有這樣的想法,但同時我覺得不安。
金魚桑只是一直說一直說。好像說的對象不是我也沒關系,好像只要還有人聽金魚桑說就好。但我沒辦法,我只能安慰自己,她不可能離開我。
我能抓緊的,只有金魚桑。
過年的時候,父母親帶着我去親戚家,親戚家裏有一個小女孩,大家争相遞給她紅包,說她乖巧,母親抱着她,轉身對我說:“她跟你小時候一樣乖。”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我已經不太知道該怎麽說話了,一個月說的臺詞,兩只手數得完。我過去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穿着漂亮精致的旗袍,紅色底子繡金花紋,手腕處是順滑的白色毛絨,手和毛絨一樣白。
空氣冰冷而幹燥,冬季讓整座城市變成結凍的荒原。
我呵出一口氣暖手,聽金魚桑講述夏季的陽光和海灘。
然後,我獨自趕往未知的未來。
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如果真的如此,我大概是掉下去連懸崖邊都不打算抓的那一個。
筆試還行,如果指的是和校內成績對比的話。
口試卻像是懸崖上纏繞的潮濕藤曼,即使我想拼一把,也使不上力。這已經不是口齒不靈活的問題了,因為長期不說話,光是張嘴都很難。我沒有朋友,而唯一和我聊天的,是金魚桑,和金魚桑聊天不需要開口。
從口試試場出來的一瞬間,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路邊有一家酒吧,我走進去,音樂和人聲在喧鬧。這時候,太陽穴那裏又開始痛了,我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是不是只要喝酒,頭就不會再疼了?
我的內心如何,我早就不想管了。那和我不相幹。我只是不想再這樣呆下去了,既然幻想的感覺那麽美好,那麽如果身體也同時沉醉其中,應該會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吧?
喝。
喝。
不停地喝。
酒瓶是冰冷而堅硬的,酒精是美好而柔軟的。一開始我還是一杯一杯,後來開始拿酒瓶直接灌。
有人來和我賭酒,我也來者不拒。拿起酒瓶,喝下去。因為手抖,有幾滴酒撒到了衣服上,胸口涼得很,但我也沒有管。我窩在又大又軟又舒服的椅子裏,酒精麻醉了神經,我好像再次進入了金魚桑講述的那個夢幻的世界之中。
頹廢、荒誕、堕落、無理的人生啊。——但是不知怎地,我竟笑了起來。
一切都是為了金魚桑,為了這世界上唯一陪伴在我身邊的她。
整個世界都抛棄我也無所謂,只要你還在我身旁就好。
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也無所謂,只要你還在我身旁就好。
所以,如果我為你放棄一切,堕入最黑暗的深淵,你能不能作出永遠和我在一起的承諾?
那是我一生中最荒誕也最天真,最瘋狂卻最熱烈的問題。
我沒有考上大學。就像原先預想的那樣。還有別的路子可走,可我不想再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了。我看不出來工作和繼續念書有什麽不同。反正都能聽金魚桑講話,都能繼續看書。
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腦海裏徘徊,死亡和生命,希望和絕望,現實和幻想,像往常那樣,我将它們丢到一邊,然後開始找我的第一份工作。
找工作很難。
不,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是容易的了。我身體不好,還不會說話,甚至于成績也不能拿出來給人看。在失敗十幾次之後,金魚桑開口了。
“要不要試試寫小說?”
它猶豫着,空間裏是安靜的,我挂上了電話,它發出的一聲啪嗒在房間裏回響。我就知道,你總還是關心我的。我欣慰地想,卻不知為何有點心澀。
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沒人會在意。頂多就是為了寒暄而在旁邊說上兩句話,看似安慰實則只是在看戲。由始至終,和我站在一條船上的,只有金魚桑。
我從來沒想過寫小說,因為我和那些真正喜歡看書的人不同。我不擅長創造,我只是個資料庫。但是如果我固執地要做一件事,一定能成功。
我比誰都能熬。如果你被頭痛折磨了整整八年,沒有任何治療,還能看起來像個人的話,你會和我一樣的。我拼了命地研究各種寫法,套路大綱,因為很在意收入,很快就有了成績。
我的目标是賺錢。我的目标是活下去。
可能別人會有點文人的無謂傲氣,但我沒有。真正有才的是金魚桑,我只是個搬運工。雖然很耗體力和時間,可在網絡上不需要開口,我也就這樣走了下去。
事情的轉折來自于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新人作者寫的,但情節架構和設定都十分出色。工作的一部分是掃文,看看有沒有值得學習的地方,然後我就看到了它。
一文成神。其他讀者是這麽說的。
那個故事有一個龐大美麗恢弘、讓人無比向往的世界觀。我第一次想起了金魚桑,這個世界,和它給我看的那些世界,是如此相似,都一樣的夢幻。
“金魚。”
“嗯嗯嗯?什麽事呀?”
“……我想将你的世界寫出來。”
我合上眼。金魚桑在腦海裏停頓了。它沒有擺尾巴,也沒有吐泡泡,更加沒有說話。
我忐忑不安。
“為什麽?”
“你的世界那麽好,我想讓更多人看到。”
“……好。”
金魚桑答應了。我很開心。我爬上床,想辦法在夢境之中進入并觸摸那個世界。如果想要寫出來,就必須那麽做。
草原在我腳下展開,過長的植物不停絆住我的腳步。空氣很潮濕也很溫暖,我努力睜大眼睛,并伸手摘下路邊一朵帶刺的小花。前面有一座山,我想要爬上去。
……等等。不行。
頭越來越痛了。
我知道,那是現實的我在發出警號。我掙紮着要往前,但這次的頭痛勝過過去任何一次。太疼了,全身麻木,每個細胞都在尖叫,疼痛感像一把尖刀,自腦海直入,□□我的四肢百骸。
到我再次睜開眼睛,眼前是正在旋轉的天花板。我揉眉心,将腳挪到床邊,再站起來,然後走向電腦桌。燈光是柔和的暖黃色,電腦一直開着,開機鍵上的藍色光暈不停閃爍。
我一步步走過去。
步伐搖搖欲墜,視線游移不定。
我忍住喉頭嘔心的感覺,雙手緊緊交握直到它不再發抖為止。
但我的思維卻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伸手在文檔上敲下文名和筆名,接着是第一章。很快。很快就會好了。根據我的發病經驗,只要再等一陣子,就肯定不會有問題。
我繼續寫。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寫。雙手沒有停止輸出,即使身體的時鐘已經快要停擺。看到那些文字浮現在屏幕上,我忍不住興奮雀躍起來,原來我是如此希望将這些世界呈現在他人眼前,那些字句已經在我眼前輾轉百千回。
你看,金魚桑,會有人喜歡我和你一同架構的世界的。我和你。——我突然明白為什麽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因為這是屬于我們的,結合儀式。
結合儀式。我笑了,笑得好開心,盡管心髒在抽痛。
原來我已經到了心痛也可以不管的地步了。是不是這樣,我就能和金魚桑永遠在一起?
然後就在我寫完第一章,準備發出的時候,像是突然有人抽走了第一塊阿米諾骨牌,喉嚨深處一陣緊縮,心跳開始加速。
我下意識大口喘氣,但無論如何呼吸,都吸收不到更多的氧。喝酒喝到接近昏迷狀态時候那種感覺又來了,我的額頭磕在鍵盤上,我的右手仍然抓着鼠标,但它已經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至少要、至少要将第一章發出去,我要活着,我要喊救護車……我想爬起來,但事實證明我對身體的控制力早就掉到負值,我只能摸索着鍵盤,無力而緩慢地敲擊着字母,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鍵盤在響。啪嗒。啪嗒。啪嗒。
我要死了。
我是不是應該覺得不想死?
為什麽呢?
為什麽我要這麽覺得呢?
我試圖抓住腦海中溜走的念頭,但沒有用,我眼前浮現白點。
啊,我知道為什麽了。
是因為金魚桑。
對了,金魚桑。
金魚桑一定還在。
“金魚桑……”
我發出瀕死前的呼救,聲音微弱得如同嬰兒的一聲啼哭。我感覺到金魚桑在腦海深處某個地方游蕩,我不停不停地喊它,可是它沒有回應我。
我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直到它終于懂了,閉上眼睛,我能看到它從深藍色的水的另一邊游來,一直游到我面前。是了,就是這樣,只有你會陪伴我到最後一刻……
我安心下來。只要現在,你還陪着我就好。
“啊。”
它說話了。
“看來這個人類也撐不住了啊。”
它在說什麽?
這個……人類?是在說我?
我混亂的大腦無法推理出真相,但金魚桑的口氣讓我覺得,它就要走了。我伸手想要抓住它,但眼前的世界正在變黑。
看起來就像是步出校門時,已經布滿繁星的夜空。天黑了。我的天空要黑了,我的金魚要離開了。
“本來還以為這個能熬久一點的,結果還是這樣。”
為什麽你要這麽說……
為什麽你要這麽說陪伴了你這麽多年的我……
不,我很清楚,它一直都不需要我的陪伴,一直在哀求它留下的人是我。我飲鸩止渴,直到最終的這死亡時刻到來。可是我只感覺到深深的悲哀——
你留下來。你不要走。
已經來不及了。我聽到像是電腦關機的聲音,同時還有金魚桑的一句:
“唔,下一個,要找什麽年紀的人類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 -金魚桑的來歷別問,我沒細想。但我安排的結局确實是它到那個穿旗袍皮膚白的小女孩身上去了。
-本來是很想在文下敲一段亂碼什麽都不說明的啦……但是我沒有!我的節操還在!快來誇我!
☆、《情輸》
阡陌:
我從你的名字開始了。
你從來不喜歡我說你的名字,你嫌它太女氣,不像一個輯捕兇徒的人會有的名。你說我的名字好聽,聽起來幹淨利落一些,可我卻剛好倒過來。如果人如其名,你叫阡陌,我們之間的情況,絕不會像是現在這樣。
至少——你不會嫌我的字髒。
不過怎樣都好,我懶得去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我還記得,我初見到你那一天的場景。那是一個潮濕得能叫人滴出水來的早晨,因為偷別人的皮包失敗了,被扭送到警局,坐在審訊的警官旁邊的人就是你。我百無聊賴地應付着對方的提問,而狹小的房間裏,唯一值得觀察的對象是你。
你穿着整齊的警服,一臉肅穆地看着我和那個中年老男人,野性長發盤了起來,感覺一絲不茍。唇上擦了口紅,緊抿着,成為你全身上下唯一明豔的顏色。
時間差不多了。
我只是打了個呵欠。
我看一眼手表,打算早些結束這場提問。我雙手一攤,對着那個大叔道:“不管你怎麽問都好,事情就是這樣了,你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來。”
最後我被拎出了審訊室,因為他們沒看出來我有什麽值得懷疑的。我只是在大街上看到有個人背包拉鏈沒拉好,就去提醒她,誰知道她一根筋,非要說我偷她的東西。我實在不想用拎這個詞,但事情确實如此。
然後那個大叔說:“阡陌,你帶她去執行剩下的手續。”
哦,你叫阡陌。
感謝那個大叔,雖然後來他死了。
警局并不大,應該說那時候關押我的警局還沒有那麽大。你拿着記事板,帶着我穿過短短的走廊,中間能聽到兩邊房間裏警察吆喝和咒罵的聲音,我聽到你小小地啧了一聲,但只是繼續往前。
我說:“你叫阡陌?真好聽的名字。”
你只是小小地嗯了一聲,甚至沒有回頭。
接着走到一個小房間,有電腦,你坐在桌子後頭,開始做我看不見的事情。不過我猜得出你在做什麽,大約是在輸入檔案資料吧。就在這時,有人開門撞了進來。
我回頭去看,只見那是個小夥子,臉色發紅扯着一口氣喊道:“阡陌姐,出大事了!”
喲,你們終于發現了麽?
我抱着看好戲的心情,把椅子一轉,你擡起頭,望向他,問:“發生什麽事了?”
“西北的一座餐廳,發生了大型爆炸案——”
“今天是周末喲。”我好心地科普。
那個小夥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擡起頭繼續講話,你卻鎮定地道:“你稍等,我先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好。”
他在旁邊宣講那起事故的經過和結果:“十三傷兩死,五人瀕危已經送往醫院了。真不知道是什麽人幹的,好兇殘,阡陌姐,你見過這樣的案子嗎?!”
你的手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死的人姓什麽?”
“一對夫妻,姓莫。”
空間裏一陣寂靜,你看了看電腦上的檔案,然後望向我。
“你……”
我對你眨眨眼,微笑。你狐疑地盯着我,小扇子一樣長睫在你臉上投下淡淡影子,像一只黑色蝴蝶。
“真不是我幹的啊。”
我攤了攤手,看見你生氣地瞪着我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可是你似乎更生氣了,不過我也不想解釋。——你不過是一根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螺絲而已。有解釋的必要嗎?
可能有的,不過當時我要是向你解釋了,那你後來就看不到那麽美麗的兇案現場咯。
哈哈哈。我已經能想象出來了,你看到這一行的時候,想要掄起拳頭打我的樣子。
然後第二次見到你,是在父母的葬禮上。所有親戚都來了,我還得演戲;雖然我也覺得有點麻煩,但這是最後一步,所以非得撐下去不可。
反正大概是聲淚俱下的演講起了作用,沒有人來找我商讨遺産的分配事宜,反倒有不少人來安慰我——感謝諸位來臨,但可惜心底那個我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當時我的真實想法,是這樣沒錯吧。
最後留下來的人是你。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來,因為我的父母是那起爆炸案的受害人之一。大約只是履行職責罷了,可你還是很認真,仿佛被我剛剛的致辭感動,眼眶有點紅,你似乎沒有化妝,只是塗了那天的那個口紅,穿了一套白色的裙子,最下的碎花是半透明的。
你表示想和我一起。我應了。由于父母的遺囑中表示,火化之後才舉行葬禮,所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一些後續事宜和将骨灰撒進大海。是的,海葬。
倒完了骨灰,你遞了一張紙巾給我。
我說:“謝謝。”
“為什麽選海?”
“抱歉,我不知道。”
海風很大,你看我了。可能在分辨我是面無表情還是一臉肅穆。我用紙巾将自己唇上的口紅擦淨,然後将它丢在地上。
“……如果我說,垃圾只會污染海洋裏的生物,你覺得呢?”
如果我不說,你永遠不會聽懂。
但是,沒有關系,因為,我還可以去殺——
現在,我仍然能勾勒出那樣的畫面。
浸在玻璃瓶子裏的十三顆眼睛;
在房間地板上砌成名字的,被切割開來的身體;
剝下了皮再重新貼在白骨上的,知名女星的臉;
青春期少女臉上一個個美麗的,紅色的,流出血的小洞;
還有,被一槍洞穿的太陽穴。
我喜歡殺人。
從那時候開始,你出現在我身邊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猜是你自己要求的,甚至想象了你看到一件件作案手法相似的案件,懷疑到我身上,向上級申請調查令的樣子。
阡陌。
交叉而成的道路,也許代表的就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個交點。
你主動約我去喝咖啡,看電影,逛街。你說我身上只有黑色太單調,你往我手上塗口紅,你在我刻意地駐足在書局前關于生理學的書本前的時候用餘光偷看,你在我每一次彎起嘴角的時候狐疑地盯着我。
我合上書擺回架子,背過身輕輕靠在書櫃旁。這是個很窄的角落,店裏很靜,燈光昏暗,沒有多少攝像頭,書和牆之間形成大量視線上的死角。
你拿着包,睜着那雙怯生生的眼睛。那個樣子,就好像你無論出來社會工作多久,都還會保留着一絲天真一樣。
我笑:“怎麽?你還在懷疑我啊”
“不是啦,”你有點不安:“只是有那麽一點點……”
“查案還真辛苦。”我說。
你的眼神那麽堅定,堅定得讓我想要摧毀它。
“嗯,”你回答,“我會找到真相的。”
偶爾我們會就這件事聊幾句,但話題不會持續太久。當第三件兇案發生的時候,因為我們正在一起,你就開始放松了。
你想找到我殺人的證據。
但我不會讓你找到的。
——直到我露出破綻為止。
第六件案子,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在我的計算中你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因為你應該被另一件兇案拖住才對。我匆匆檢查了一遍現場,然後出去停車場接。
我按了開機鍵,這只手才剛剛握過屍體的脖子。
下意識地我沒有說話,空氣中傳來電話發電的回音。
這個時間,你打電話來,是巧合還是碰個正着?
我不記得我有留下讓你抓住我的線索。
“喂?”
你的聲音很微弱,帶着些許雜音。
我心下一動,不知為何,突然知道不對。聲音不對,場景不對,時間不對,總之就是這樣。
我皺眉,但沒有加快步伐,因為即使你就在場外,如果我急着要逃,只會因為慌張而留下可以追蹤的痕跡甚至當場被捕。
“你在哪?”
我笑了,但依然鎖着眉,“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才對。”
路上沒有人。
如果有,一定會以為我正在和戀人調情。
藤曼糾纏得越來越深。
我離開停車場,繞出外面的巷子,走向正門門口。我沒有心思賭你會在哪裏等我,因為可分析的資料太少,和賭博沒什麽兩樣。
電話有一刻的中斷。
路已經到了分岔口,逃離的路線有兩條,我必須選擇向右還是向左。
滴。
滴。
滴。
是電話發出的聲音。我站在路口前,思緒一瞬間竟混亂了起來。——我不知道你會在哪一邊等我。
我不由得輕笑,果然我是看輕你了啊。
只是片刻,我往右拐。
而至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也已經知道了。一群警察在路口等我,連帶一起的,還有手铐和警車。我被扣上手铐,請回警局,那時我才終于見到了你。
我不止猜錯一件事。
你根本不在現場,只是看着監控和我打電話。你的表情嚴肅,沒有一絲笑容,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那是看已死之人的眼神,我經常在照鏡時看見。
但那不是因為你要殺我,而是因為你失望了。
你失望了。
但最終我什麽都沒有講。
小小的審訊桌橫架在你和我之間。
“為什麽要殺人?”
你的語調帶着絕望和不解,我只是笑了。
“……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轉開視線,盯着桌子角。在說話前我有片刻的停頓,但你沒發現。
空氣寂靜了。你什麽都沒有問。你還是什麽都沒有問。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應該覺得不在乎的,但心裏空落落,像是唯一一根束在心上的鐵鏈松開了。
接下來整整三天,我都沒有見到你。
監獄裏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感覺像是用來存放屍體的封閉地下室。我既沒有說話,也不願意動,除了有人來問問題的時候我會回答或者點頭,我都躺在床上,盯着散發刺眼白光的燈和顏色脫落像檸檬戚風蛋糕的天花板。
這裏很幹淨,連結網的蜘蛛都沒有,對此我深感失望。
唯一幹淨而能引起我興趣的,只有你。
沒有任何懸念,犯罪、定罪、入獄,一切标準得像是寫在文檔上的字句。我犯罪了,但并不害怕被抓,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這是為什麽。
我曾以為這會是一切的終點,你當時可能也是這樣想的。
接受教訓,遵循現實的規則,變成年輕美麗努力活着的女人,結婚生子,不再回到這條路上來。因為活下去必須假裝成這樣……不是有句話嗎,一個人想騙別人,她首先要騙過自己。
我是認真的,我差點就騙過了自己。
直到你出現為止。大約因為表現良好,你來探望我了。我注意到你升職了,也是,偵破連環殺人案怎麽可能不升職。但是,你仍然用那一款口紅。
口紅的色號是十五,你往我手上塗的,就是這樣一款口紅。
一瞬間喉嚨深處似乎炙熱起來,我想起了第一次犯案時的感覺。
——我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并全身而退。我想要有第二次、第三次、更多更多更多,無論多少,都好像永遠不夠。
于是我露出開朗的笑容:“早餐吃了什麽?”
你看我一眼,眼神裏帶着陌生和狐疑,然後我們開始聊天。談天說地,但獨獨不提那幾宗兇案。我們仿佛在跳舞,用舞步在真相外圍畫上一個完美的圓圈。
“出來之後想做什麽?”
“去你手下打雜。”
“……你确定?”
“逗你的。”
我覺得難受。不是因為感情,而是因為欲望。我把手藏在衣袋握緊一包紙巾,試圖抑制向你大笑高聲喊出“是啊人都是我殺的那又如何”的沖動。但沒有用,你人就在我眼前。
不,幹脆承認吧,你從來都沒想過重歸于好,你早就回不了頭了。
我想起了幼時吃到的那種,白白的,綠綠的,粉紅色的,蜜黃色的,摸起來有些粗糙的,撕開之後如果不注意會黏住手的,在袋子裏一抓就能一手抓起來一大把的廉價糖果。甜膩到極致的滋味,舌尖帶領腦海落入糖果建築而成的天堂。
糖吃多了喉嚨會變粘。不好受。但是味蕾卻在對你尖叫,說還要,還要,還要更多。于是我不知節制地,一顆接一顆的拆開包裝紙,直到喉嚨難受到熬不住為止。
八歲那年,有個孩子搶了我的糖果,然後我一把将他推到了水井裏。大人們來問我他在哪,我被糖果黏住了,說不出話來。與此同時,糖的甜味在我口裏散開——
好難受,可是好甜。
我找遍整個世界,尋不到比人類更可口的糖果。
那種感覺又來了。
我的心髒在被什麽東西抑控着,擠壓着,而我在對你微笑,一如過往,分毫不差。
然後就有了,十五件兇案。
我找來與那個口紅同樣顏色的糖果,用十五號色的口紅為她畫了一個妝容,将整個房間粉刷成同一個調子。全國。
最後一件,我記得你對我說,你想去那裏看海。我很開心。
為了調查案件,你一定會去那裏,我知道的。免費旅游算是不錯的生日禮物吧?
我在現場留下了一張用口紅寫的字條,“來找我”。
我要你來查案子,我要你來抓住我。
果不其然,全國通緝。這次的通緝令比上次可糟糕多了,雖然一般群衆根本不可能注意這些事,他們只會驚嘆片刻,然後若無其事地過着自己的生活。而受害者的家人,可能會傷心得久一點,更甚者甚至會因為得到了遺産,而暗地裏雀躍萬分。
會重視我的人只有你。
我逃到國外,安靜平穩地生活了一陣子。沒有你想象中的政治庇護,但我确實過得還不壞。唯一糟糕的,大約就是客人總是把屍體弄得不好看,本來堪稱完美的犯罪現場成了糟糕的堆填區。
要開三十分鐘車子才到鎮上,小小的鎮子仍然有圖書館。圖書館當值的小姑娘,總是一臉不安的按着計算機,卻永遠也按不出正确數目來。
我偶爾會去買花,然後撕碎,如果不是泥土吸收,花園裏早就能堆出幾行字來。我沒有用這種東西來表白的惡趣味,花容易謝,難以保存,我不喜歡。
等到風波平靜下來,我大約成了檔案室裏的陳年舊犯之後,我覺得差不多了。可以繼續破壞了。我開始寄匿名信,但我相信整個局子裏除了密碼學專家以外,你是最先看懂的。
111821363719
qianmo
阡陌
你名字的拼音,按電腦或是手機鍵盤順序劃一個表格,我曾在電郵裏這樣寫過。因為牽扯不到密碼學,只能是普通人也能解開的密碼。最重要的是,我曾親口對你說過答案。
喜歡嗎,我送給你的一切。
你開始電郵轟炸。
“你到底在做什麽?”
“你知道的。”
你還是在問我。我不知道應該有什麽感覺,但是這個游戲,我開始覺得膩了。
……為什麽你永遠不明白。為什麽?
糟糕了。我想起了上一次殺人,那個女人尖叫着問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可是更加無法掩蓋的,是我的心情——
“我想你陪我。為什麽不能和我一起殺人”
“殺人是多好的事情”
我想繼續往下寫。可是我坐在電腦前猶豫不決,最後我删除了電腦上的郵件,躲到牆邊,屈膝坐下。
我竟然不知道,我想要怎麽樣的結局。
然後,我繼續殺。
我竟然忘記了,殺人是最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如果我不是要繼續,我根本不需要想那麽多。我像瘋了一樣殺,但是該死的,仍然沒有人抓到我。
電郵還在繼續。
我問:“你在哪?”
你回答說:“和你同一個地方。”
你偵破了不少案子,但你仍然沒有找到我。
“你能找到我住的房子嗎?”你問。
“要找到很容易,只要查地圖就好了。”我微笑。
就在此時,電腦響起警報。有人正在試圖入侵我的電腦,通過郵件的訊息。我抓住鍵盤,一通應付。然後手機上,你的訊息還在繼續閃爍。
“你還是這麽喜歡開玩笑”
我十指在鍵盤上敲擊,指節之間破裂出代碼的聲音。戰矛與快馬洶湧而入,泉水傾瀉下來,整片區域的網絡開始延遲,土地上升起圍欄,天空是由數字與字母組成的白雲。
“是嗎,我不是在開玩笑”
防火牆重新修補,那些人被擋在了外頭。我笑,我看得出,你一定不在其中。如果是你的話,不會用這樣的攻擊方式。不,是我想岔了,你根本不會電腦技術,打字已經是極限。
你仍然沒有找到我,不知是故意拖延時間,還是努力到極點卻還是沒有辦法。
我搜索過你,你查到的案子讓你有了更好的前途,你全身上下,只有那一款口紅與過去相同。我認真地注視屏幕上,模糊卻依舊容易辨認的你。
我知道了。
我想要抓住的人是你。
那是最後三件兇案了。我想你會很開心的,敘述到了此處,代表你的勝利即将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