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短篇
內容标簽:幻想空間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每篇不同 ┃ 配角:在文裏出過場的所有其他人 ┃ 其它:靈異、恐怖、百合
☆、《隐形濾鏡》
隐形濾鏡。
在匆忙而過的人群中,有人停下了步伐,看着招牌上四字。
半響,她收起傘,踏進店中去。
“老板娘你在幹什麽啊!住手!”
被說是老板娘的長發女子按着椅子上的小女孩,看着只有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穿着可愛的小小的蘿莉塔裙子,黑白蕾絲間錯落出層層疊疊的陰影,及膝白襪上一顆紅心和一朵梅花晃啊晃。女子正試圖往她頭上戴貓耳,結果兩人一看見少女,就沒了動作。
少女駐足當場,她舉起手。
“那個……”她是不是不應該進來?
“不不不,”老板娘坐直身,她微笑,伸手将貓耳按進抽屜。旁邊的小姑娘也端正坐好,一臉嚴肅地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正經模樣來。“你好喲,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她的聲音帶着一種誘惑的感覺,縱然略顯輕佻卻深邃得讓人無法分神。“我姓沐。”
看見老板娘的笑容,她愣住了。良久,她也笑着說:“你好,我叫名喬。”
她給她沏茶,普洱茶缭繞起一層煙霧,遮住了老板娘白襯衫衣領上扣着的藍色方格徽章。名喬将傘擺在一旁,好奇地打量店裏的陳設。
“這裏是……賣眼鏡的?”
“是啊,濾鏡。”
窗外雨聲滴答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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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美瞳嗎?”
沐老板娘笑了笑。“不是,”
她說:“過濾的,是現實世界的一切。”
名喬睜大眼,仿佛想不清這是為什麽。她開口,“我得走了,”直覺告訴她不要在這裏多待。“以後還能再來嗎?”
她轉身抓起傘的同時,背後女子的聲音傳來:“當然可以,我的客人。”
她回到了雨中。
課室的空氣還是像往常那樣,帶着一股潮濕的味道。因為老是早到,所以名喬往往是第一個開燈的人。她拍拍身上的校服,從書包中翻出紙巾,緩慢地擦着濕了的小腿。紙巾的質量不好,一絲一絲地磨開往下掉。
她想要擦快點,但動作再快,水一時也是擦不幹淨的。然後,門開了。看見進來的人,名喬慌忙想要收起紙巾穿鞋子,卻是再也來不及了。
“喲,”那個人說:“這不是我們的喬姐嘛?露着腳是在做什麽?”
她咽了咽口水,沒有敢開口。慘白有些黃的燈光打在那人臉上,勾勒出不算好看的輪廓。
她長了一張不美麗卻很架勢厲害的臉,劉海往後梳,臉上沒有眼鏡,更顯得目光尖銳而犀利。校服的袖子被卷了起來,那樣子像是根本不會有老師敢管她。是啊,差等生王怡,根本不會有人願意管她。
喬姐。
她叫名喬,但這不是什麽尊稱。
不,完全相反。少女心中一沉,她彎下腰,想要撿起掉在課桌腳旁的紙巾,卻被人一把踩住了手。
“你在外面脫了鞋子是想要做什麽?勾引男人嗎?”王怡刺耳的聲音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名喬想要縮手,可是根本沒有用。她一點點地用鞋底摩擦着她的手背,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鞋子上粘了一塊膠帶。
慘白的燈光打在課桌上,像是在無力地反抗着的正義使者。
求救的話語從她雙唇中溢出:“不要……”
“嗯?不要什麽?”
“不要踩着我……”
她說出來了,她終于說出來了。可是卻聽見那人道:“行啊,你求我,我就放過你。”
她稍一停頓,然後對方冷笑道:“怎麽,求男人就行,求女孩子就不行嗎?”
她反手将她的手按在牆上,湊近名喬耳邊。“快點啊,”她的體育服落了下來,在少女的身體上蕩了蕩去。名喬咬住雙唇努力想要不哭出來,她綁得整齊的馬尾因為被壓在牆上而散亂,她的身體因為緊張而發抖,體溫慢慢高了起來。汗水從額角滑落,滲入名喬的黑發之中。
最終王怡一把甩開她的手,回到後座。“啧,”她一臉無聊的表情。“果然不好玩啊,你。”
名喬這才松一口氣,趴在桌子上開始寫字。她早就寫好了作業,現在不過是在裝樣子罷了。這是每一天的日常……自從她的母親離開她之後。
名喬努力甩開這些事,把心放到學業上去。
——但是,如果事情能有一個轉機呢?
那家奇怪的店……
書裏不是都這樣寫嗎,奇怪而神秘的店子,可以實現你的一切願望。
第二次到店中去時,店裏已經到了一個客人。名喬坐在一旁,喝了口茶,再揪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貓耳。小姑娘生氣地說:“不許揪耳朵!”她的語氣,卻像是貓耳才是她真正耳朵似的。
她乖乖地應了一聲“哦”,然後停了。那小姑娘看見她如此便說了一句:“啧,無聊的人類。”
名喬沒有說話。
然後,一個男孩從店後的幕簾裏出來,他身後跟着沐老板。沐老板還是在微笑,那男生卻一臉迷茫的表情。他看見名喬,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一副傻氣的樣子來,他像是想要笑,卻馬上收斂起來,坐到椅子上去。
老板娘說明了一些注意事項,那個男孩卻沒在聽的樣子,只是取了那個畫着一顆藍色眼珠的袋子,恍恍惚惚地出門而去。
沐老板笑,“你來了,”顯然還記得名喬。
名喬有點不太相信。
“……你,記得我?”
她點頭,“當然,”少女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可随即她聽見老板娘說:“下雨天的客人可不多。”
原來記得她只是因為她在下雨的時候來啊。
然後女子笑了,像是看得見名喬的內心。“而且,你很可愛。”
聽見這四個字,她的心猛然跳了起來,她擡頭,看見老板胸前的名牌——沐安。她是叫沐安吧,真好聽。
沐安問:“你想喝什麽?”
被人這樣對待,她又手忙腳亂起來。“什、什麽都可以的!”
她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家店,至少在這裏,沒有別的事情煩着她。只有可愛的小姑娘和老板娘,名喬漸漸放松了下去。
她們攀談起來。“你是附近的學生?”“嗯,附一中的。”“有看中的款式嗎?”“……暫時沒有。”
“對了,剛剛那個男孩子,是來買什麽的?”她問。
她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可是她聽不懂。每個字都聽得懂的,組合起來頓時撲朔迷離了。
沐安喝了口茶。她晃一晃杯子。“他啊……買的是後宮濾鏡,”老板娘的視線滑過眼前少女的臉。名喬的皮膚并不白,可是五官組合起來有一種單純天真的感覺。“所以你要小心咯。”
“……後、後宮?”
“是啊,”她微笑,“只要是看見的女孩子,他都會将她當成美人來看待。”
那天名喬待到很晚。和老板娘聊着天,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日暮西山。最後她在夜晚将要降臨前離開了店,盡管沐安并沒有趕她。她擡頭,看着已經清晰不被雨水洗刷的招牌,陷入了深思。
隐形濾鏡——
可以過濾現實世界的一切。
“只要戴上它,你就只會看見你想看見的東西。”
少女搖搖頭,轉身離開。空氣幹燥,火燒雲将影子拉得很長,她融入人群之中,看到鬧市中的小販正在吆喝着“今天特價買一百減四十最後一天咯”。路邊有一棵大樹,暗黃落葉紛飛,不紅也沒有三角的葉子只讓人覺得蕭瑟。
已經是深秋了。
在月考成績下來的時候,名喬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報道。
“十五歲少年因為輪||奸罪被捕現已緝入少年所”
那報紙上的圖片,那個男孩子的校徽和她見到的一模一樣。名喬收起報紙,抖着雙手将零錢遞給了書報攤的老人。然後,她轉身走入學校之中。
寫作業,考試,記筆記。每日名喬的生活都差不多,如果忽略某些人的話,簡直是毫無波瀾。她給作業劃下句號,正要合上本子,卻被身後的人喊了一聲。她轉頭,不出意外,看見王怡正看着她。
“喂,把作業拿來。”
“……喂,你今天怎麽了?”
“說話啊書呆子!”
王怡漸漸覺得奇怪了。她沒有繼續哮。
名喬凝視着她的臉,很久很久。然後她說:“你要我的作業是嗎。”
聲音平靜,毫無起伏。王怡愣住了,她皺眉,但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看着這個慣常被欺負的小姑娘,看着她慢慢勾起嘴角。不知為何,盡管是在笑,她看起來卻表情陰森,她幾乎有一種錯覺,她就是惡魔,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鬼魅。
劉海在名喬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
“放學後跟我來,”她說:“以後我的作業都讓你抄。”
隐形濾鏡嗎。
她會好好利用它的。
王怡皺着眉,有些不大懂,卻點了點頭。
最終王怡在店裏買了一套風景濾鏡——功能是将自己看見的一切風景,過濾成為自己想看的樣子。無論變美,還是變醜,都在戴它的人的一念之間。
名喬由始至終,沒有說話。她看着王怡一臉懵懂地走出來,這個暴力的差等生此時不再是那個高傲的表情,而像那個男孩一般,堕入了視線錯位的陷阱之中。
她微微歪過頭,笑着,神情恍惚:“這裏真好看啊……你是名喬?”
“在這裏,你看起來也沒那麽讨厭了嘛。太陽真美,我怎麽從來沒想過看看它?”
她仰起臉走出店外,炙熱仿佛尖刀的陽光落入她的眼睛中,旁邊人看都覺得刺眼,可是她沒有合眼,像是遺忘了人類躲避陽光保護眼睛的生存守則。
——盡管現實中的一切沒有任何改變。
嗨,歡迎來到,你想象中的世界。
“感覺如何?”沐安端出咖啡。
“……沒什麽。”
原來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這樣的,名喬不覺得不對,她仍然是她,她沒有因此而堕落,變成電影中的不良少女。而且,很開心。
她拿起咖啡杯,露出和沐安極其相似的微笑。
那年夏季,名喬考到了全級第一。
她拎着成績單準備去找沐安,然而這一次,店關門了。她敲了敲店門,沒有人回應她。她心中不安,更加用力敲門,路旁沒有一個人看她。然後,那道門終于開了。
那貓耳女孩将她扯進店裏:“你怎麽這麽煩!”
……她很……煩嗎?
店內情況不同以往。沐安正在收拾行李,名喬進門時,她正拉上行李袋的拉鏈。然後她回頭望着她一笑,說:“你來了。”
她仿佛有一種錯覺,沐安一直在等她。
不,大約只是錯覺而已,她提醒她自己。
“嗯,”她笑笑,沒有管店裏的情況。“你要去哪?”
“逃命。你要一起來嗎?”
最是浪漫的說法,笑意盈盈的女子,帶着暧昧的問句。
所有感情落在這八個字和一個問號中,潋滟出一種美麗的顏色。
你聽過墨菲斯特的故事嗎?魔鬼與凡人打賭,指責這世界的堕落和黑暗。
然後,凡人堕入了陷阱。
“……好。”
八月的沙漠簡直就像是一場災難。
三個人帶着裝備在沙漠中行走,一陣風刮過,她們的衣服外都刮滿了沙子。名喬艱難地擺正護目鏡,懷疑自己要在浴缸裏洗三天才能把身上的沙洗幹淨。
不管追殺她們的是誰,總之不是簡單的貨色。老板娘完全失去了那種儀态,就顧着逃命,直到現在,只要找到人煙,她們應該就可以松一口氣了。
她沒有問。
名喬沒有問沐安的來歷,也沒有問這場逃難什麽時候才是終點。
好像只要覺得,這個人只要還在對自己笑就好。雖然她連她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算了,她又在想些什麽啊。
晚上找到了綠洲,她們圍着篝火,火焰紅紅燃燒,沐安撥了撥木葉,名喬負責烤肉。她賣力地将肉轉到另一面,并澆上蜜糖。
“沐安……”
“什麽?”
女子擡起頭,将黑發撥到耳後去。她諾諾地開口:“什麽時候回去?”
她知道沐安一定有回去的辦法,只是她不願意而已。為什麽不回去呢?名喬沒有敢往深了想。
“啊,大概……後天吧?”她笑了笑,“你很想回去嗎?”
“不。”
笑容被火光之上的濃煙模糊了。
她盯着她看。
沐安笑得真美。
直到沐安開口:“肉要烤焦了哦。”
“啊啊啊啊啊!”名喬連忙将肉反過來再抽出,遞給對方。手忙腳亂的她沒有注意到的是,沐安望着遠處,一臉憂愁的表情。
這次逃亡持續了整個暑假。當她回到家中,趕着作業的時候,她接到了沐安的電話。
“沐安?”你怎麽會有這個電話號?
“是我。”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反而有種蜜糖般的感覺。“你什麽時候有空來店裏?”
她停下了寫字的手。因為握筆太久,她的手又紅又痛,就差沒起水泡了。
“明、明天吧。”
“好,那明天見。”
後天就是開學日,名喬看着堆積如山的作業,嘆了口氣。
這次的店不一樣。她進去了,然後沐安關門,挂上牌子,将她迎進了內室。沐安穿的還是那套白襯衫和黑長褲,還有一樣的普洱茶,這讓名喬平靜了下來。
“我是來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合作。”
“……啊。啊?”
像是一記重拳擊中了少女的腦袋,她一時分不清這是什麽情況。沐安仍在笑:“幫我找客人來。”
她愣住了。知道她的脾氣,沐安嘆了口氣,繼續說:“當然,報酬是,任意選擇身份。”
名喬不出聲。
“我知道,”沐安舉起茶杯遮住自己的表情。“你父母雙亡,而且沒有朋友……最重要的是,你有經驗。”
“而且,一旦契約定下,你會和我綁定壽命……”
名喬怯生生地睜大眼睛,說不出那是開心還是驚恐,或者——幸福。
沐安妩媚一笑。“是永遠哦。”
店內的空氣有些悶,茶色的燈盞投下柔和的光芒。書櫃立在四面,自上而下看去仿佛要壓倒房間中央的少女。
“……我答應你。”
她答應了她,每一次。
此後數百年,隐形濾鏡的顧客越來越多。
戴着少女濾鏡,以為所有男生都喜歡自己,實則無人陪伴在側的女學生。
戴着漫畫濾鏡,以為自己活在漫畫世界中,丈夫是曾經在屏幕上看見過的本命的少婦。
戴着耽美濾鏡,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在一起了的,一直堅持到三十歲的腐女。
戴着風景濾鏡,以為自己拍出了世界一流藝術品的,三十五歲的無業攝影師。
戴着事業濾鏡,以為自己晉升成了總裁,在公司裏摔了上司一巴掌的四十歲文員。
戴着親情濾鏡,以為子女都陪伴在側的,七十歲的老人家。
每個人所看見的,都是自己想看的完美的世界。
這樣不好嗎?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每個進了精神病院的都在喃喃說着“隐形濾鏡”。可終究是找不到,那家隐形濾鏡到底在什麽地方。
時間還在流動,世界還在變化。
也許這樣的店不止一家,也許終有一天,你也會遇到扣着名牌的神秘女子,戴着貓耳的小女孩,還有……永遠不成年的校服少女。
誰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結尾有些倉促,因為寫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而我一直在打瞌睡。後來想找就找不回那種感覺了。
☆、《金魚桑和我》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骨骼清奇,是一個要做大事的人。
原因不是我頭上頂着照鏡子就能看到的主角光環……雖然确實是因為頭上有某些東西就對了。
從出生開始,我就能看到、聽到、感覺到自己腦袋裏有一尾金魚。
在走神的時候特別明顯。如果盯着某一個點發呆,能聽到金魚桑吐泡泡的聲音和水聲,而當側身靠着鏡子時進入散瞳狀态,就能看到後腦那裏若隐若現的小小金魚。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的,因為伴随着這樣的聲音長大,故此也不存在不适應的問題。
一開始也就是這樣了。不知為何,我隐約知道這事不能和其他人說,否則會顯得很奇怪,所以一直在想辦法隐瞞,慢慢地就像個正常人一樣進了小學。然後,金魚桑終于找到了臺詞本。
臺詞本。它很喜歡這個詞語。
——那是在小學一年級開學的那天。
八月三十一日的晚上,我做了夢。因為開學日具有特別的意義,加上記憶力強(雖然我總是記住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因此現在我仍然記得。
那個夢很簡單。
夢的主色調是綠色,夾雜着青色和黑色。不知道怎麽的,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很像是國外的垃圾站,似乎在地底的樣子。周圍都是大型的垃圾車,上面還有個破破爛爛的招牌,我記得那個招牌右下角有一塊膠帶粘在了上頭。
接着有垃圾變成的動物從垃圾車裏爬出來,和我聊天。在夢裏我沒有嫌髒,開心地和那些動物一起聊天。接着它們說要帶我去冒險,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那裏不是地球,所以很開心很雀躍,求它們快點帶我去。
然後夢就醒了。
它們沒有遵守諾言帶我去,直到現在這一天,我仍然很失望。
我悶悶不樂地起床吃早餐。我記得那天的早餐是水餃和面,因為前一天我鬧着說要慶祝上學,拉着娘親去買米線,那包米線拿在手裏涼涼的(慶祝……我為什麽蠢到去慶祝這件事。慶祝什麽都好不要慶祝上學)。然後就在我喝豆漿的時候,金魚桑說話了。
稍微有點沙啞,但是很活潑的、十二三歲少女的聲音。
“喂喂,你想知道那個夢的後續嗎?”
我差些一口豆漿咽到了氣管裏,有幾滴灑到了脖子上。趁着娘親在看我的書包,我連忙擦掉,免得被罵。我謹慎地看了看周圍,椅子上的紅色坐墊有一道道橫着的花紋。
“喂喂喂,你怎麽不理我?”
我記得當時我努力思考了。我真的努力了。因為我擡頭看了電視機一眼,我還記得娘親站在桌子前擋住了一半屏幕的那個畫面。
然後我決定趕快吃早餐。
對啊,早上肯定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事情發生,忽略不計不會怎樣的。
這就是我和金魚桑的初遇。如果是按人類标準來算的話。如果是金魚桑,它肯定會說“什麽啊我早就認識你了,你這個愚蠢的人類”……。
接着的一整天,不,應該說我接下來的人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和高|潮。
金魚桑一直在吵。一直一直一直。
“你想想啊,後來你肯定去了一個很神奇的地方,沒準和現實世界完全不同。早上的天空是黑色的,晚上的天空是白色的,草原是藍色的,說不定你還能騎着和你講話的馬到處去呢。說起來你知道什麽品種的馬?”
夠了。
“……你好吵。”
“才沒有!”
“真的吵啊。”
“都說了沒有了!”
我不說話了。
但是我又忍不住去想那會是怎樣的。
金魚桑描述的世界那麽誘人,而我當時作為一個五歲半的小姑娘,還在看睡美人的故事,根本沒有能力抵抗。寫着寫着,我拿着筆就開始聽金魚桑講話。
下課了要不要去圖書館看看……
不,不行,保姆阿姨在等我,而且我不知道圖書館在哪。
直到同桌看着我盯着課桌空白的位置,即使前桌的同學遞了通告過來也沒有反應,碰了碰我的手我才清醒過來。金魚桑的聲音并不好聽,而且它是個話痨,話痨怎麽都是不讨人喜歡的,但我卻聽得入了神。
如果我有朋友的話,金魚桑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金魚桑很吵。但是它能在我不開心的時候安慰我,說話分散我的視線,而且不會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比方說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
路邊有買糖蔥餅的大嬸,我盯着那個銀色盒子看了很久,但是我沒有錢,于是我離開了。然後金魚桑就開口說:
“嘿,來想想看吧,如果你在路上撿到了十塊錢,你會怎麽辦?”
“去買糖蔥餅。”
這是很正常的回答不是麽?
金魚桑卻仿佛很不滿。“不對不對,想遠一點啦。”
“……交給姐姐?”
我盡力了,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遠的範圍。
我有姐姐。也有父母。朋友也并不是沒有。但是,沒有誰像金魚桑那樣,一直陪伴在我身旁。
沒有人比金魚桑更了解我的真實想法,沒有人知道我的全部秘密,除了它,因為它就在我的腦子裏。
就算金魚桑總是在嘲笑我。
“真笨,你撿錢要白送給人?”
“……”不然呢?
“應該拿去送給路邊的乞丐,然後他就會送一本神奇的書給你,然後開啓一段神奇的旅程!”
我不想說話。
我不知道如果拿到了這樣一本書有什麽用。
在我的世界裏,只要聽話,上下學,寫作業,交母親允許我交的朋友,将成績表遞給她簽名,那樣就夠了。
“……就算拿到了,我也沒用。除非那本書能讓我搞懂珠算的心法。”
“這個走向不錯嘛。珠算成神。來來來,繼續說好不好?”
那時候小一,我在學珠心算。一開始并不是很難,還能早點學會乘除法,數學看起來就沒那麽陌生了。有同班同學找來了一臺大人用的計算機,在旁邊玩,按17x24等于多少,我脫口就是408,程度大概就是這樣。
比起算數,我更喜歡算日期。我發現的,只要記住一年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是星期幾,就可以很簡單地推算出那年的某月某日在周幾。
話說回來,金魚桑曾經在課上說過“試試看把算盤倒過來當成車子玩吧”……。因為算盤是銀色的,将它倒過來的話,算珠就可以在桌子上滾來滾去,這樣看起來就像家裏的玩具車。
其實,它的點子聽起來還蠻有意思的。
我覺得金魚桑說的話比同學們聊天的內容有趣多了。
當然缺點也有。
比如聽這個話痨說話聽得太專注,上課走神和走路撞到電燈柱之類的。所以後來我學會了讓大腦分工。
腦子裏本來就有一個小水缸,金魚在裏頭游啊游,旁邊劃了一塊草地和一小片樹林,還有路磚。草地就用來想上課的事情,金魚在旁邊說話,樹林是記憶儲存站。至于路磚……那是用來确保自己走路不跌倒的。
我很笨,光是确保現實中的自己正正常常地走路,就竭盡了全力。實在沒有力氣管別的了,只有坐着才能思考,因為如果站着開始想一些很複雜的事情,很有可能直接平地摔。幸好,一般我在雙腳無法平衡前就能清醒過來(因為腳會抖)。
大約在十一歲上下,我開始頭痛。
并不是說在那之前就不痛,只是那時候嚴重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因為頭痛這種毛病不像急性闌尾炎,不會一下子發作起來,它隐隐約約不知不覺,就滲入了你的身體裏。直到我複習的時候,痛得一額頭敲在桌子上,我才意識到自己痛到了什麽地步。
發燒的時候就不要說了。上中學以前我就是個病秧子,平均一年進一次醫院,肺炎發熱最高曾經燒到華氏一百零四度,沒有燒壞腦子算是運氣好。
記憶力和感受力在我身上完全不像外挂,而像是專門來折磨我的病症。發燒的時候,體驗是喉嚨幹渴全身發熱,可感覺穿的衣服是冰涼的,明明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卻仍然想撞牆。
這麽多年過去了,只要開始想,事情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天。我甚至記得發燒時用的是天藍色床單,我像抱浮木一樣抱着的枕頭上,有一只小小的可愛的帆船。
這些能力讓疼痛的感覺加劇,我将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和過去感受過的一切痛苦聯系起來,仿佛嫌自己不夠痛一樣。幹脆承認好了,我的腦袋混亂得連我自己都管不住。
我很難受。
金魚桑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我記得我趴在桌子邊緣,盯着自己的膝蓋,我試着挪了一下腿,搭在鉄綠色的桌腳上。腿麻。地板上有黑色的方格線。桌子很硬,額頭的那一點點疼比起頭痛來卻什麽也算不上。我當時猜自己的額頭上一定印出一條痕來了。
即使已經到這一刻,周圍的聲音和觸感仍舊源源不絕地從四肢百骸鑽進來。樓下的情侶吵架了,男的聲音很粗。靠近露臺的那一戶在打麻雀。好吵。好吵。好吵。我說這個世界好吵,其他人從來都不相信。——相信我的只有金魚桑,因為只有它住在我的身體裏。
真是糟糕。
明天就要考試了,拜托趕緊起來複習啊。
——所以那個問題……人類解開了自己的ROOT會怎樣,不要再亂想了,絕對很難受,絕對很難受的,我猜能和我就這個題目進行讨論的,只有脖子上整天挂着鈴铛的貓。
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聽不到金魚桑說話了。聽不到了。
我想聽見金魚桑說話。額頭上的觸感,讓我想起有一次,因為做錯了事,跪在地板上背孝經,地磚之間花紋印在膝蓋上的感覺。
那時候它說:“這樣晚上就可以做個好夢了”。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是金魚桑将我從可怕的現實世界中拯救出來。每次其他人都不在,只要我不說,其他人就永遠不會知道。只有它——
對,我想睡得好一點。我想進入金魚桑的世界,夕陽天空那麽美,我喜歡火燒雲的顏色。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稍微放松一點。如果是那樣的話,不知道普通人過的是什麽日子也無所謂,不知道讓腦袋放空完全不思考是什麽感覺也無所謂。
沒有規則,沒有條約,沒有現實世界的,所有一切。這算不算是厭世?還是說我只是讨厭腦子笨到被人說智商頂多只有五十的自己……
但是如果瞎子不曾看見過這個世界的色彩,她也就不會羨慕正常人了不是嗎?
而且,通過金魚桑,我看見了更加美麗而宏大的世界。
我想聽見你說話。我很少要求什麽,我既不明白名利的好處,也不想了解□□的奧秘,對現實的唯一期待是活着,最奢侈的盼望是一張舒服的床。
是的,這樣的想象對我來說是奢侈。因為在上下學時間會被嚴格計算,不能弄髒家裏任何一個地方,連走路都必須放輕步伐的時候,自由就是唯一的盼望。我沒有其他的欲望不是因為我很高尚,而是因為我連最基本的心理需求都沒有滿足。
我只要繼續聽金魚桑講述她的世界就好。只要還能這樣就好。
——但是,如果連這樣的要求,都無法被滿足呢?
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正式升上中學。比起小學,初中的課業更加繁忙,要應付的同學更多,最重要的是,那個水池終于被占用了。
數學習題和作文題目落進了金魚桑栖身的空間之中,害得它只能在小小的空間裏轉動身體。我以為完成作業就能讓水池變回原來的樣子,事實證明是我太天真了。即使做完作業,仍然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功課湧進來。
但是,金魚桑并沒有抱怨什麽。
它只是說:“欸?這就是作業啊?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一次性将它們清完呢?”然後自顧自開始了日常的唠叨。與其說是唠叨,不如說是在開腦洞。
腦洞。上了初中才聽到的詞,但卻非常适合用來形容我腦子裏的狀況。——嗯,我腦子進水進得可以養金魚了。我少有地笑了出來。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關心我,但別人能給予的幫助只有一點點。就算是母親,在帶我去看了幾次醫生之後,就不耐煩地表示:既然也不是很疼,那就幹脆不要治了吧。所以,哪怕頭痛已經嚴重到不得不撞牆的地步,我也沒有說什麽。
醫生偶爾會問起這件事。有一次我說頭痛有八年病史的時候,醫生也只是說“不是偏頭痛的話,不治也無所謂”。
……那就這樣吧。反正我對現實的期待,一直是“活着,可以看書”。看書是因為金魚桑,它需要食糧,而活着是因為要繼續聽金魚桑講話。
事情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我已經不記得了。
看書。看書。看書。看書。不停不停地看,漸漸地我也就喜歡上看書了。別人給我打上了書癡的标簽,但我知道自己和那些真正喜歡看書的人不同。
我看書是為了金魚桑。
我看書是為了聽金魚桑講話。
我看書是為了能窺探金魚桑的世界。
所以成績差一點,沒有朋友,注意力分散也沒關系。因為根本沒有誰在意過。
上了高中,我的成績直線下滑。初中還勉強可以應付,只要稍微聽聽課,看一看課本,哪怕不寫作業也能把成績拉上合格線,高中就完全不行了。果然像其他人說的那樣,我是廢材,因為智商低所以即使在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