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夜不見星光, 宮女在廊檐下早早挂上了宮燈, 燈火在寒風中飄搖,隔着窗戶看, 像是水上無依的浮萍。
皇後自下半晌從東偏殿出來, 已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瞧了一下午的窗戶紙, 連晚膳都沒有陪扶英一同用, 從前沒有過那樣恍惚的神色, 粟禾看着有些擔心,來來回回進出了好幾遍, 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後臨到晚上就寝前,她雙手托一塊朱紅檀木托盤進暖閣, 仔細将一碗安神藥湯捧到皇後面前, 輕喚了聲, “娘娘, 是時候該喝藥了。”
皇後收回目光恹恹嗯了聲, 接過藥碗拿在手裏, 沒立刻往嘴邊送,又聽粟禾問了句:“娘娘,今日可是出了什麽事?奴婢瞧着娘娘似是有些心緒不寧呢。”
她一怔,搖搖頭說沒事, 半垂着眼睑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得,擡起頭問:“今日是月中,承乾宮那邊派人來過了嗎?”
粟禾聽到這兒恍然明白過來, 如今西經樓已然不存在了,臨至月中時皇後再也無處可去,避無可避。回想當日皇帝寸步不讓執意封禁西經樓的模樣,任誰看了也能知道那較着的是什麽勁兒。
她一念及此,便料想皇後下半晌神思恍惚定然是為這個。
“承乾宮那邊還沒派人來,奴婢先前倒是教人去打聽了一回,但那邊只說是皇上這會子尚且還在禦書房批閱奏折,其餘的一概不知道。”
粟禾說着眸中精明一閃:“往常那幫子奴才可沒有這樣的,想必這回是上頭提前有了交代,不讓透露。 ”
讓藏着不說,那想必是還在為此前跑過來一趟卻正趕上皇後歇在偏殿的事計較,上回是巧合,但如今總歸她已經沒有別處可去,他就想看看,她這回究竟是不是有意還要去偏殿避着。
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竟也開始跟她使這些逗貓逗狗似得心眼子了。
皇後蹙了蹙眉,面上有些不悅,“不透露便不透露吧,往後不要再派人去打聽,倒給人看了笑話。”
粟禾應了聲,又踟蹰道:“那娘娘您若實在不願與皇上同寝,不如今晚仍舊與二小姐一道歇在偏殿吧,皇上上回不也沒見說什麽嗎。何況往常有西經樓,您往那兒去是禮佛、是為皇室祈福,怎麽着對彼此都是個體面,但如今皇上非要将那份體面扯破了,也怨不得您。”
她到底還是向着皇後的,帝後感情和睦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一樁,可若是皇後不願的事,粟禾也不願費那些唇舌再去勸阻堵她的心。
更何況尋常女子都還期盼着此生嫁個心上人再将身心托付,而皇後呢,十五歲起就被逼着為進宮做準備,嫁一個小自己那麽多的半大孩子,從進後宮開始便陷入了與太後無休止的争鬥中。
好不容易費盡心力鬥垮了太後保全了皇帝,自己卻被困在了宮裏,她這輩子都注定要在皇後這個位置上,至死方休,再沒有什麽選擇心上人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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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既然有那麽多女人,旁人又何必再來苛求她去做違心的事。
皇後聞言沒什麽答複,仰頭将藥喝了,眸中仍舊沒什麽精神,沉吟片刻卻說算了,“就在正殿安置吧,皇上今晚大約是不會來的,況且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已進了這深宮,難不成還有出去的一天嗎?徒勞費那些功夫做什麽。”
“娘娘......”
那話說得教人聽來意外的很,粟禾不知她為何忽然轉圜了心意,還想問些什麽卻見她已自顧起身喚了人進來伺候梳洗更衣去了,而後帳幔四垂,将一切紛擾盡都擋在了清夢外。
粟禾心下疑惑莫名,卻沒辦法再開口明言,只得自己再細細琢磨幾個來回,可越琢磨,心中那團線便越尋不到頭,成了一團亂麻。
承乾宮這會子還是燈火通明,皇帝批閱完手頭的奏折,靠在寬大的椅背裏擡手揉了揉眉心,林永壽适時遞上來一盞清茶,“皇上,歇會兒喝口茶提提神吧。”
他接過去,低着頭品一口,隔着缭繞的茶香忽然問:“栖梧宮那邊什麽動靜?”
林永壽心中了然,含笑回道:“西經樓都已然不存在了,還能有什麽動靜,方才聽小路子來回說那邊派人來打聽了一回,問皇上您今兒晚上是否還駕臨,幸而先前已吩咐了下去,底下人心裏有數口風都緊,一概回了說不知道。”
“還真的派人來問了......”皇帝答應了聲,眉間存着這些年日積月累蹙起來的淺淡痕跡,目光袅袅在虛空停住許久,“那你說,皇後派人來問這麽一遭,究竟是願意朕過去,還是不願意?”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林永壽有些犯了難,片刻沒答上來,腦子裏飛快倒騰了幾個來回,湊出來句:“奴才哪敢猜度皇後娘娘的心意,但奴才也教人去栖梧宮打聽過了,皇後娘娘今兒沒往偏殿去,就歇在正殿了。”
既然不知他會不會去也仍舊歇在了正殿,想來封閉西經樓果然還是有些效用的。
皇帝手掌拿着茶盞,食指輕敲在邊緣,來來回回敲了十幾遍,聽見林永壽湊過來試探地問了聲,“那奴才去傳步攆,皇上今兒晚上擺駕栖梧宮?”
話音還未消散,茶盞落在桌面上啪嗒一聲,皇帝擡眸瞧過來一眼,卻說不去,“人已經在栖梧宮裏了,就先耗着吧。”
耗什麽呢?
耗到她收起自己所有銳利的棱角。
縱然他曾經也受益于此,但如今已經不需要了,他亦不喜歡,所以才想要設法一點一點去磨平,最好打磨成他喜歡的樣子。
姜家女又如何,來日方長,總歸她既然做了他的皇後,就再不可能有別的身份。
臨至年節那幾日正巧大雪初霁,宮中也開始忙碌起來,各司前往栖梧宮回事的人在宮門前來來往往,皇後事務繁忙,不得空再陪着扶英,但又怕她悶着,便每日傳了許雁南在偏殿教她學習箜篌以打發時間。
晏七日日穿行在兩個偏殿之間,卻不敢擡頭,不敢停留,更不敢再随扶英進正殿伺候,扶英每每問起緣由,他這廂縱然有一籮筐的借口全都找個遍,挨不過時候一久,扶英一樣開始狐疑起來。
一日,恰逢外頭有婢女前來請她去用午膳,她不着急去,偏過臉盯着晏七好一會兒,鄭重問,“這些日子可是有人私底下給你做筏子不教你再在阿姐跟前露臉了,純致嗎,還是粟禾嬷嬷或是別的誰?”
也難怪她這麽猜測,晏七一個方才從別處召進來的新人,陡然得了主子諸多寵信,尋常若出些老人依仗資歷打壓他的事,倒是也不稀奇。
到底是承國公府的小姐,年級雖小想法卻世故。
晏七忙笑說沒有,沖她擡了擡手,“只是因為奴才手上的傷,前些時候太醫将藥膏中加了一味草藥以促進傷口愈合,卻導致那新藥味道有些刺鼻,紗布蓋不住,所以是奴才自己不便出現在娘娘面前,和旁人無關。”
“唔?是嗎?”扶英的疑惑堆了那麽久,只教他如此三言兩語如何消的去,她雙肘撐在桌案上,身子向前湊近他纏着紗布的手嗅了嗅,随即皺了皺眉,“好像是的噢......”
提起這茬兒了,她又有些擔心他的傷,問:“那新換的藥有用嗎,你的手現在還痛不痛?”
晏七眉目溫和地看着她,話說得一五一十,“多謝小姐挂懷,奴才的傷口現在已經在逐漸愈合了,只要不大力碰到就不會痛。”
“那太醫有沒有說還得多久才能完全無礙?”她依依追問道:“我還記着你的影子戲呢,回頭正好可以教雁南在一邊以樂聲相合,不比外頭戲臺子上的咿咿呀呀有趣得多......”
扶英說着突然想起什麽,眸中一亮,問他:“你應該沒有去外頭看過戲吧?”
晏七搖頭,“不瞞小姐,奴才自進宮後便再也沒有出去過。”
“那你想不想出去?”她面上興沖沖地,“上回阿姐還答應我有時間就派人帶我出宮玩兒去呢,她這段時間忙得很,也沒法兒陪我,我現在去說,她心疼我悶得慌,肯定能成。我還能帶你去國公府轉轉,我跟你說,三哥悄悄在府裏養了兩只毛色雪白的銀狐,好看的很,只可惜聽說前段時間好像病死了一只,不過咱們現在去還是能看到一只的。”
禁庭中的道道宮牆已經隔絕了晏七十多年之久,牆外的繁華世間對他來說早已成了前世的幻境,去流連一趟當如夜半做了一場清夢,夢醒了,便也就一應全都該抛之腦後。
扶英眸中的殷殷期待能教他說不出半點不情願的話,而她話中說要帶他去承國公府,卻教他無端生了向往。
他點點頭,“奴才自然聽小姐吩咐。”
說着話,外頭婢女又提醒了聲,晏七含笑催她快去,她這才起身,一邊走着也不忘囑咐了句,“你下回還是教太醫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着一味既有效又沒有刺鼻味道的藥,那豈不是兩全其美,阿姐昨日還問起你了呢。”
皇後問起他,許是問起奴才為何沒有随侍主子的随口一句,可偏就像是應了那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進他耳朵裏,瞬間便掀起了一陣滔天巨浪。
她一個小小的背影轉瞬便消失在門口的光亮中了,但臨了那一句話音卻始終盤桓在晏七腦海中久久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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