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日用過膳, 扶英是跑着從正殿裏出來的, 面上笑開了花兒,湊到晏七跟前說:“阿姐允準了, 咱們明兒等宮門大開就可以出去, 不過你要記着時辰, 傍晚申時前就得回來, 免得阿姐擔心。”
晏七自然颔首稱是, 第二日辰時末,皇後遣了徐良工親自送他們去明崇門。
那兒是外宮門, 常年有禁衛駐守,戒備森嚴, 從栖梧宮過去要先穿過兩道內宮門, 越往外走宮牆越高, 詩情畫意富麗堂皇的柔和色彩便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巍峨晦暗的高牆。
人行在其中愈發渺小, 擡頭望上去如同身處深淵底部, 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每挪動一下步子,都帶起異常沉重的呼吸。
晏七切身走在宮道上時才恍然覺得,原來被關得久了, 就連出去都成了一件足夠令人生畏的事情。
明崇門前早有馬車在等候,徐良工取出敕令交于當值的禁衛,不忘囑咐句:“适逢年節,街市上魚龍混雜, 二小姐今日獨自出宮游玩總歸是教皇後娘娘不能安心,還請李将軍安排幾個兄弟暗中跟随,回頭娘娘自然有賞。”
那人打眼兒朝這邊兒掃了一來回,朗聲一笑,抱拳道:“徐公說得哪裏話,為娘娘效勞自當是下官的榮幸,昨兒一傳話過來,人就已經備上了,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絕不會讓二小姐有任何閃失。”
晏七聽着往四下看了看,并未見着有旁人的身影,想來定是傳言中那種神出鬼沒的暗衛,常時不見其蹤影,卻總能在主子遇到危險時神兵天降。
他也是頭回碰上那些人,難免好奇,臨到上了馬車,仍止不住從車窗的縫隙往外尋了兩眼,卻也沒見着蹤跡,不知那些人究竟是藏在了哪裏。
馬車出明崇門上玄武大街,約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真正熱鬧起來,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的談笑、商販的叫賣不絕于耳,夾雜着空氣裏飄揚的五谷香氣組成一種紅塵中特有的喧嚷紛擾,與深宮禁庭中人人循規蹈矩默然颔首的沉悶截然不同。
他想起那年初來帝都時最先體會到的是這裏錦繡繁華下的一張張醜惡嘴臉,冬寒酷暑無處立命,連一個發黴的燒餅都是奢望,卻不想如今兜兜轉轉十多年,再瞧見的盡都成了好的,人言道“恍若隔世”便也就當是如此了。
他從半開的車窗望出去,一直看了許久,直到馬車平穩停下來,聽見侍衛在外頭回禀了句:“小姐,國公府到了。”這才收回思緒。
晏七跟在扶英身後下來,舉目望去,眼前門庭高闊,正門上懸挂一塊巨大匾額,上書“敕造承國府”,兩側整齊侍立兩列輕甲侍衛,黑衣黑甲,腰間革帶上系一把黑色長刀,站立如松,果然是武将世家才有的肅穆。
扶英領他進府,走一路便講了一路,諸如何處是國公的書房、怎麽走可以到後院校場,方才路過的那處閣樓是她的秘密花園等等,甚至連帶姜侍郎與另外兩位公子的居所之處盡都給晏七倒騰了一遍,卻偏偏沒有說起皇後的從前。
晏七心中有挂念,過了耳,臨了主動問了句:“那......娘娘幼時也是長在這裏的嗎?”
“是呀。”扶英根本不疑有他,點點頭,“我那時與阿姐同住,咱們正要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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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招呼晏七跟上,聲音淡淡的,“阿姐走的時候我還小,但爹爹吩咐了嬷嬷們,院子裏一應陳設都保持着她從前喜歡的樣子,以至于我那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阿姐是不是打敗了宮裏的壞女人就可以回家了......”
她口中的壞女人應該就是太後吧,晏七在宮中多年,聽過的消息并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聽扶英說起皇後進宮的原委。
她是甘願的嗎?恐怕也不完全是吧,就那樣将自己的一輩子獻祭給了朝堂上争權奪勢的戰争,戰争終将有一日偃旗息鼓,但進去的人卻永遠都出不來了。
他那時站在栖梧宮的窗外,不懂為何她對鏡落淚的心境,如今才是懂了。
他跟随扶英至一處庭院前,站在門前便可見院中的臘梅從青瓦白牆上冒出個頂來,西風吹拂下一地嫩黃的花瓣,踏着滿地的落花進去,他看院中擺放的秋千,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上面巧笑倩兮,入目所見的回廊欄杆,都似有其人嬌俏的斜倚圍欄之上,他想當時的皇後大約便該是他所勾勒的那般模樣。
這廂府中的嬷嬷婢女們見扶英回來忙一齊迎上來,打眼兒一瞧晏七,還以為是哪位官家公子,有些不知事的小婢女看着他立時羞紅了臉,侍立在門口也忍不住偷偷偏過頭來打量他幾眼。
但外男頭一回進府怎麽會徑直來小姐的內庭?
老道的嬷嬷到底眼毒,見着了便湊過去低聲訓斥一句:“看什麽看,那大約是宮裏的中官,專門侍奉娘娘們的,看出個花兒來也跟你沒關系,幹自己活去!”
小婢女聽着錯愕,睜大眼睛怔了怔,“啊?中官?那不就是......”
話音臨到一半斷了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再望過來的眼神中便帶了些惋惜。
晏七倒不覺得冒犯,甚至未曾往心裏去,他只是細細将屋中一應陳設擺放盡數印進了眼中,牆壁上懸挂的長弓、馬鞭,還有那副挂在堂屋正中位置,顯目的畫像。
那畫像中的少女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生來便是睥睨桀骜,一身利落赤色騎裝,肩上覆輕甲腰間系革帶,長發盡都用根長簪盤在頭頂,不施粉黛不見釵環,站在兩個哥哥中間環着雙臂,彎起的嘴角每一寸都是張揚的弧度。
原來她并不是從來便是那般清冷端莊,從前的她喜愛躍馬揚鞭挽弓逐鹿。若時光回溯,讓他見到曾經的她,便應當是那個在校場策馬疾馳,額上微有薄汗,笑起來會露出皓白牙齒的少女。
那樣的她不是月亮,而是朗朗晴空中光芒萬丈的太陽,耀眼而熱烈,更有着灼人的溫度。
他一時竟看得癡了,不知不覺起身朝那邊挪步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更靠近些。
直到扶英在身後喚了聲,說歇息夠了要帶他去看銀狐,才終于将他拉回來到了這間屋子裏,他收回目光,低下頭眨眨眼,将一應思緒盡都掩蓋住,回身與她一同出了門。
二人在府中逗留了大半晌,用過午膳後,便要緊着心準備回宮了。
但因着現下臨近年節,扶英惦記着城東市集的新鮮玩意兒,吩咐駕車的侍衛馬不停蹄又往那兒去了一趟,買下了幾乎一整車的新奇這才收心,路過城中一處熱鬧的戲臺子時,她記着要帶晏七進去轉轉的話,便命人停了馬車,徑直上二層要上兩杯茶,便聽那戲臺子上咿咿呀呀了會兒,但确如扶英所說沒什麽意思,坐下喝了半盞茶,晏七瞧着天色已不早,便催她起身了。
又行到明崇門前,因着扶英買的那一車物件兒,馬車被攔下了許久,直到侍衛一一将其清點記錄在冊後才準通行,如此一耽擱,回到栖梧宮便誤了時辰,方才踏進偏殿裏,便聽純致從外頭進來,對晏七道:“跟我來,娘娘召你去回話。”
晏七應了聲,想必是為誤了時辰的緣由,這廂還尚未來得及換衣服,便匆匆往那邊去了。踏進正殿裏,從畫柱後繞出來才行了幾步,便見皇後正歪着身子倚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手中一柄精巧團扇徐徐遮去了半張臉,那般慵懶閑适的姿态,無端透出幾分嬌媚來。
他只看了一眼,忙低下頭去,行到近前恭敬見了聲禮,目光緊緊盯着地心,再不敢挪動半分。
皇後聞聲睜開眼,在他身上一掃,曼聲問:“今日阿英玩兒得可盡興?”
晏七聽得一怔,原道是并不為追究他誤了時辰的過錯......他腦中打了個岔,話回得倒仍舊及時,“二小姐今日出宮一趟很開心,從集市買了許多新奇玩意兒,想必這一段時間都有得消磨了。”
皇後輕輕嗯了聲,又道:“眼下臨近年關,宮外街市想必熱鬧,你們此一趟都去了哪裏,說來與本宮聽聽。”
晏七颔首,如實從出明崇門外說起,到城東熙攘的集市、人來人往的戲樓,只是說到承國府中時,他兀自思索了下,還是隐去了那副畫像的事,只道是同扶英進去轉了一圈。
皇後聞言沉吟片刻,忽地嘆息一聲,“國公府......本宮倒是有數年未曾回去過了。”
晏七聽得明白那嗓音裏一點綿長的幽怨,低垂的長睫輕顫了下,他溫聲道:“故地之珍貴,在人不在物,娘娘只要心懷故人,那麽不管身在哪裏,也都一樣是歸處。”
只要心懷故人,不管在哪裏都是歸處。說得倒是輕巧,可又有幾人能真的做到?
“那你呢?”皇後微微挑起眉尖,挪了挪身子,支起手肘撐在軟枕上,袅袅朝他望過來,“只要心懷故人,哪怕如今身處重重禁庭,也甘願将這裏當做歸處?”
晏七果然停了下,眸中猶疑片刻才開口,話音一貫的溫柔平和,卻堅定地直抵人心,“是。”
可其實呢,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何來故人,他只有一個眼前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她在哪裏,哪裏就是他的歸處。
晏七從殿裏出來時,扶英正将白日買來現下卻失了興致的小玩意兒送給宮女們,偏殿門口圍了不少人,他站在廊檐下靜靜等着,有風從頭頂吹過,帶起檐下的鈴铛叮咛作響。
他擡起頭往天際遠眺過去,嘴角彎起溫然的弧度,第一次察覺出斜陽晚照下的禁庭,竟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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