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歲的雪飄得比往年早一些, 臨近十一月中旬前幾日, 方入夜沒一會兒,冷風呼嘯着便開始卷起來, 晏七整夜未能安眠, 翌日清晨推開窗往外一瞧, 目光所及之處已盡是銀裝素裹。
說來造化弄人, 他這半年兜兜轉轉, 最後卻仍舊回到了從前與趙瑞成一同居住的那間屋子。
只是趙瑞成目下不知怎的竟得了周承彥青眼有加,于是因着前頭西經樓那一茬再外加他在栖梧宮當值免不了與徐良工交從不少, 趙瑞成為了避嫌,也就未敢搬過來與他同住。
但趙瑞成心中倒還記着他, 當日趁天色昏暗時, 已帶着些酒肉來過一回, 說些慶賀他因禍得福, 祝他今後在栖梧宮步步高升的話。
他說到最後又感嘆了句, “咱們倆如今都算是個新的開始, 你這些日子總能看明白了吧,這宮裏就是個拜高踩低的地方,你現在好不容易得了皇後娘娘賞識,可不能再像從前在淑妃跟前那般不上進了, 好好琢磨着點,咱們倆,總有一天能成為下一個徐良工與周承彥。”
晏七聽着一笑,調侃他:“他們倆可是宮裏出了名的水火不容, 你往後也要同我這般嗎?”
趙瑞成忙“诶”了聲,擺擺手,“我這比喻的不恰當,不恰當,反正就是那麽個意思,你心裏明白就好,咱們倆不管出了什麽事,都肯定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些話,晏七聽來也覺窩心的很,他在宮裏十多年,因着性子和善,每到一處都總會有幾個至交好友,但總是臨到換了當值之處長久見不到或沒有利益價值時便就疏遠了。
而趙瑞成當初能在他被貶西經樓此生永無出頭之日時仍舊時常來看他,西經樓被封之時又舍下臉面替他四處求人,這份情誼,他不會忘。
晏七洗漱過後便出門往栖梧宮去,外頭這時候到處都存了厚厚一層積雪,只有宮道上早有小內官躬着腰清掃出了中間一條通道,他行在右側,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聖駕儀鸾正停在翠微宮門前。
柳昭容一路嬌笑着送皇帝出門來,晏七忙止了步子颔首跪在一邊,等皇帝的銮駕走遠了這才起身。
他往那宮道盡頭看了眼,恍然想起,自上個月中旬進栖梧宮至這月臨近中旬,期間一個月左右,還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駕臨。
原來不論皇後再美,在皇帝眼中也或許只不過是後宮衆多女人中的一個,或許,還是他最不喜的那一個.......晏七為自己腦海中冒出來的這須臾一點念頭而感到悲哀,是為皇後,也是為他自己。
用過早膳歇息了會兒,晏七便該伺候扶英去偏殿讀書了,臨出門時正見徐良工撐一把油紙傘,踏着地上那一層厚厚的積雪進了栖梧宮的大門。
晏七上前見禮,他收了傘遞給一旁的宮女又在正殿前抖落下靴底黏連的殘雪,直起腰的時候看了晏七一眼,也未有多言,只吩咐了句“好好伺候小姐”,便徑直往殿裏去了。
徐良工躬身從屏風後繞出來,皇後正端坐在桌邊拿一把剪刀修剪幾枝紅梅,桌上放一只白玉釉瓷瓶,嫣紅襯雪,再适宜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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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難得好興致......”徐良工站在幾步之外見了個禮,“奴才恭請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側臉看他一眼,“倒是許久未見你來了,何事?”
“是前幾月娘娘命奴才送給國公的信,今兒一早收到回信兒了。”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信箋來,外頭尚且還用牛皮布密封着,一看便知是從未打開過的,想來是有上回自作主張受了敲打,如今才用上了十二分的謹言慎行。
皇後心下了然,到底是身邊多年的老人,縱然犯了些過錯,但事情過去了便過去了,又何必總揪着不放,适時嘉許幾句總是難免的。
“自國公走後宮中多生事端,這些日子良工辛苦了,眼下天氣冷得厲害,本宮憂心你的腿疾複發,正巧前些時候得了塊兒上好的玄狐皮,便教粟禾做成了護膝給你禦寒,你回頭去她那兒自己取了就是。”
他的腿疾還是年輕時落下的,在宮裏伺候貴人,一不小心便挨了罰,冰天雪地裏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命都險些跪沒了,幸得當年的承國公路過施以援手才撿回了一條命,但從此每逢冬日便是鑽心的痛處。
而皇後疼惜底下人,自從得知後,每年總要賞賜他些貴重的藥膏衣物什麽的,他一一都謝恩受了,恩德全記在心裏,來日便是以命相報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他将信箋雙手遞過去,皇後便就着桌上的剪刀拆了開來,信拿在手裏一字不落看了一遍,卻良久都沒有半點動靜。
徐良工等了等,擡頭望過去一眼,見她面色似有不豫,踟蹰問道:“娘娘......可是這信中內容有什麽問題?還請娘娘言明,奴才願為娘娘分憂。”
皇後眉頭緊鎖,默然片刻,随即就着桌上的燭火将那封信燒成了灰,“就是這信中毫無問題,才更教人憂心......你當初沒有會錯意,那件事确是國公授命的。”
哪件事?自然便是國公授命他毒害劉婕妤母子之事。
她嗓音中有些嘆息的味道,目光沉沉落在燃燒的信箋上,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徐良工仔細斟酌幾許,寬慰道:“國公所做定然都是為娘娘今後着想,縱然皇上曾有意将那孩子過繼給您,但是并非親生的話,總歸還是隔着一層,況且若過繼了那個孩子,庶長子轉眼就變成了嫡長子,娘娘尚且年輕,倘或往後......”
他停了下,還是說了下去,“倘或娘娘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過繼來的便是塊絆腳石,國公想來也是思慮到這一點,才有此決斷的。”
皇後聞言卻搖頭,“與一個孩子相比,眼下的朝政大局才更是國公一貫顧全的不是嗎?否則又豈會有先前自請遠行放權之舉,若遠行只為掩人耳目,他難道不知只要本宮身在禁庭一日,出了人命就繞不過承國公府去,多此一舉又何必呢?”
而如今承國公府與皇帝之間已添了人命,皇帝又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如此一來當真是徹底将承國公府推到了皇帝的對立面,成了第二個太後與雍候,也不知國公究竟意欲何為。
難不成還真如姜赫所言,已有了不臣之心?
這些話她都不用明說出來,徐良工生就一顆七竅玲珑心,聽了前半句自然也能會意後半句,但如果承國公真生了謀逆之心,她這個身為皇後的女兒,對承國公又算什麽呢?
只不過是一把清除太後鞏固權勢的利箭,一箭離弦便沒了價值成了可以丢棄的嗎?
但她的話徐良工就算聽懂了也答不上來,細究起來,那件事其中确實矛盾頗多,怪只怪他當初太過篤信授命無疑,自作主張便将事情辦下了,如今再想後悔也是晚了。
只是那信中白紙黑字已寫得清楚明白,至于國公究竟有何打算,總歸沒辦法如此一封封信千裏迢迢問過去。
他思忖了些許,道:“娘娘暫且安心,眼下國公不在帝都,您就是承國公府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料想也出不了什麽岔子,萬事且等國公回來,自見分曉。”
眼下也只能這般了,皇後瞧着桌案上一堆餘燼微微嘆了口氣,又聽徐良工問:“那......三公子呢?既然那道授命暫時無疑,這時候的北境實在苦寒,是不是先尋個由頭召三公子回來?”
皇後蹙着眉一時嫌惡,“就算那道授命與他無關,但他在林中藏虎意欲弑君卻是無從辯駁,他的野心是他自己的,還是一切為國公府着想尚且有待查證,就教他在北境,何時事情辦完了何時教他回來。”
皇後對姜赫的壓制也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二人一向針鋒相對慣了,也因承國公當初雖然接了這個私生子回來,但朝政大權實際鮮少讓他插手,如此無權無勢,對比中宮皇後多年與承國公前朝後宮兩相呼應,朝臣自然知道該瞧誰的臉面。
徐良工遂不便再提起這廂,躬身應了聲是,見她沒有別的吩咐,便告退了。
皇後在屋子裏靜坐了半會兒,始終因那一封信箋而心慮郁結難解,恍然聽見外頭傳進來幾聲嬉鬧,想來是扶英瞧着好不容易的一場雪,便在書房坐不住了。
她遂命人取來了大氅與手爐想要往外去看看,不料剛從正殿門口踏出來,便見一個雪白的物什迎面朝自己砸了過來!
方才遲疑半刻,只聽廊檐下有人低呼了聲“娘娘小心”,随即眼疾手快捉在她肘彎拉了一把,才教那撲面而來的雪球撲了個空,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地的碎雪。
皇後直教那人拉了個踉跄,手爐掉在地面上叮咚一聲響,她雙手借着那人手臂上的力道方才站穩,緩了緩神兒朝面前人看過去,誰知這一看之下,他倒像是受了驚吓的那個,慌忙松開扶在她兩臂的手,長睫匆匆傾覆而下,将眸中一派滔天波瀾盡數掩蓋了去。
晏七方才一定是這阖宮裏最警覺迅捷的那個,但想必也是這世上最後知後覺的那個,否則怎麽會直到她看過來才松開自己的雙手呢?
他驚惶地屈膝請罪,一顆心在胸腔中躁動地幾乎要跳出來,卻聽皇後在上首輕笑了聲,“若不是你,本宮今日怕是要失儀于衆人眼前了,你何罪之有,起來吧。”
她說着喚了聲純致,吩咐道:“今日晏七護駕有功,下個月月例加一倍,你記着些。”
純致應聲道是,用銀子賞賜下人實在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晏七恭敬謝恩,既慶幸自己于她而言只是個尋常奴才,卻也晦暗于自己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尋常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