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聲音清冷似冰, 當真如同一瓢涼水當頭澆在了敏欣身上, 澆熄了她咄咄逼人的氣焰,也澆得她遍體生寒。
晏七随着衆人聞聲轉身望過去, 也随着衆人齊齊拜倒下去, “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阿姐......”扶英才瞧着皇後陡然便覺得委屈的很了, 小跑了幾步過去拉着皇後的手, 先癟嘴控訴了句:“她們方才合起夥來欺負我和晏七!”
一句“她們”便是将在場的一個都沒放過, 方才明明被她吓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王美人,這會子還未等回過勁兒, 再一聽這話,更氣成了青色。
“二小姐您這是說得哪裏話, 嫔妾幾人何時欺負過您吶, 不過說了那奴才幾句, 您縱然回護着那個奴才, 也不能當着皇後娘娘的面冤枉嫔妾幾人吧!”
“怎麽沒有!”
她會梗着脖子狡辯, 扶英也會, 朝她仰起下颌,話說得斬釘截鐵,“我是堂堂承國公府的二小姐,你卻将我貶成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宮女, 你敢說,方才那話不是你說得,嗯?”
“我......”
她怕是真被氣急了,一開口竟連尊卑有別的自稱都忘了, 粟禾在一旁聽着,沒給她再多說一個字的機會,厲聲斥了句:“放肆!皇後娘娘跟前豈容你以下犯上!”
王美人也不是第一回 見粟禾老妖婆平日一貫作威作福的模樣,回回都得咬碎了銀牙和血吞,心中雖恨極了,面上也只得低眉俯首下去,“嫔妾知錯,當時風大,嫔妾未能看清楚二小姐,一時出言不慎,還望皇後娘娘恕罪。”
這等小事犯不上皇後親自發落,沒得自折了身份。粟禾心中明白,瞥一眼王美人,勸誡道:“娘娘眼睛不好就別整日在外頭胡亂晃悠,回去尋個太醫好好瞧瞧,省得回頭落下個有眼無珠的病根子,再沖撞了皇上,那可就不好了。”
這話才說完,扶英聽着“有眼無珠”四個字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晏七在她旁邊立着,忙朝她暗暗比了個手勢,示意她稍克制些。
扶英倒也不惱,飛快朝他吐了吐舌頭,低着頭兀自偷樂去了。
那廂王美人實實在在又碰一鼻子灰,鐵青着一張臉福了福身,便領着婢女快步往行道上去了。
程修儀自然能瞧見眼下這局面不善,扯着嘴角笑了聲,便也尋了個由頭向皇後告退回去了。
此二人一走,便就只剩下淑妃與敏欣主仆二人,淑妃思索着想開口緩解幾分,皇後卻未理會她,只瞧着敏欣,“方才你說,本宮為召晏七進栖梧宮,繞了個“先罰後賞”的大圈子,但當日他牽連寧歲宮之事,本宮罰他,罰之有理,可那賞,本宮倒是不知為何而賞,不如你且說與本宮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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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教敏欣如何敢說,寧歲宮當初折了一位宮妃一位皇嗣,事關重大,人人都認定是這位皇後娘娘做的,偏偏最後禍源香粉卻從淑妃這頭查了出來,一場你推我搡的審查後,最終落在了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內官頭上。
可如今才不過幾個月,那小內官倒是因禍得福搖身一變成了栖梧宮的奴才,皇後不會無緣無故擡舉一個毫不關己的下人,這其中幹系,怎能不教人多想。
話說到這份上,晏七聽着亦是心驚,他此前并未意識到自己進栖梧宮一事竟會給皇後招來衆人如此的猜忌。但他想皇後定然是早已料到了,否則也不必等到西經樓關閉那日,他已至絕境當真毫無出路之時才派人前來傳口谕。
他低着頭半垂下眼睑,心中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兒。
那廂敏欣聽了皇後的話,卻哪裏敢順杆兒爬随着往下答,驟然慘白了臉,吓啞了嘴,當下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慌亂道:“皇後娘娘恕罪......娘娘饒命,那些都是奴婢胡言亂語的,奴婢什麽都不知道,求娘娘饒了奴婢這一回,求娘娘開恩!”
淑妃也是強自鎮定,嘴邊勉強扯出個笑來,“是呀,敏欣一個不識幾個字的奴婢能知道什麽,想來她只是從前與晏七交好,有些日子未見,方才不過與他玩笑幾句罷了,并無其他的意思,皇後娘娘當不得真的。”
“玩笑?”皇後冷凝她一眼,“口口聲聲暗指本宮在皇嗣夭折一事中做了手腳,此等悖逆心思,本宮如何當不得真?”
她說着忽而彎了彎嘴角,“但你說得不錯,她一個不識字的奴婢能知道什麽,粟禾,将此罪奴押送掖庭嚴加審問,務必查出究竟是誰在背後教唆與她,禍亂宮闱。”那樣重的罪名聽着實在叫人心驚膽戰,別說敏欣一個奴婢,就是宮中哪個娘娘也擔不起那麽大一頂帽子!
淑妃面上一霎血色褪盡,面對皇後,她所有的辦法都來自于皇帝,但方才敏欣那一番話,一個“先罰後賞”實在太引人遐想,事關夭折皇嗣,她更不敢在皇帝跟前提。
“娘娘,娘娘救奴婢......”
眼見粟禾已喚了人前來,敏欣一雙手抖得篩糠一般去拉淑妃的裙擺,一擡頭便教上首落下的耳光徑直扇倒在了地上。
淑妃握了握隐隐作痛的手掌,怒道:“大膽奴婢,本宮從前定是太過縱容與你,才致你今日出言不遜之禍!”
她說着又朝皇後盈盈一拜,“皇後娘娘明鑒,敏欣是嫔妾身邊伺候了多年的婢女,嫔妾知她性子如何,方才所言必定是無心之失,絕不敢肆意猜度娘娘,但她以下犯上,沖撞了娘娘亦是大過,還請娘娘将其交由嫔妾帶回鹹福宮處置,嫔妾定然對她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一宮之主處置自己的下人,倒是合情合理,她的果斷從當日衆審寧歲宮一案時毫不猶豫抛出晏七便已可見一斑,此時做出這樣的舉動并不教人意外。
倒是晏七先前眼疾手快,早在她擡手時便早已料到一般,忙一伸手擋住了扶英的眼睛,彎下腰沉聲囑咐了句,“小姐不宜看這些。”
皇後眼角餘光将那舉動入了眼,側臉與粟禾相視一顧,眉尖挑了挑,“罷了,你的人便交由你來管教,粟禾一路伴着淑妃回去吧,留心看着些,以免罪奴心生怨恨,傷了淑妃。”
她擡手招呼扶英過去,便是要回去了,粟禾躬身應了聲,“恭送娘娘。”
晏七臨走時瞥見歪倒在地上的敏欣,她捂着半邊臉,嘴角尚有絲絲血跡,到底是曾經在一個宮裏朝夕相處過的人,他總歸還是心有不忍,但皇後決意處置的人,也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方才躊躇半刻,便聽粟禾催促了聲,擡眸瞧她遞過來個眼神兒,他看明白了,既然把人交給了淑妃,那便不是真要敏欣的命,小懲大誡罷了。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粟禾回栖梧宮,進到暖閣躬身回禀了句:“淑妃賞了她八十個巴掌,奴婢看着一個不落地打完了,近幾個月,那丫頭想必是見不得人的。”
皇後正握着扶英的手教她寫字,聞言嗯了聲,忽然問:“晏七你可覺得說錯幾句話便落得如此刑罰是否過重了些?”
“娘娘......”
晏七猛地嗓子發澀,八十個巴掌能将人打成什麽樣,他進宮這些年也沒有見過,只知道曾經有內官只受了五十個巴掌便傷了臉頰破了相,更是自此留下了口吃的病根子,更何況敏欣還是個女子。
他低着頭好一會兒才道:“奴才不敢。”
不是不覺得,只是不敢說。
皇後心下了然,松開扶英的手,說教她同粟禾嬷嬷一同去院子裏玩兒去,待屋裏只剩下二人,她往軟塌那邊去,榻中小幾上有棋盤,她讓晏七過去,一指對面的軟榻,“坐下,與本宮對奕一局。”
晏七的身份怎可往她對面落座,況且他棋藝并不佳,不好拿出來獻醜。正想推脫請罪,卻見皇後已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擡起臉目光沉靜遞進他眼中。
他便也無可推脫,只得應了聲躊躇着在軟榻一邊坐下,低垂着脖頸看向棋盤目不斜視,心裏實則擂鼓一般跳得震天響,手執棋子謹慎落下,又聽她淡然問:“你自覺從前在鹹福宮之時,敏欣待你如何?”
晏七一時沒明白她這麽問有什麽用意,想了想還是如實道:“奴才初入鹹福宮時,曾受她諸多照顧,她身為宮中的掌事宮女,但未曾仗勢欺人過,品性......并不壞。”
他說完去看了皇後,她面上卻是如常,手下落子亦是輕松,又問,“既是舊相識,她今日對你惡言相向,你覺得是為什麽?”
“是因為奴才如今成了娘娘宮裏的人.......”
她聽着笑了下,“那若你們易地而處,你也會對她如此嗎?”
晏七頓時語滞,他知道自己不會的,但顯然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與他一般淡泊良善。
他這才明白皇後話中深意,敏欣所說的正是當下各宮的人心裏日久所想,只是話從敏欣口中倒了出來,那是她不容人的本性促使的,與晏七在哪裏都無關,就算他不在栖梧宮,也就是換套說辭的事,皇後要殺一儆百堵住悠悠衆口,她做了那出頭鳥,便怨不得旁人。
八十個巴掌打得不是她說錯了這幾句話,而是要借此将宮中衆人猜忌的那顆心全都打壓下去。
他果然不再答話,皇後也不再多問,兩相沉默許久,屋子裏唯餘棋子落在棋局上的輕微聲響,她那廂總是落子極快,反觀晏七這邊,卻是要步步思慮,越到往後越發舉步維艱,直至将自己完全困住,再動彈不得。
臨了時,晏七緊緊盯着那棋局許久,皇後沒有要大獲全勝,殺得他丢盔棄甲,只是教棋局上所有棋子都盡在她的掌控之下,誰都無法輕舉妄動。
這便是她的權衡之道,不論于前朝還是于後宮。晏七知曉了這一次,便牢記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