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晏七那一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往栖梧宮去的一路上, 步子飄浮得如同在雲端,一腳踩下去教人覺得充滿了幻覺一般的不真實。
直到站在了那扇宮門前, 擡眼看見那朱紅的匾額就高懸在頭頂, 知意在一旁連聲招呼他進去, 他回過神來, 才真的懂了人說“峰回路轉, 柳暗花明”這八個字是何種感受。
知意領他到正殿門前,請他在此等候, 随即自行先進去回禀,過了會兒, 才又同另一個宮女一道出來, 那人晏七曾也是見過的, 便是在西經樓前給他送過湯的那位。
“純致姐姐, 人我帶來了, 便交給你了。”
知意朝那人福了福身, 臨走前不忘朝晏七含笑點頭示意,對于他來栖梧宮當差,她是由衷開心的。
晏七亦欠身于純致行禮,純致對他也有印象, 上下打量一番後,一面轉身要他跟上,一面笑說:“那會子說要調個西經樓名叫“晏七”的,我便猜着是你......”
她說着目光在他受傷的手上一掃, “為了救人傷了自己的手,險些落得去做苦工的地步,果真是個愚人,但這宮裏從來不缺聰明人,娘娘既然賞識你調了你過來,從今後便都是自己人,此前種種皆需忘到前世去,用心辦好自己眼下的差,娘娘不會虧待你,平常若遇到何事,只管來回我就是。”
他從前是鹹福宮的人,如今初來乍到,純致說這些也是合情合理。
晏七心中明白,颔首應下了,跟在她身旁剛至暖閣屏風外,便聽得裏頭傳出來幾聲談笑,扶英想必是與皇後下棋入了困局,正在裏頭撒嬌耍賴地要悔棋呢。
他從屏風後轉出來,果然見皇後與扶英相對坐在軟榻上,面前木幾上一局殘棋幾近尾聲,扶英單手撐着腮,滿臉愁緒地盯着棋局,忽然眼尾餘光瞥見他進來,面上立時陰雨轉晴,轉過臉笑道:“晏七,你怎麽才來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晏七先恭敬行過了禮才回話,溫然笑道:“奴才方得诏令便立刻趕來了,一路未曾耽擱,絕不敢教小姐等候。”
他說着又朝皇後鄭重拜倒,“奴才謝娘娘恩典。”
皇後教他起身,旁的話一并未有多餘囑咐,卻只先問道,“你手上的傷如何了?”
她的嗓音永遠是一貫的清寒似水,晏七此前也聽過許多回了,但許是如今站在栖梧宮中,鼻尖萦繞的盡是她身上淺淡的鳳髓香氣,那聲音灌進耳朵裏,流淌進心裏,輕易就能擾亂他的心緒。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垂首道:“勞娘娘費心,傷口已包紮過,每日兩回盡都換着藥,現下已無甚大礙了。”
話這麽說着,但燙傷不容易好,他所說的無甚大礙,只怕就是沒有最初那般鑽心的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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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心中了然,倒也未有多言,點頭嗯了聲,命純致去一旁黃花梨櫃子裏取來一瓶藥膏遞給他,“這藥治療燙傷頗有成效,你且拿去,于每日換藥時塗抹一層,往後每五日可往太醫院去一趟,若有何異狀,也好盡早醫治早日痊愈。”
宮中是有專為宮人瞧病的太醫的,只是原先在西經樓地方偏僻人微言輕,沒有哪個太醫肯往哪去,他便也沒有去求過人,只能依着自己看過的一些醫書簡單包紮,皇後想來也是知道其中幹系,這才特意囑咐一句。
晏七忙躬身謝恩,又聽得純致立在皇後一旁,适時問了句,“晏七既然已經到了咱們宮裏,那娘娘的意思是将他安置在何處?當什麽值呢?”
此等安置宮人之事原本不必勞動皇後親自過問,但這麽多年,由皇後親自下令召進宮來的,他卻還是第一人,純致行事謹慎,自然不會自行随意将他打發了。
那廂話音方才落下,扶英隔着一方小木幾朝皇後依依喊了聲,“阿姐......”随即眨眨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皇後側目看了眼殿中的晏七,便交代下去,“他現下手上有傷也不便做別的,既然阿英喜歡,就先在偏殿伺候阿英讀書吧,其餘的你酌情安排即可。”
她親自指明了去向,晏七在這栖梧宮裏便算是真正安定下來了。
那着實是個極為輕省的差事,陪扶英讀書,又或是陪她玩樂,那是個心地純良的女孩兒,從不刻意為難宮人。
扶英每日辰時用過早膳後會在偏殿書房讀書到巳時末,期間晏七都需随侍在一旁,端茶遞水筆墨紙硯是他伺候,凡書中有何不懂之處也還是他講解。
起初皇後每日都會來查看幾回,聽他口中所講解的并無錯漏,漸漸也就來的少了。
至下半晌時,皇後若無事,多數會在暖閣教扶英些琴棋書畫刺繡女紅等等,若恰逢皇後事務繁忙,小丫頭得了空便喜歡往禦花園去,或是找人踢毽子、放風筝、蕩秋千......再亦或是在假山裏同幾個小宮女玩兒捉迷藏諸如此類,她的玩兒法總是層出不窮。
晏七不必做什麽,只安靜侍立在一邊看顧着她即可。
沒料到如此才不過半月,一日午膳時,小丫頭卻噘着嘴當他的面朝皇後告了他一狀,“阿姐,他是不是你派來監督我的,傷了手不能做影子戲給我瞧便罷了,可為什麽伺候我讀書還總一板一眼的像個老夫子,也從來不陪我玩兒,一點兒都不像以前那個有趣的晏七了! ”
皇後聞言含笑瞧了她一眼,“或許是他原本就沒有你想的那般有趣,只是你錯怪了他的本性呢?”
“嗯?”扶英長長疑惑了聲,反駁道:“可他明明會講那麽多有趣的故事,怎麽會不是個有趣的人呢?我不信!”
這就是認定了一準兒是皇後交代過晏七這般了......皇後聽着無奈得很,“那他既然不合你心意,我便重新換個人伺候你,行嗎?”
話說到這兒她卻更不願意了,搖搖頭說不行,鼓着臉瞥一眼旁邊的晏七,他會意,忙出聲兒打圓場,“小姐先與皇後娘娘用膳吧,今日天氣好,用過膳,奴才陪你去禦花園放風筝。”
初冬陰沉的天氣裏好不容易露一回燦爛驕陽,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活動起手腳時更覺得精神頭都要比前幾日足些。
扶英特意挑了只立起來半人高的朱雀風筝,面上油彩華麗,畫工也十分逼真,但也因這風筝太大,晏七帶着她嘗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成功将朱雀送上天,适逢路過的一個小內官上前來獻殷勤,說:“景秀宮旁邊有處草坪四面空曠,中間又正好是方小土坡,來來回回的風最适宜放風筝,二小姐何不去哪裏呢?”
扶英将那主意過了耳果然很高興,誇贊那人兩句,回身來招呼晏七,“有那麽個好地方你怎麽不早說呀,走走走。”
他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只是景秀宮緊鄰鹹福宮,那處草坪四周環繞的行道又恰巧是去鹹福宮的必經之地,他到底在那處當過差,如今卻一朝成了皇後宮裏的人,無論如何都還是有些避諱的。
但扶英已撒開步子自顧往前方去了,晏七微微嘆口氣,只得也跟了上去。
所幸他自樹影拐角處轉出來時,遠遠瞧着那邊小亭中尚且無人,周圍草坪亦是空曠,想是今日風大,娘娘們都不愛出來走動。
他轉念再想,倒覺得慚愧,自己是否太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淑妃娘娘或許根本未必會将他進栖梧宮這事放在眼裏呢?
收回思緒,他與扶英上了那小山坡才知先前的內官說得一點不錯,這地方正處在風口上,兩人這回沒費多少工夫便将風筝放了起來,但因那風筝過大,飄在空中時倒教底下的扶英不好掌控了。
晏七怕她被風筝拽倒,便站在她身後,微微弓着腰,雙手扶在她肩膀,不時出聲提醒她如何收放風筝線。
扶英拉着線忽然回過頭來看他,眼圈兒似是被風給吹紅了。
晏七忙問她怎麽了,她停了會兒才低低說:“三哥以前也總這樣陪我放風筝,我想他了。”
姜侍郎被皇後驅使到北境的事晏七也聽說了些,但他這時候又怎會知道承國公府的家事內情,聽着扶英的話只是心疼她,也不做他想。
這廂正溫言安慰扶英,卻聽得身後有人聲傳過來,他過了耳,話音是熟悉的,回過頭去看,來人也算是熟悉的。
扶英在外頭倒是規矩,見着了便朝來人掖了掖手,“扶英見過各位娘娘。”
“喲,遠遠瞧着還道是哪個宮裏的小宮娥呢,原來是二小姐呀,隔幾日不見,真是越發伶俐可愛了。”
說話的是美人王氏,面上笑顏如花,一出口卻将扶英比做個小宮娥,這教誰聽起來可都算不得和氣。
與她一同前來的亦有淑妃與程修儀,晏七暗自朝程修儀身後尋了尋,沒見着任東昌。
各宮娘娘們私底下對栖梧宮的怨念晏七心知肚明,他擔心扶英還小,再留在這兒恐怕要吃暗虧。
他上前行過禮後便想帶扶英離開,不料對面的敏欣見狀忙揚聲攔了一攔,“晏七你急什麽,咱們娘娘許久未見你了,難不成你如今去了皇後娘娘宮中,便絲毫不記得咱們娘娘從前對你的好了嗎?”
“奴才不敢。”
晏七朝淑妃欠身,敏欣話音裏見縫插針的刺着實教他聽着不舒服,但她生性便就是如此不饒人,淑妃想來總歸是通情達理的。
“娘娘見諒,只是今日小姐已出來許久,再逗留下去皇後娘娘怕是要派人出來尋了,故而不便再耽擱。”
淑妃聽着掃他一眼,倒也允了,“即是如此,你便去罷,若教你因本宮而受了皇後娘娘的責罰,倒是本宮的不是了。”
“多謝娘娘體恤。”
晏七回過了話,低垂着眸看扶英一眼,便從她手中拿過風筝線一把扯斷,拉着她往行道上走,沒走兩步,卻仍聽見身後王美人風涼道:“娘娘可真是良善心腸,那般吃裏扒外的奴才也就擱您這兒才能得個好臉,若是嫔妾的奴才,真是打死都不為過,哪兒還......”
“你胡說什麽呢!”
她那廂話沒說完,扶英陡然一把甩開晏七的手,轉身沖回去幾步,擡手指着王美人怒道:“明明是她自己嫌棄晏七傷了手,先不要晏七的,哪有你說得吃裏扒外,你再敢胡說,我定要教人撕爛你的嘴!”
王美人倒真教她突如其來這麽一下子給吓着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一張巧嘴阖了阖,竟是沒找着什麽能說的言語。
但那話裏說到了淑妃的痛腳,敏欣自然要跳出來忠心護主,“二小姐這話請恕奴婢辯駁一句,當初罰沒晏七至西經樓的可是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既然說他有罪,我們主子又豈敢再召他回來?”
她說着瞥一眼晏七,話說得意有所指,“如今瞧着倒是他因禍得福攀上高枝了,若論起來,當初處置他的是皇後娘娘,如今擡舉他的依然是皇後娘娘,左不過一個奴才,皇後娘娘若是喜歡,派個人來知會一聲,我們主子也沒有不能忍痛割愛的道理,何必繞那麽一大圈子先罰後賞做給衆人看呢!”
這話真教是說順了嘴,一時都忘了把門兒了。
淑妃當即變了臉色,忙扯着她胳膊往後拉了一把,朝着扶英勉強扯出個笑,正想說什麽,便聽得一旁行道樹影處有人曼聲問了句:“這些話,都是你主子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