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常言道飛來橫禍,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高高在上的主子們相互較勁,雷霆之怒無處宣洩,抛來抛去最後竟抛到了個無關緊要的內官身上。
嫔妃娘娘們心頭一顆大石悄然落了地,眼下只等着瞧戲便是了。
有人聞言便下意識往随行淑妃的下人那邊尋過去,沒別的緣由,只因香薰這種女孩閨閣中的東西,若遣人去送一般也就随手派個身邊侍立之人,而能進娘娘們內閣伺候的,想必得有幾分寵信,極大可能會在随行侍衆裏。
這一尋還真就果不其然尋着了,那廂淑妃的話音剛落,鹹福宮的掌事宮女敏欣立刻側過頭,将目光落到了跪在她左後方的那名內官身上,很有些同情地眼神,極輕快地囑咐了句,“千萬別亂說話......”
冷不防被推到人前,他顯然有片刻的慌張,忙從地上站起身往殿中央去,原本卑躬屈膝的一個人站起來卻是個如玉如竹的清隽之姿,先前低眉颔首埋沒在衆人中,這會子陡然露出個全臉,倒是難得的齊整,尤其那一雙眼真真是極為漂亮,左眼角下一顆鮮紅的淚痣像是美人心頭的一點朱砂,教人看在眼裏沒來由生出些可惜。
人都愛看養眼的東西,宮裏的娘娘們是皇帝的女人沒錯,但太監又不算男人,總歸是身邊需得有的一個物件兒,那肯定誰都不願意整幾個歪瓜裂棗成日杵在眼前壞心情。
但瞧今日這陣勢,這麽個齊整的人怕是要折在栖梧宮裏了......
“奴才晏七拜見皇上,拜見皇後娘娘。”他在殿中央朝着帝後跪倒,話出口還算得平穩,“确是奴才三個月前奉淑妃娘娘之命将合和香送至寧歲宮,但奴才與婕妤娘娘無冤無仇,更不敢有謀害皇嗣之心,并無理由暗中做手腳加害于娘娘,請皇上、皇後娘娘明察。”
翻過來倒過去,本就不關他們的事,他們能說得不過就是這些。
皇帝在上首坐着,面上凝起了一層化不開了寒霜,胸中卻是熊熊怒火燒得五髒六腑盡都疼得厲害,扭頭冷冷看向皇後,當衆質問她,“欺君罔上,這就是你給朕的交代?”
皇後尚未作何反應,倒是徐良工忙上前來請罪,話說得極快,“皇上息怒,下頭這些奴才一向奸猾慣了,不立立規矩不知道好歹,要撬開他們的嘴,三十杖刑定能見真章。”
此言一出,殿中聽者無一例外皆蹙起了眉,宮中杖刑三十那不是見真章,那是要人的命!
這廂話音還未落,兩旁已有內官上前來一左一右絞起晏七的胳膊便要往外走。
人在生死關頭到底沒辦法做到心如止水。他額上霎時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眼底驚懼抑制不住的滿溢出來。
一擡頭,卻猛然撞進一雙波瀾不興的眼眸中,似深海的靜谧,高嶺的孤寒,冷到極致反而生出了塵世間悲天憫人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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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錯覺終究只是錯覺,一個小小的內官,入不得皇後的眼,也不值得在場任何一位貴人娘娘頂刀子出言相護。
“夠了!”
殿中卻忽地一聲怒喝,有瓷盞應聲落地砸出一地潑灑的茶水。
皇帝握緊了拳,站起身環視一圈殿中衆人,最後落到皇後身上,臨走路過她身邊時,一字一句帶着無盡的恨意刺進她的耳朵裏,“姜扶桑你記好了,這筆債朕定要你用命償!”
那聲音只在帝後二人之間,皇後聞言朝他側目,未加思索,淺淺淡淡回了句:“恭送皇上。”
看戲的人走了,這幕荒唐戲便也該散場了。
但皇嗣被害總要有個說法,皇後從座位上站起來,嘆息似得聲音,“眼下死無對證無從細究,本宮亦不願宮中再添血光,但寧歲宮一幹人等侍主不利之罪不可輕饒,便都打發到浣衣局充作苦役,也望各宮衆人今後盡心侍奉,以儆效尤。”
妃嫔們忙起身附和了聲,皇後揮揮手發話讓人退下,正要轉身往偏殿去,卻聽得徐良工在一旁追問道:“娘娘,那晏七作何處置?”
也對,既然一棒子打下去,那一盒合和香串起來的所有人都該有個發落。
皇後這會子實在有些累了,回頭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內官,又看了看一邊臉色蒼白的淑妃,忽然出人意料地問了句,“你的字寫得如何?”
這話問得人措手不及,半會兒沒得到回複。
晏七要擡起頭親眼看見皇後的目光所至,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問自己,忙又恭敬移下目光,“奴才的字尚算工整而已。”
工整......工整足以。
皇後并沒有心思教他當場下筆以作勘驗,側過臉吩咐粟禾:“此罪奴罰沒西經樓交給李故。”
宮中內侍省有專門的宮教博士負責教導內官宮女識文斷字,雖然會寫字是一回事,寫得好能謄抄書籍日後供人閱覽又是另一回事,但底下那人明明生了副玲珑的模樣,內裏卻實則是個那般木讷的性子,想也說不出誇大的話來。
木讷,便是皇後對他的第一印象。
皇後金口玉言給他安排了去處,晏七安然接受。
他在宮中十餘年,沒有哪個地方是不知道的,而西經樓算個特別的存在。
那地方在友人趙瑞成口中,和失寵娘娘們的冷宮是一個待遇。去了那裏便遠離了金雕玉砌花團錦簇的鹹福宮,也遠離了內官們争權奪利向上爬的階梯。
趙瑞成還預言說他這輩子大抵就要交代在那裏了,言語間的神情十分同情和惋惜——因西經樓現任掌事李故,便是自二十多歲在西經樓任職後蹉跎到如今年近半百,半步都沒能再往上走。
但其實......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一腔争做人上人的欲望,至少晏七如今沒有那麽強烈,淡泊兩個字深深刻進他的骨子裏去了,天性如此,縱然在這深宮圍牆裏見過多少不公,也輕易丢不掉改不了。
他彎着腰有條不紊地收拾自己并不算多的行頭,話說得很松快,“那地方清淨,不用與人勾心鬥角,閑暇時還有數不盡的書籍足以打發時間,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去處。”
“你就自我安慰吧,要不說你沒出息呢,一點都不上進!”趙瑞成翹個二郎腿坐在桌邊,單手撐腮歪着頭瞧他,“想想之前淑妃娘娘多看重你,但凡你費些心思争一争,早在內侍省有名有姓了,那至于屈就着給人跑腿還攤上這檔子破事兒!”
晏七停了手中的動作,扭頭沖他無奈道:“跟你說了別老犯大言不慚的毛病,什麽有名有姓,當心教人聽見在背後點了你,還嫌麻煩不夠多麽?”
他這人一向沉穩,而趙瑞成年紀小一點,膽子也比年齡大不了多少,尋常在他跟前是嘴快了些,但心底裏還是很敬他的,被他說兩句便有些悻悻地揮了揮手,“我這不就是為你惋惜麽......”
趙瑞成說着忽地嘆口氣,兩眼朝窗口滴溜了兩來回,壓着聲兒又道:“要說淑妃娘娘這回也忒不是個東西了些,我都聽人說了,那時候在栖梧宮裏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就把你給賣了,虧我還一直覺得她對你個悶葫蘆都不錯,是個好人呢,這麽一看,大難臨頭各自飛,女人果然是越漂亮越狠心。”
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晏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是這樣,但他聽着這話不知怎的想起了皇後——那大約是天底下最美的一個人,也有這世上最冷的一顆心。
可回過神來細品品才發現趙瑞成那話不對勁,什麽大難臨頭各自飛,人家原話明明說的是夫妻!
晏七對着他時常覺得心累,就比如現在,“你該給嘴上挂把鎖,實在挂不住就去多讀些書,別整日不分出處胡亂借用,有些話說錯了真會害人害己。況且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內官,淑妃娘娘若一意當衆回護着我,那才真是奇怪了,這些話莫要再說了。”
臨了見他張嘴還想反駁,又催他,“別閑坐着,你去瞧瞧熱水還夠不夠,不夠就燒些,待會兒洗漱要用。”
話頭攢到嘴邊還是咽下了,趙瑞成悻悻答應着,起身朝隔間去了,半會兒出來時已經是洗漱完的模樣,說了句熱水還多,一邊撩了被子往自個兒的床鋪裏鑽,一邊感嘆,“我是借了你的光才能住這麽個敞亮單間,等你明兒走了,我就得再搬回那邊兒大通鋪去,只想想都已經覺得悶得慌了......”
皇宮的輝煌與體面都是屬于主子們的,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就像是宮牆根兒下行走的蝼蟻,衆多卻渺小,随處可見卻又不值一提,白日裏與深宮同呼吸,寒夜裏與冷衾共枕眠,沒人會管他們住的好不好。
他在那邊唉聲嘆氣的,晏七聽着只是一笑,“從前咱們不都是住大通鋪麽,你要是真舍不得,好好熬幾年,說不準往後還能如願以償在宮外置辦宅子。”
熬?能在外頭置辦宅子的內官,哪個是靠熬出頭的?
趙瑞成恹恹嗡了聲,從被子裏伸出胳膊裝模作樣沖他抱了抱拳,說:“承你吉言,等日後哪天我出人頭地了,就去西經樓撈你出來。”
晏七沒再回話,自顧往隔間去洗漱了,再出來時趙瑞成已睡地人事不知,好在這人不打鼾,睡着了倒比醒着的時候讨喜些。
熄滅了桌上的蠟燭,他躺在床上,一擡眼從西邊敞開的菱花窗中看見夜幕裏高懸的月亮,周身環繞一圈淡淡的銀光,孤獨而清絕俯視着世間。
人言道高處不勝寒,卻不知她眼裏的碌碌紅塵又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