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翌日天際泛些微白時,晏七便要拿上行頭往栖梧宮外聽候粟禾姑姑示下。
趙瑞成今日原本晚上才上值,也難得醒了個大早,到他臨行前,從櫃子裏拿出個繡着福祿雙喜的錢袋子塞到他手裏,努努嘴,“宮裏大約沒有真正清淨的地方,你負罪被發配過去免不了要教人尋機拿捏,使些銀子開路也好少受點兒罪。”
內官的月俸少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麽個不算鼓囊的錢袋子,裝的是趙瑞成入宮這兩年省下來的全部家底,但放在晏七手裏是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他瞧着趙瑞成一笑,還是還了回去,“我心領了,但西經樓原就沒有幾個人,就算要使銀子,我自己那點兒也盡夠了,你且好好留着給喜歡的女孩兒買胭脂用。”
這是個十足打趣的話,因趙瑞成與幼年進宮的晏七不同,他原是前工部員外郎的家奴,然十七歲那年遭逢員外郎獲罪抄家,阖府男丁本應都流放北境邊關充作苦力,可那地方天寒地凍,年年送去的罪奴光屍體都能堆成一座冰山。
他不想死,但又不敢逃,思來想去最後狠了狠心,花銀子托太監王餘将他弄進宮裏來,忍了一刀子切膚之痛成了天家的奴才,這才逃過一死。
只是嘗過溫香軟玉的人這輩子大抵都忘不了姑娘家的滋味兒,縱然如今成了太監,他也時常會同晏七說起以前見過的漂亮姑娘,以及姑娘身上的嬌軟香甜。
但晏七沒辦法對他說得那種□□感同身受,一應權當成笑話過了耳,這會子難得提起來取笑一下他,只是不想氣氛顯得太煽情。
趙瑞成在他跟前算得知根知底,他性子固執,話這麽說出來便是不會收了,也不再強塞,遂将錢袋子收回來又拍拍他肩膀,嘆了口氣,“那你保重吧!等有機會我再帶些好東西瞧你去。”
晏七嗯了聲,瞧着窗戶上已逐漸透出些暖色,不便反教粟禾姑姑等着自己,提上行頭正要離去,卻聽門外忽然有人輕扣了幾下,問:“晏七可還在?”
那聲音聽在耳朵裏算得熟悉,正是昨日低聲囑咐他別亂說話的敏欣。
晏七應了一聲,前去開門,還沒等他張口,倒是趙瑞成先從身後探出個頭來,笑嘻嘻沖人家打了個招呼,“敏姐姐來得早吶,外頭天涼,快進來坐!”
“又是你這皮猴兒!”敏欣含笑觑他一眼,又看向晏七,卻說不進來了,“跑這一趟只是有幾句話要交代,你随我來。”
她說着便自顧轉身往長廊盡頭的角亭去了,晏七回頭與趙瑞成相視一眼,對方忙在他背上推了下,“快去,說不定淑妃娘娘還是舍不得你,念着以後再召你回去呢!這會子人家上門來,你正好趁熱打鐵表一表忠心。”
淑妃是不是真想着日後召他回去,晏七其實并沒有很在意,他只知道在這深宮裏無論身在何處,奴才都終究只是奴才,所謂的體面不過是在那被壓彎的脊梁上開一朵虛無的繁花,主子的喜好是養分,一旦沒有了,花兒也就枯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而他從進宮來的那一刻,就已經習慣淹沒在這片恢宏中,甚至于在他看來,在鮮有人至的西經樓孤獨地站着,要好過在喧鬧人群中卑微地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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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晨風倒真是有幾分涼意,蕭蕭瑟瑟地吹拂過牆頭的樹枝,帶下來幾片葉子在空中翩翩飄了好大一程,最後正好落在了晏七肩上,敏欣在對面站着,說話間瞧見了便伸出手想要替他拂下來。
他原颔首低眉耐心聽着,餘光将她的舉動入了眼随即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敏欣擡起的手一時僵在半空中,見他回神望過來,忙指了指他肩頭,扯着嘴角笑了下,“那兒有片落葉……”
晏七朝她道聲謝,側過臉伸手将葉子拿下來卻沒有扔,拇指順着葉脈輕緩摩挲,思索片刻才道:“煩請回禀娘娘,晏七心中并無怨言,人各有命,而晏七曾受娘娘恩惠,此生亦不敢忘,只奴才是個微末之人無以為報,今日便遙祝娘娘福壽安康芳齡永繼。”
淑妃當初賞識的也就是他不谄媚卻又體人意的性子,敏欣自然随主子也高看他一眼,聽他言語如此疏離并不覺得意外,遂溫聲道:“娘娘到底還是念着你的,這不,未免你初入西經樓水土不服,特寫了封手書讓我帶給你,去了那兒交給李故,他看了信自然不敢不照看你。”
這算是極大的臉面了,可不像趙瑞成的錢袋子那般可随意拒之。
晏七心中明白,也識時務,從她手中接過信箋又鄭重道了幾句謝,眼瞧着時候不早了,再耽誤下去只怕要誤了時辰罪加一等,遂向她請辭,“原定了辰時要在栖梧宮聽候粟禾姑姑差遣,不好在此久留了,今日勞煩你親自跑一趟遞送信箋,晏七感激不盡。”
發落他去西經樓的事皇後當衆交給了粟禾,那老妖婆是什麽面目敏欣再清楚不過,犯在她手底下的宮女內官從沒見哪個有好下場,晏七這會子急着過去無可厚非。
敏欣點頭嗯了聲,“順路一段兒,一起走吧!”
她轉過身與晏七并肩出了院門,走着走着不知被他方才一聲粟禾姑姑勾起了哪裏的悶氣,忽然恨聲道:“什麽樣的主子手底下有什麽樣的奴才,粟禾老妖婆敢在宮裏橫行霸道這麽些年說到底是仗着背後有皇後撐腰,你恐怕還沒瞧出來,你這回禍從天降背後就是皇後的手筆,那原本是沖着咱們娘娘去的,最後卻殃及了你,咱們娘娘如今尚覺得委屈了你,那蛇蠍一樣的女人呢,只怕還費盡心思想要斬草除根,要不然為何單單将你調往西經樓?”
敏欣說着側過臉囑咐他,“皇後每月都要往那去一回,随意尋個由頭便能将你處置了,你往後需得多長個心眼,盡量不要出現在她眼前,李故那頭見了信也自當想法子保全你。”
晏七當時就在殿中怎會看不明白情勢為何,況且皇後殘害宮妃皇嗣的言論早就傳遍了,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也沒心思探究主子的秘辛,只知道自兩年前皇後下令杖斃了那名爬龍床的宮女起始,中宮善妒心腸歹毒的罪名在衆人心中便是鐵證如山,任誰想說一句公道話都無從辯駁。
但那麽個在後宮只手遮天的人,若想殺他一個微末內官,哪裏用得着費盡心思,敏欣一番猜測倒真是擡舉他了。
晏七沒接她的話,只謝她一番勸誡美意,眼瞧着到了分岔路口,便與她分別,徑直往栖梧宮去了。
因先前耽誤了些時候,他走起來步子略快,才趕在辰時前到了朱紅的大門前,守門的內官見了他并未多問,放了行教他去院子裏等。
踏進了裏頭才見西牆根兒下已整齊站了三人,院子裏宮女來來往往卻靜得只能聽見樹上的鳥啼與枝葉間簌簌的風聲,那三人亦是低眉垂首大氣兒都不曾多喘一下,他便放輕了步子走到最後,也如他們一般恭敬候着。
等待的時候,他細細回想了下,進宮十年之久,這其實才是他第三回 踏進這座後宮最尊貴的殿宇。
第一回 是五年前帝後大婚,空置許久的栖梧宮重開大門迎接新主,他是負責灑掃的內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