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四日目(下)
藏身于夜色般幽黑的制服,與暗夜融為一體。以胸前僅存的一抹金黃亮色為信仰,将白銀劍刃妝點于死徒腐朽的心髒。
以化解攸關他人苦痛為己任的少年便是如此戰鬥下去,直至勢無可擋。
至此,舍棄自身的少年終于化為抹殺邪魔外道的利劍。
——也徹底淪為神父的傀儡。
“今天的試練是我取得勝利,父親。請你至少……放過那些幸存者。”
扭曲的聖職者譏笑着,卻誠懇地應下養子的請求:“好。這是你應得的。”
“得罪了。”純黑的少年向形狀狼狽的養父鞠躬,繼而悄聲無息地走向大門。定然注視他宛若黑色幽靈般背影的神父,則露出沉醉于少年痛苦的愉悅神情。
不在意家人的神情與可能降臨的偷襲,士郎只是快步逃離這充斥歡愉的地獄。
然而,即便踏入月色,因連連遭受沖擊的頭腦在充斥冰霜的空氣中冷卻,幾乎遍布身體的傷痛也逐漸鮮明,方才的一切也毫無褪色跡象。
先前刻骨銘心的教導化為毒液,以此為意志的自己,只可能永遠置身地獄。
牽引的細線被傀儡親手斬斷,堅韌又脆弱的身軀倒向前方,卻猛然被誰接住。
雙肩被抓握的一刻,開裂的骨骼與扭曲的筋肉紛紛因疼痛而叫嚣。士郎隐忍地抿緊了唇,神情卻仍舊平靜,即便是英靈出乎意料的現身也未引起任何波瀾。
“我背叛了犯錯的家人,重創了父親。”士郎用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聲音說。
英靈的手靜靜下移,小心繞開受傷的手臂與肋骨,輕輕環住少年腰部以支撐。
“就像……殺死遭遇不幸之人、身陷絕望之人、希冀奇跡之人一樣,根本就沒什麽困難。”找回聲音的少年吐出撕裂般的話語,“只要想到曾經忽視犯罪之人和拯救逐漸惡念橫生之人……就算殺死自己也沒什麽大不了。”
臉上毫無溫柔可言的英靈沉默不語,只是更緊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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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靠的擁抱幾乎令士郎生出依靠對方的沖動,手卻遲遲無法落在對方肩上。
沒錯。
英靈的否定也好,櫻的質疑也好,父親的譏諷也好,全都沒有錯。
堅持虛假的信念、舍棄自己以救他人,通通都是僞善,更不可能贖罪。
但是,擊殺邪門外道、将不幸之人拯救,這一想法本身并沒有什麽錯誤。
時至今日,無從後悔,無法回頭,自己唯有心懷覺悟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一無所有,甚至沒有存在的意義;同時,自己也沒有再失去什麽的可能。
這樣想着,罕見的軟弱瞬間被士郎扼殺在心底。
聖職者信仰一旦動搖,力量便會流失。自己,至少要終結扭曲的聖杯戰争。
下定決心,士郎脫離自己依靠的英靈的懷抱,吐出壓抑着情感的冰冷聲音。
“櫻體內的黑聖杯尚未填滿,應該會繼續傷人吧。我浪費太多時間了。”
英靈鋼鐵一般的眼瞳深深凝視着沒有絲毫悲傷跡象的沉靜少年。
“不急于一時,回去先處理你的傷。凜已經想到能夠制約間桐櫻的方案,待你恢複就可以行動。”直截了當地回應,英靈将士郎帶離教會。
與此同時,劇目終結的教會之內,金色的英靈自黑暗的帏帳後方躍下,吐露不快:“真是礙眼的贗品。”
“所以,不打算将那個同為Archer的英靈處理掉嗎。”
“本來如此打算,但因為那孩子沒有下殺手便改了主意……不,如果他真的對你動殺心的話,我會将他一并殺死也說不定。”
專注于療傷的神父動作微頓:“我們之間可沒什麽主從感情,吉爾伽美什。”
“哼,本王當然不是為了你。但如果那孩子為了無聊的正義連家人都可以殺死,這種僞善的家夥還是死掉為好。當然,假如就此消沉,就更是罪無可恕。”
神父褪去愉悅的神情,費解道:“但你那分明就是被取悅的模樣吧。”
“他的掙紮不就是最能帶來樂趣的場景嗎?我想看的是與你不一樣的東西,言峰。雖說人類的崩潰還算有趣,但痛苦的抗争也不賴。比起這個,你還真打算放任那個恬不知恥殺害人類的污穢雜種啊。”
“我期待着聖杯降臨。如果不是擔心你打破聖杯容器,我也不會使用令咒。”
神父沉沉的語氣有所緩和。與此相反,金色的英靈臉上則逐漸湧起怒氣:自前次試圖殺死間桐櫻卻被士郎意外打斷後,他便被限制于此。
“真敢說啊,言峰。擅自使用令咒将本王限制在教會這裏……”
“總歸我已經用劇目予以補償。”神父一頓,“為無聊的理想拼死堅持卻因被家人背叛而垮掉,明明可以取勝卻一敗塗地,那孩子果然是愚蠢至極。”
“別開玩笑了。雖說那是個愚蠢的孩子,但輸掉是你,言峰。”
金色英靈冰冷的聲音逐漸遠去,僅餘神父的禮拜堂內彌漫着死一般的寂靜。
***
盡管返回居所時已近午夜,兩位鑽研魔法道具的少女卻仍在讨論。
士郎踏入客廳的時候,遠坂凜與伊莉雅不約而同地住了口。
“抱歉,因為私事的緣故,令你們如此辛苦。”士郎平靜地打破沉寂。
“那種事無關緊要啦,”伊莉娅終于按捺不住,“士郎?你沒事嗎?”
雖說除了被繃帶層層裹住的左手之外少年便仿佛無事,但總覺得哪裏不對。
“謝謝伊莉娅的關心。只是與父親起了點微小的沖突,沒什麽大礙。”
士郎露出慣常的溫柔微笑,伊莉娅卻愈發憂心地望向他蒼白的臉龐。
“總之,你回去睡覺吧,士郎。明天再讨論戰鬥事宜。”凜也插了一句。
“我沒事。早點休息。”士郎輕輕地說,安撫地摸了摸白發少女的頭頂。
“真的……沒問題?”即便士郎已經離開,伊莉雅仍舊望向大開的房門。
“戰鬥是應該沒有問題。那家夥的心髒原本就是空洞的吧?就算把硬塞進去的東西取出來,也和先前無異。”語氣平穩的凜卻面色凝重。
“那麽,士郎他……”無法置之不理的伊莉雅作勢要起身。
“交給Archer吧。”凜聳了聳肩,“我們還是專注寶石劍比較好。”
少年的情感已被凍結,深深埋藏。盡管互為友人,那也并非她們所能碰觸。
另一邊,士郎在步入庭院時被Archer攔住:“你主動實體化還真是少見。”
“不必在意,偶爾也想像尋常人類一樣散步。倒是你,返回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那兩個女孩子是否無礙,真是溫柔啊。”
無視英靈令人火大的調侃語氣,士郎只是垂下黯淡無光的眼:“我才……不溫柔。為贖罪與所謂的正确而展現的溫柔,根本就是無價值的贗品。”
少年的低語使英靈斂去微笑:“真是自作自受。你還是暫時不要戰鬥為好。”
“無需擔心。終結聖杯戰争這件事……我絕對要完成。”士郎輕聲呢喃。
與輕柔語氣截然相反的,是空氣中猛然迸發、如同暗藏致命鋒芒的魔力波動。
察覺到異常,原本漫不經心的英靈沉下臉色。
鋼鐵的冷光自英靈身側擦過,激起尖銳的風鳴,最終刺入牆壁。
“我的意志沒有動搖,像以往一樣戰鬥還是輕而易舉。”在被質疑的瞬間壓抑晦澀的感情織造黑鍵,士郎露出疲憊的神色,“無論如何,我會破壞聖杯。”
英靈憐憫地看着語氣平靜實則痛苦不堪的少年。面對對方近乎虛無的,令人心痛的神情,他放軟語氣:“Master……”
“沒必要追究了。我的事與你無關。”少年無力地閉上眼,語氣鋒利。
英靈的目光驟然冷了下來,臉上湧現罕見的強烈情感。
猛然伸出的手幾乎要重重握住少年肩頭,卻又生生停在半空之中。英靈收回的拳突起泛白的青筋,神情卻在少年再度睜眼之前冷卻。
“的确,”英靈冷笑着道出殘忍的話語,“只是,你實在蠢到了連我都看不下去的程度。為了并非因你而起的災禍贖罪,愚不可及地做着拯救他人的美夢。完全沒有自我的你,淪為神父的傀儡也只是咎由自取。”
斂去不慎露出的軟弱,士郎表情冷漠下來:“閉嘴。”
英靈的刻薄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先前不是說自身沒有意義也會走下去嗎?怎麽,在看清偶像的真面目之後,連視若珍寶的理想都貶為渣滓了?”
“給我閉嘴。從一開始你就認定我的所為愚蠢又無價值,我已經充分了解。如果無法認可我,你就與伊莉雅或遠坂結為主從好了,失去一只手我也可以……”
宣洩痛苦的話語,在經理智過濾前便道出口來,又因為臉頰受到的強烈沖擊戛然而止。
英靈毫不留情揮來的一巴掌,在少年臉頰烙下熔岩流淌過一般的灼痛。略顯青白的皮膚,也因此染上一片殷紅的血色。
“冷靜下來了嗎,Master?”
被可怕力道擊打過的臉頰仍在尖銳作痛,與心被撕裂的痛楚相比,卻微不足道。暫時抛下從離開教會起便一直想着的,有關家人的一切,士郎靜靜地回答:“嗯。我……為很多人擋下了黑暗。至少那個時候,我……的确救下了他們。”
“那就足夠了,不是嗎。”
前所未有的,近乎肯定的話語,令士郎愕然地仰視英靈。
“為了虛假的偶像戰鬥是愚不可及,因他人的罪行否定自己更是無可救藥。”英靈平靜地回望,“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哪怕一絲‘拯救他人’的意願,如果你在殺戮之後看到了那些人臉上的笑容,那麽,無價值的家夥也算有點意義吧。”
“Archer……”士郎怔怔地喚道,忽地打了個寒噤。
意識到迎面而來的冷風中融入了隐隐血氣,英靈微微皺眉,拉住對方的手:“給我過來。”
之後,英靈将士郎推入蒸汽氤氲的浴室:“雖然我沒有為小鬼洗澡的愛好,但帶着一身血去休息也太不像樣了。既然你的手有傷,便由我幫你吧。”
指尖冰凍般的觸感在溫熱的水汽中褪去,士郎抿了抿唇:“謝謝。”
縱然傷口在治療魔術的作用下已不再流血,但損毀的骨骼尚未複原。在熱水中浸透的毛巾小心地繞過骨骼受損的部位,仔細拭去污染肌膚的血污,在觸及留有淤青的部位時則更加輕緩。
“我其實……很羨慕Archer。”
英靈因士郎突如其來的話語而動作一頓:“為什麽?”
“因為,Archer是我所向往的,堂堂正正的英雄,與我……完全不同。”
視線凝聚在少年骨骼分明、肌理緊致卻傷痕累累的背脊,英靈神色複雜。
“Archer?”沒等到回應,士郎微微偏過頭來。
“只是有點意外。”平息了波動,英靈果斷地回答,“我僅僅是為自己而戰,從未想過成為英雄這種事。”
“但,我看過Archer生前的片段。那時的你,拯救了必死之人。”少年沙啞的聲音融入澀意,“從始至終無法相信奇跡的我,絕無可能締造如此壯舉。”
為少年擦洗身體的手停住了。英靈的手臂慢慢繞過少年身體,最終禁锢般攬住對方的肩:“你願意那樣認定就随你。但是,英雄的末路只有毀滅而已。被所有人誤解,被拯救之人孤立。就算這樣,你也認為值得嗎?”
“身為代行者的我,分明也是邊緣化的存在吧。”少年的聲音毫無迷茫。
“浴血奮戰卻被當作元兇送上絞架,這樣,你也認為值得嗎?”
“Archer?”士郎訝異地反問,“那是……你生前的……”
“昔日拯救的無辜之人在未來某刻成為加害者,這樣,你也認為值得?”
士郎張了張口,業已無法出聲。對于親身經歷的矛盾,他根本無力排解。
“不必現在回應我,Master。總之,所謂‘英雄’便是如此,并不比你那糟透了的理想優秀多少。當然,如果是出于自身意志就無所謂了。遭遇的苦難無需同情,執意而為的理想無法否定。只要踐行了真正的意願,就算舍棄一切,也沒有後悔的可能吧。”
尚未從思考中脫身,士郎點了下頭:“謝謝你開解我,Archer。”
“我可沒有開解你的意思。總之,趕快結束眼下的事,回去休息吧。”
雖然如此說着,在感到手下肌體繃緊的一刻,英靈還是放輕動作,更為小心地對待覆蓋着斷骨的肌膚。
被送回房間後,累極的士郎很快陷入沉睡。英靈卻毫無休息的意願,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家夥徹底睡死過去;果然是消耗太多了嗎?
英靈目不轉睛地注視熟睡的少年,冰冷的鋼灰色瞳孔深處暗潮湧動。
虛無的少年,如果沒有自我意志作為支撐,便無法活下去;
除了死亡,沒有什麽能拯救面前之人;
但到了這個時候,這件事……自己已然無法做到。
緩緩俯身,英靈将少年蹙起的眉緩緩撫平。
而後,他在少年唇上落下近乎于親吻的,極其輕柔的碰觸。
“真是個笨蛋啊……言峰士郎。”首次喚出主人姓名的英靈,聲音宛如遭受蝕骨之毒一般苦澀。
姑且算是親吻的輕觸,即便重複多次,也僅止于蜻蜓點水。扶在少年枕邊的手,卻将布料緊緊抓握,力道之大,幾乎将其撕裂。
在這個夜晚,無法壓抑情感的,并不僅止于一人。
縱然花了整晚還原寶石劍的設計圖,乏力的遠坂凜卻還是步入中庭。
“真辛苦呀,遠坂凜。如此努力,難道就是為了殺掉櫻嗎?”
一襲黑衣的長發英靈在院落一角閃現。
并不懼怕冰冷的英靈,但凜切實地被對方的問話死死揪住了心。
“雖然在沒有我命令的情況下處處受制,連速度與寶具都無法發揮,但你還是以保護櫻為優先,對吧,Rider?”
釋放出淡淡殺氣的女人停住了:“嗯。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有櫻而已。所以,”她平靜地重複了一遍,“你還是要殺死愛着你的櫻嗎,遠坂凜?”
“說起來,你記得櫻的發帶吧?”沉默許久,凜卻談起另一件事,“那個,是她最初與我分別時,我送給她的東西。那麽拙劣的手工,沒想到她還留着。”
長發英靈微不可察地點頭,繼續安靜地傾聽。
“怎麽說呢?忽然想起那麽久遠的事真是奇怪啊,分就只在聖杯戰争開始後做了幾天姐妹而已。”凜敲了敲額頭,繼而正色,“總之,請繼續守護宅院。如果櫻繼續吸收魔力或吞噬Archer的話,那孩子,會喪失身為人類的機能的。”
“這一點,我可以做到。但是,如果你們試圖傷害櫻的話,我絕不會幫忙。”
凜笑出聲來:“真是坦誠啊。我也沒有期待你與櫻對戰。此外……雖然可能無此必要,但是……”猶豫片刻,凜附向Rider耳邊,小聲下了一道命令。
仿佛沒有情感的女人震驚般瞪大了眼,直起身子的凜則坦然與她對視。
“我明白了,”第一次地,Rider向凜露出了微笑,“請放心吧,凜。”
作者有話要說: 還算治愈系的一章!
壞消息:下一章有點虐
好消息:下一章是本文最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