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四日目(中)
士郎緩緩踏入黯淡無光的教堂。
神聖肅穆的禮拜堂變得沉悶抑郁,厚重的牆壁在昏暗中紛紛逼仄而來。
“父親。”士郎以一貫的恭敬語氣輕輕喚道,“您……有事對我說嗎?”
幹啞的喉嚨仿佛被穿刺撕裂,每每吐出字眼,便無聲泣血般地尖銳疼痛。
忽視了以扭曲姿态艱難爬向祭壇後方的祭品,神父目光在少年面無表情的臉龐掠過,繼而露出微笑:“士郎,無論如何,你都會貫徹我的意志,對吧。”
神父的笑容溢滿了前所未有的真摯色彩,士郎卻恍如撞見禁忌般低下頭去,掙紮着死咬下唇。然而,盡管隐約意識到某些假象必将被自己所打碎,士郎卻還是固執地傳達想法:“我要……做正确的事,要解救無辜者于災厄。”恍惚間憶起先前與Archer的争論,士郎微微定下心神,“如果您做出錯事的話,即便您是我最為敬愛之人,我也一定會出手阻止。”
“你有這樣的決心,我很欣慰。”神父點了點頭,向士郎的方向緩緩而行。
在得到肯定的瞬間反射性地露出微笑,士郎将教會大門閉合,走向神父。
“那麽,”将方才所見暫時忽略,士郎問出他所在意之事,“父親其實已知道櫻體內有聖杯這件事了吧?為何不在萌芽之時将危險抹殺……”
“這是理所當然。被間桐櫻孕育的黑色聖杯渴望着降生,身為神父的我,自然要向新生兒致以祝福。罪惡也好,痛苦也好,那都是在其降臨之後才能裁決之事。然而若是剝奪其誕生的機會,如此殘忍的行徑便與犯罪無異。”
某一瞬間,長久以來聽對方布道講經的少年有點恍惚。然而當年猶如地獄的血色畫面浮入腦海,那一絲細微的動搖随即化為烏有:“然而,那個力量被污染的聖杯只可能帶來詛咒。如果可以,我會尋求不必殺死櫻的辦法,但無論如何,我要擊殺黑影。那個聖杯,也必須在災厄降臨之前毀掉。”
“的确是出于正義的決定。但違背神職人員原則的你,已然歪曲了。”
“那便如此好了。我尊敬着您,但也絕對不會為魔王的誕生獻上祝福。”
“果然。你從始至終都打着毀滅聖杯的主意吧,士郎。”
“正是。”面對神父冷寂的神情,士郎愧疚地低下頭去,“抱歉,我向您隐瞞了真實想法。只是我選擇的路太過驚世駭俗,我不想令您為我費心。”
來到士郎一步之遙的神父垂下視線。看着面前的,自己最為虔誠的信徒,神父将手搭上養子輕顫的肩膀:“一直以來,你都是溫柔得過分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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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們是最重要的人。只要令家人露出微笑,我便格外滿足。”
“不過,”神父毫不留情地給予養子重擊,“現在的我,是你的敵人。”
悲嘆的笑容在士郎臉上浮現,然而很快便轉為肅然:“沒錯。我絕不願在戰争中傷害您,但如果您執意追求聖杯誕生,我便唯有出手阻止。”
凝視首次強硬針對自己的少年,神父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你下定決心,便無人可以阻擋。所以,”他微笑着迫近對方,“必須在此刻将絕望給予你。”
士郎琥珀色的雙眼再度震驚地瞪大。
自方才起便頗具安慰意味地搭在少年肩上的手猛然下壓,鉗住肩膀。以能夠摧折骨骼與內髒的力道,神父倏地出拳,擊向少年肋下。
骨骼開裂的細小聲音在寂靜的空間內回蕩,繼而被鞋底與木質地板摩擦的尖銳聲響所覆蓋。縱然神父可觀的力道扭曲了肩頸的肌肉、肩胛骨亦在重壓之下增添裂痕,少年還是憑借身體的戰鬥本能躍向遠處,避開致命一擊。
與拳法登峰造極的父親近戰無異于自殺,至少也要用黑鍵對抗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那是早已習慣兇險戰争的少年瞬間得出的結論。
然而,縱然面對來襲的鐵拳只能退避,拳腳相接時關節因強烈的撞擊而鈍化,士郎仍舊猶疑着,沒有拔出黑鍵。
蓄力的一拳堪堪掠過臉頰,靈巧躲避的少年自語:“為何會……如此。”
“雖說拳法的練習沒有懈怠,但還是差些火候。”發出無情連擊的神父像往日一樣吐出指點的話語,“不拔劍的話,你會死在這裏也說不定。”話音落下之際,神父再度發力,将少年擊飛出去。
縱然技巧相當,士郎卻完全無法與養父壓倒性的力量抗衡。狠狠跌在地板上的身體被疼痛侵襲,也令他暫時脫離了神父高強度的連擊。
“說起來,因為返回的時間有所偏差,沒能讓你看到有趣的劇目啊。”
在遍布周身的疼痛中站起,士郎因神父的話一滞,神情亦微有波動。
這種時候專注戰鬥就好,為無關之人分心,只會陷己身于險境。
理智如此明了,士郎卻還是問出了口:“那是……什麽意思?”
“無聊之時以英雄王的食物取樂而已。”神父無所謂地攤手,“總歸生命力已被抽取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就此死掉反而是種解脫吧。不過,士郎你為何如此驚訝?你那位不聽管教的從者,應該已經發現端倪。”
士郎沉默以對,捂住手臂傷處的手卻不覺間用力,指尖深深陷入血肉。
“對了,先前不想加重你無謂的負罪感,所以沒有說明。但是,”神父露出近乎扭曲的惡意微笑,“火災中幸存的孤兒,除了你以外,都成了那副模樣。”
“!”聽聞真相的一刻,比起被隐瞞的憤怒,士郎首先被罪惡感所攫住。
僅此一人從炎炎煉獄中存活,僅此一人免除消形蝕骨的悲慘命運;
即便早有踏入贖罪之地獄的覺悟,也不可避免地厭惡這樣的自己。
已知眼下的地獄不會輕易終結,士郎在深呼吸後緩緩揚起臉。
看清少年臉色的一刻,神父笑容一斂,輕快的步伐也忽地頓住。
“我明白了。”這樣說着,士郎左腳猛地向後拉了一步,雙手拔出劍柄。
盡管愛着拯救自己又給予教導的家人,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如果懷着袒護家人、逃脫罪責的心情抉擇,如此行徑,自己都無法寬恕。
這樣想着,雙手各執三柄黑鍵的少年微微伏身,準備全力以赴地戰鬥。
見此,企盼養子崩潰畫面的神父因為失算,眼中浮現氣惱的神色。
堅信至今的信仰破裂,家人的罪行浮出水面,少年的心不可能不動搖。
被穿鑿的靈魂外殼出現破碎的紋路,龜裂的痕跡勢不可擋地蜿蜒擴散。然而少年分明墜入痛苦的盡頭,也要繼續與絕望抗争。
兇暴的殺意湧上,神父拔出黑鍵,擺出與少年別無二致的備戰姿态。
在極為短暫卻令空氣亦為之凝滞的寂然後——
純黑的身影不約而同地劃出淩厲的軌跡,銀亮劍鋒指向彼此的要害。
心髒因與家人厮殺的痛楚而微微痙攣,疲憊的身軀卻全然未受影響。擲出的黑鍵有效封住養父的攻勢,斬擊而出的利刃卻在迎來旗鼓相當反擊之時生生改變軌道,避開鋒芒,割裂對方堅韌的法衣。
力量與經驗無法與養父比拟,少年執劍的一刻,戰況卻發生激變。
少年宛如化為利劍,對近乎無懈可擊的神父斬出的劍影,每每都冷酷而精确地指向薄弱之處。僅僅是割破對方衣料便能感受到血肉之軀被鋒刃穿刺的苦痛,士郎卻咬緊牙關,拼死也要親手終結眼下的紛争。
在虛晃的殘影中割傷養父的手臂,士郎手中終于僅剩一柄黑鍵。
面對一手持有利刃、一手能夠游刃有餘出拳的神父,士郎停住了。
“如果不是為了讓我看到這一幕,”他輕輕地問,“您會殺死那個人嗎?”
神父一頓,露出冷酷到難以置信的微笑:“當然。這是家常便飯。”
至此,士郎終于痛下決心,使出真正的殺招。
倏忽間發難,少年故意露出破綻,擊落裂風而來的黑鍵;在那之後,疾馳至神父面前的少年,揮劍迎向對方手中僅存的利刃。同等強度的黑鍵相擊便化為碎片,然而運用魔力愈發娴熟的少年眨眼間将斷裂之劍修補完整。全然忽略對方擊出的重拳,少年揚起黑鍵刺向神父的胸膛——
致命的劍尖穿透法衣觸及皮膚的一瞬,士郎再也難以前進一分一毫。
緊接着,神父擒住少年,狠狠粉碎掌下的骨骼,将對方掼在地上。
至此,勝負已分。
“剛才要殺掉我是輕而易舉吧,士郎。”神父沉沉的聲音飽含困惑。
力氣耗盡伏在地上的少年,露出自虐一般的微笑。
“傷人性命的惡劣行徑無法原諒,但要我處決父親……我做不到。”
聞言,神父目光閃了閃,看向少年落于地面的十字架時,雙眼更是一亮。
“不過,你的戰鬥方式已臻化境。難怪被Lancer偷襲,你也不落下風。”
“啊……?”困惑的嘆息,因融入痛苦而逐漸嘶啞。
因為槍兵的沉寂而放棄探尋的真相,毫無預警地襲來。
Lancer的禦主、躲在暗處偷襲自己并試圖擊殺Archer的敵人是……父親。
意識到這一點時,尚能戰鬥的手腳焚為灰燼一般喪失感覺,亦無法出聲。
那是……早就應當意識到的事。最初知道自己住所之人僅有兩位而已,排除掉同為英靈的吉爾伽美什,便只有身為自己養父的,德高望重的神父。
抓握十字架的手無力地松開,幾乎要脫離珍視之物。
在此之前,神父卻擡起腳來,堅硬的鞋底狠狠落在士郎的手背之上。
——咔!
在手骨碎裂的聲響中,黃金的十字架宛如兇刃,釘穿了少年蒼白的手。
***
——啪!
聽完Archer講述自己昏迷後的事情,伊莉雅狠狠給了對方一巴掌。
“發大小姐脾氣的話,我倒是無所謂。”并不在意少女的失禮舉動,紅色英靈站起身來,“不過,還是先做最壞打算吧。如果言峰士郎死在教會,我便會與你或凜締結契約。”
“真無情啊,Archer!士郎他分明一直都在為別人的幸福犧牲自己……”
“自願跟随間桐櫻離開的你,不也做着如此無私又愚蠢的行徑嗎?”
面對英靈的反唇相譏,白發少女怒氣不禁一滞。
“好了,這種時候內戰毫無用處。”因體內封有AVALON而提早痊愈趕來此處的凜打着圓場,“如果士郎沒有回來,我會與Archer你結為主從。”
“不必,還是由魔力最多的我來。”考慮到大局,伊莉雅也作出表态。
“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英靈冷淡地抛下這句話,走出房間。
餘怒未消的伊莉雅撇開臉,凜卻眼睛一轉跟了上去。
“這麽急匆匆地要去哪裏啊,Archer?”
“當然是守護庭院。間桐櫻戰意消極,但指揮的間桐髒硯不會善罷甘休。”
“有道理。”凜狡黠一笑,“不過,Rider已經答應我幫忙守衛這裏,你想稍微開半個小時小差也無所謂喔。”
“啊啊,真是多謝你的體恤。”英靈露出譏諷的微笑,飛快隐去身形。
“這麽不坦誠,稍微收斂一下吧。”凜無奈地搖搖頭,在屋檐下落座。
***
“稍微收斂一下吧,言峰。”禮拜堂二樓的陰影中飄出不耐的聲音,“雖說方才的劇目還算精彩,但眼下已經演變成無聊的淩虐戲碼了吧。”
聞言,神父放過了少年凄慘的手:“你還不是看得相當盡興,英雄王。”
士郎靜靜地聽着那二人的對話,拖着鉛塊般沉重的身軀緩緩起身。重傷無力的姿态并不罕見,但連鬥志都喪失掉的現狀,對士郎來說,卻前所未有。
“說起來,那個到處亂爬的家夥會弄髒走廊。将他殺掉吧,言峰。”
“正有此意。”神父惡毒地笑出聲來,“看來是拯救失敗了啊,士郎。”
聞言,少年被漆黑濃重的陰影所覆蓋的眼瞳中乍現光芒。
“Trace on.”毫無起伏的聲音輕不可聞,卻暗藏少年獨有的堅定。
平平無奇的長劍在少年塗滿鮮血的手中現形,繼而因浮現的咒文而迸發聖者降臨般的明澈光芒。
意識到異常魔力波動的神父轉身查看,卻已經來不及反應。
少年露出拼命忍耐痛苦的神情,手中的劍卻毫不猶豫地指向養父。
被咒文的神聖光芒所籠罩的利器,毫無阻礙地,釘入神父的肩頭。
“亞當夏娃與撒旦沖突時,Sariel将人之始祖引向蘊藏寶藏的山脈,将咒文覆于碗缽以守護,将咒文覆于劍戟為戒律。存有聖人之力的古物流傳下來,便成為僅有信徒能夠啓用的武器。”士郎的聲音冷淡又疲憊,“因為先前與父親一同回收聖遺物,我有幸得見此劍,而且……看到了前輩們使用它的場景。”
沒有必要再往下講了。未竟之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承載天使祝福的武器并不适宜用來作戰,僅僅是護符而已。唯有服從戒律的信徒能夠使用,也只有扭曲的信徒能夠被其所傷。
盡管只是複制出來的贗品,但被刺傷的神父,內心恐怕早已污染。
“雖不清楚你是如何在魔術上取得進展,但做得不錯,士郎。”神父陡然打破沉默,“對于企盼災難降臨人世的我來說,刺中心髒的話,眼下便會死去。”
士郎猛然屏息。盡管取得戰鬥上的勝利,神父的話卻侵噬他的心。
“父親難道……”士郎的聲音微微抖着,“信仰出現動搖了嗎?”
“絕無此事。”神父答得斬釘截鐵,“我仍舊是神的信徒。只是,相信着神的我,已不再拘泥于侍奉教會與悲憫人類這樣無聊的事情。”
士郎垂頭許久,終于微笑着拔出武器:“您沒有動搖,真是太好了。”
但是。從始至終,我相信着的,只有您而已。
浸滿鮮血的雙手無從贖罪亦無法自我拯救,連秉承的“正确”也是虛妄;
深愛着的家人暗藏罪惡行徑,無論是偶像抑或溫柔關愛的幻影皆是假象;
自己的存在,果然是……
……毫無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 關于捏造的聖遺物
此處引用Sariel引導亞當夏娃的典故是影射為士郎引路的神父;因為Sariel掌管守護之力本身卻是歪曲的天使,與內心扭曲的神父為異曲同工。以及有關Sariel守護魔術的記載始于6-7世紀的巴比倫,資料見wiki百科In traditional texts條目。
2.關于本章架構與為何投影聖遺物攻擊神父
神父的遞進為:打破“正确”的意志——将士郎深愛的家人放在“正确”的對立面——打破家人關愛士郎的假象——打破士郎相信的“偶像”假象
士郎的遞進為:“正确”的意志動搖——因家人與意志的沖突而矛盾——否定養父的施以關愛的假象——否定偶像以及以偶像為戰鬥支柱的自己
之所以瞎掰也要投影聖遺物……就是為了讓士郎完成這個“自殺”一般的過程而已。
雖說這是甜文,但既然走了以“殺死過去十年的自己”為主旨的HF線,我就要負起責任貫穿這一主題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