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三日目(下)
踏入陰暗的宅邸,痛苦的記憶便在腦內複蘇。熟悉到令人幾欲作嘔的人與事物在因疼痛而嚴重退化的視網膜上投下斑駁的碎片,最終形成猙獰的影像。
——迄今為止,在間桐家度過的人生中,自己便只獲得了痛苦而已。
視野中張牙舞爪的模糊身影,一邊吐出尖利言語,一邊令人厭惡地靠近。
——名為間桐慎二的兄長,将自己從家人身邊帶走的家夥,都異常讨厭。
意識到對方打算像以往一樣施虐,少女開始歇斯底裏地掙紮。對方下流的辱罵也似尖刀一般,直直刺入少女已然混亂的大腦。
——嫉妒自己搶走間桐魔術繼承人之位的兄長,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折磨自己又醜陋地肖想着姐姐,如此罪無可赦的家夥為何要存在。
——這些無知惡毒又貪婪的人都不存在就好了。
甫一生出這個念頭,昏黑的視野便明晰起來。眼中所見,令間桐櫻怔然。
對自己施加惡行的藍發少年如同先前所見的跌入蟲倉之人,皮膚被撕扯出無數創口,因為被從內部噬咬的緣故,骨粉與血肉随翻滾掙紮漫溢出來。
礙眼的家夥就此化為一灘爛肉,将對方團團圍繞的,卻并非醜陋的刻印蟲。
而是……自己身下蔓延出來的,舞動着的,漆黑的影子。
自己一直做着類似的事——意識到這一點,少女脆弱的心再受重擊。
從踏入這裏的第一天起自己便無可抑止地崩毀着,面前唯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身後的來途也被封死。就此壞掉,反而能夠得到解脫吧。
雖然如此作想,身體痙孿般劇烈抖動的少女卻執拗地拒絕着堕落的念頭。指甲嵌入雙臂肌膚,摩擦的齒間格格作響,失控跌倒的身體将身前的鏡子撞碎。
為何會如此痛苦呢?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動了反抗爺爺的念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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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玻璃碎片一同墜向地面,少女恍惚間如此作想,淡忘的舊事卻化為影像。
曾有誰與自己踏入同一地獄,健康的常人姿态在群蟲折磨下面目全非。
為何會如此痛苦呢——自己也曾這樣發問,而對方只是露出瀕死的微笑摸了摸自己的頭,而後墜入蟲倉,被啃噬殆盡。
絕不可以反抗爺爺——自那時起自己便懷有如此想法。
但,那個面孔模糊的無名之人,是為了拯救愛着的自己才會深陷痛苦吧。
暗淡的雙眼因決意而綻放堅定的光芒,少女緊緊捉住尖銳的玻璃碎片。
老人桀桀的怪笑仿佛來自于地獄深處,少女卻心無旁骛,将其忽略。
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令姐姐為難——少女的決意凝聚于刺入心口的利刃。
鮮血淋漓的手指将利器轉向胸膛,刺向她最恐懼之人寄居之處。
然而,尖端沒入心髒不過毫厘,令人窒息的劇痛便消磨了僅剩的力量與勇氣。再也無法将致命之物向心髒深處推進,少女本能地大口呼吸,近乎貪婪。
在無限趨近于死亡的一刻,少女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有多想活下去。
即便身心污濁不堪,蠶食理智的惡意滲入骨肉沁入肺腑,也要活下去。
即便“令姐姐受傷”的念頭有如楔子釘穿心髒,也要忍受痛楚活下去。
——我竟是如此軟弱又卑劣的家夥。
知道已經錯過了消滅己身的唯一時機,少女緩緩露出絕望的微笑。
“那麽,就堕落吧。反正姐姐抛棄了我,學長也騙了我嘛。”溫柔的紫色眼瞳化為夜色般的幽暗,少女輕輕呢喃,“就算做出正确的抉擇,我也……”
……根本無法得到幸福。
至此,間桐櫻的人格徹底沉匿下去。
懦弱內斂的少女,人生中唯一一次地,鼓起勇氣,邁出步子。
之後,一無所成地,墜入深深的黑暗。自我意識就此陷入永眠。
“——就你而言,真是了不起的反抗呀。但也只有這種程度而已了。雖然崩毀的程度還不夠,但再不會有更佳時機了吧。”
在老人的感嘆中,少女默默起身。
“——既然已經殺死許多人類,便索性接受黑影,取出艾因茲貝倫家女孩的心髒,奪得聖杯吧。”
“是,爺爺。”延續着自兒時便養成的習慣,櫻順從地點頭。
致命的損傷被蔓延的黑色修複,漆黑的火焰灼燒着白皙的肌膚,烙下怵目的血紅印跡。面目全非的少女,徹底淪為心術不正的老人奪取聖杯的工具。
——既然無法反抗,那就擊敗所有人,奪取聖杯好了。
纖細的身影鬼魅一般潛入陰暗的夜色,前往她熟悉的院落。
——既然貪生怕死到連輕松地死掉都做不到,就盡快将一切終結吧。
推開門扉的一瞬,櫻望向等待自己的少年,露出歪曲的微笑。
“學長果然在啊。但是,我還以為你會與姐姐一同在此伏擊呢。”
“凜擔心你,所以出去找你了。”倚在牆邊的少年語氣冷硬。
少女無神的眼湧現強烈的波動,随即被扭曲的笑意蓋過:“那麽,學長是打算越過為難的姐姐,将我殺死嗎?”
“并無此意。我沒有殺死你的能力。”士郎平靜地陳述現實。
“真是無情喔。現在的學長,已經不會對我溫柔地笑了嗎。”
虛假的冷笑消失了,出現在間桐櫻臉上的是凄涼的笑容。
少女傷感的語氣,終于令士郎冰雪般冰冷銳利的雙眼微微動搖。
少女的确是心懷惡意而來,但臉上并非弑殺的惡意,而是被動服從的麻木。面對目露傷痛的少女,若說自己能夠毫不猶豫地擊殺,那是絕對的假話。
但是,縱然心有為難,有一件事卻可以肯定。
“今非昔比了,櫻。如果你要帶走伊莉雅,我便唯有阻止你一途。”将黑鍵緊握,士郎斬釘截鐵地發言。
櫻目光一暗:“真像是學長的反應呢。但,聖杯我是勢在必得。”
少女腳下的影子剎那間擴散開來,将大半中庭覆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焦黑之色。
“……!”臉色一凜,士郎飛身躍開,遠離逼近的黑影。立于吹襲而來的污穢氣息中,士郎暗自咬牙。
只說氣息的話,那個黑影的确與死徒一類的黑暗生物相似,但力量簡直是雲泥之別。只要櫻有殺心的話,自己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不必擔心,我沒有殺死學長的打算。反正由我帶走聖杯已是必然之事,就稍微陪學長練習一下戰鬥好了。”少女随心所欲地操控着流動的黑色,同時以黑影築起保護自身的屏障。
“那種防禦是沒有必要的吧。”少年向後飛縱,躲過黑影的觸手。
“的确,但不保護自己不行啊。”微笑着的櫻眼中毫無笑意,“畢竟,學長有過令Archer在遠處偷襲的前科嘛。”
意識到了啊。原來黑化之後,戰鬥意識也會相應提高嗎。
這一念頭自士郎腦內飛掠而過,卻來不及細想。
黑色的淤泥在地磚上迅速蔓延,甚至繞向少年的死角,仿佛要發起偷襲。
只要稍有懈怠便會被縛住手腳——意識到這一點,士郎只能竭力躲避。
無論那是魔術抑或從者,少女都将對其的操控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盡管少年擅長體術,要與流動的黑影相比,速度與靈活性還遠遠不夠。
無從逃脫,士郎索性發起進攻。踏足于黑色泥沼之中的空隙,在頃刻間躍起擲出黑鍵,纖長的利刃呼嘯而出。
出乎意料的大膽突襲令少女略微愣神,甚至錯過了以黑影縛住對方的時機。飛襲而至的白亮利劍穿透粘稠黑暗的虛空,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留下血線。士郎則趁她疏于攻擊之時遠遠躍開,落腳于尚未被黑暗侵襲的石磚。
撕裂的黑暗重新彙聚,少女臉上微不足道的傷口也在轉眼間愈合。并未因士郎的偷襲發怒,櫻饒有興致地歪了歪頭:“真是小瞧了前輩。能破壞黑影,果然因為是教會魔術的緣故嗎?”
“嗯。那個黑影,其實是你的從者吧?”士郎冷靜地道出判斷,“先前在公園的時候便有所察覺,雖然強到毫無破綻,但本質上是與惡靈相似的生物。既然是歪曲的英靈,教會的聖器便沒有失手的可能。”
“有所耳聞。只要是信仰堅定的代行者,即便實力再如何懸殊,至純的聖力也能給惡靈造成切實的傷害。”櫻眼神冰冷地說着,“但是啊,學長這個樣子非常讨厭。既然我是不得不打倒的邪惡存在,當初為什麽要救下我呢?”
“我的任務就只有擊殺死徒而已。你那時候是無辜受害之人,所以我無法不管。” 少年聲音堅定,眼中卻掠過微不可察的一絲迷茫。
“但,身為無辜受害者的我,成為你的擊殺目标了噢?所以啊,你迄今所做的一切,當真是正确的嗎?你所認定的‘正确’,真的能令他人幸福嗎?”
不安自胸中湧現,士郎皺了皺眉:“不必講那些毫無幹系的話了。”
雖然如此說着,但少年手中黑鍵再生的速度,遠遠沒有達到先前的迅捷。
即是說……少年的迄今為止都堅信着的信仰,出現了動搖。
意識到這一點,靜靜觀戰的某人被焦灼死死攫住。
另一邊,少女笑着步步緊逼:“不是毫無幹系吧?當初任我被死徒殺死的話,鎮上的人便不會被吞食掉了呦?所以,害死他們的,難道不是學長嗎?”
莫名的困惑翻湧起來,士郎不禁皺眉,試圖壓制慌亂的心跳。下一秒,身體卻受到強烈的沖擊——執劍的手腕被黑影纏住了。
“這樣就松懈了嗎?真沒勁。”櫻輕快地說,“剛才呢,因為學長作戰的樣子非常帥氣,一不小心就手下留情了。那麽,接下來,我要認真了。”
混沌的黑色猛然擴張,毫不留情地貫穿少年腳踝,将其緊緊纏縛。縱然少年忍住呻吟竭力掙紮,卻完全無法自無止境蔓延的黑影中逃脫。
至此,在高處靜待偷襲時機的英靈終于按捺不住:“Master!”
“不許過來!”士郎厲聲吼道,“你敢被影子纏住,敢死在這裏的話……!”
被少年的呵斥提醒了先前主從間的約定,現身的紅色騎士停住腳步。
無論如何都要避免Archer陷入危機、被黑影吞噬——這是二人達成的共識。
Archer是僅剩的,能夠對抗間桐髒硯的從者。即便少年就此死掉,能夠自主行動的Archer也可以與遠坂凜或伊莉雅結為主從,繼續戰鬥下去。
這是僅憑默契,英靈便能夠領會的事實。
然而,表情冷淡的英靈卻仿佛被強烈的焦躁燒灼着身軀,銳利的眉深深皺起。
“這就對了。我可是從者的克星喔。雖然Archer并非我能瞬間吞掉的對象,但我想的話,還是可以完完全全地吞下去。” 櫻仰起頭來,露出挑釁般的笑,“但是啊,為防被Archer你幹涉,果然還是讓你回歸靈體比較好。”
“什……!”瞬間領會少女意圖的主從已經來不及阻止。
冰冷的黑影入侵魔術回路,将少年凝聚起來的魔力搜刮幹淨。知曉眼下已無可能支持從者戰鬥,士郎不禁挫敗地咬緊下唇。
頭腦被黑色的火焰不住燒灼,僅存的一絲意識忽明忽暗。迷蒙之間聽見遠坂凜的驚叫,士郎在失去意識前感受到陰冷的黑影正緩緩褪去。
“雖說服從就好,但還是不想讓姐姐看到這種畫面啊。”少女失落地自語,“不過,沒有自我的學長,一直以來,就是為虛假的願望而戰鬥嗎?真是……”
隐約傳入耳中的,少女溫柔細膩的聲音,不似安慰,更像是惡毒的詛咒。
“……好可憐喔。”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想法是:櫻原作中就畏懼着死亡,所以在沖動嘗試“以死抗争”失敗後,應該會自暴自棄任由蟲爺指揮,加上她喜歡過的學長和重要的姐姐都抛棄了她……但也不會徹底狠下心。所以這個未完全黑化的櫻其實很痛苦啦。
以及關于言峰士郎:“将自己化作武器去執行對的事”本來就是危險的思想,因為→即便做出對的選擇,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也未必得到幸福
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本文主旨呢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