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初雪
醒時屋外的風似乎停了,隔着窗子似乎能覺察到日光細密的光影。屋內的炭火還燒着,細微的聲響在一片靜默中顯得格外明顯,她閉着眼睛蹭了下自己枕着的手臂,皺着眉往被褥裏縮了縮。
帶着暖意的指尖輕輕在她腦後揉弄了幾下,腰間的手似乎環得更緊了些。
蘇念雪似乎還有些困頓地窩在她懷裏,含糊地問了句:“現下什麽時辰了?”
她聲音還有些未醒的沙啞,這麽小聲哼哼地說話總叫人想起樹下懶洋洋曬着太陽的慵懶貓兒。
“辰時三刻。”晴岚垂眸望着她,琉璃色的眸子一片清明,“要再睡一下嗎?”
“唔……辰時三刻……”蘇念雪半睜着眼,忽然覺着有些不對,她晃了晃神,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激靈,“你說什麽?!辰時?那……”
“今日不必去。”晴岚扣着她的腰一把将人抓了回來,緩緩道,“早些時候叫人來傳的信,他跟阿雲姐她們下山了,具體去做什麽沒說,應該要過兩日才能回來。”
言下之意是給了她們兩日休息的時間。
蘇念雪此時才注意到她身上穿戴得齊整,半點不像是剛醒的模樣。
“所以,你還睡嗎?”她忽然瞟了眼一臉糾結的蘇念雪,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被枕了一晚上的手。
她搖搖頭,道:“你何時起來的?”
“嗯……卯時剛過吧。”晴岚一把把人兜回了被褥裏,自個兒倒是翻身下了床。
她順手往炭盆裏添了柴,探身過去推開了坐榻邊上的窗子。
冬日裏和煦的日光就這麽落了滿身,目光越過窗邊的影子,她看見了院中的滿目銀裝。
這是荊楚的第一場雪。
晴岚張開手撚起窗帷的落雪,冰雪消融時也給她的指尖染上了一縷涼意,她回過頭,唇邊忽然勾起了一抹笑意,道:“挺好的兆頭。”
“你這是說瑞雪兆豐年嗎?可這還沒到年節呢。”蘇念雪披了件衣裳湊過去抱住她的腰,故作不知道,“說起來,你生辰跟除夕就差了一天。怎麽,急着讨生辰禮?”
晴岚從一旁的架子上抽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點了下她的鼻尖道:“過了這個年都二十了,讨生辰禮,你還真當我是個孩子不成?而且……”
“嗯?”她仰起頭想示意她往下說,卻不料剛一擡頭,溫熱的觸感便落在了唇角。
“最好的生辰禮,已經有了。”她躲閃般把下巴擱在了她肩上,聲音裏帶了三分揶揄的味道,“雖然早了些。”
這話說得,想叫人不多想都難。
蘇念雪輕咳了聲,腦中有什麽東西一晃而過,有熱意一點點浮上臉頰,她側過臉瞧了眼對方泛紅的耳尖,失笑道。
“阿岚,說這話的時候,你自個兒臉紅個什麽勁兒?”她伸手把扒在自己肩上的人的臉捧了起來,沒忍住小聲抱怨道,“我腰酸。”
雖然是調侃般的話語,不過也算是實話。習武之人固然身子強健,但這種事情被折騰一次,事後的酸楚也是沒辦法免除的。
晴岚無奈地把她捏着自己臉頰的手給抓了下來,順勢把人抱了起來,道:“好,我的錯,下回一定注意。”
她把人重新放到了床榻上,囑咐道:“既然不睡了,衣服穿好去洗漱,我去給你熱些吃的。”
在山上悶了這麽些日子,本想着帶人下山瞧瞧,可這雪一下,倒是叫山路濕滑難走,她也只能作罷。
不過好在即便在山上也不無趣,屋後竹林四季常青,窩在一方小院裏烹茶煮酒觀雪落,倒也是少有的閑适。
“說起來,不是要回長安嗎?”面前的那本記載着血殺術的冊子,晴岚撐着臉看了她一眼,打了個哈欠道,“何時動身?”
“年後吧,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回去。”蘇念雪放了手裏司雲留給她的醫書,思索了片刻道,“長安城裏雖然每逢年節定然是恢弘盛大,但是你也曉得的,權貴之間的阿谀奉承也是少不了,最常見的就是趁着所謂的年節把小輩的親事定下來,我這個時候回去可不就是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懷?”
“平常你不回去也是因為這個?”她托腮思索了片刻,“若是論起聯姻,能與安陽蘇家相配的,也沒幾個吧。”
“是沒幾個,不過麽……僧多粥少。”她拿着筆記下了書中的幾個點,習慣性地撥弄了一下鬓邊散下來的發,“其實不少貴家子弟的婚事是自小便定好了的,由不得選。像伯父那邊,世子哥和我堂妹,都是如此。說起來,本來宗族也動了把我給拉下水的念頭的,不過伯父那邊給回絕了。”
晴岚翻書的動作頓了下,她故作掩飾般抿了口熱茶,道:“即便是拉你下水,也得尋個合适的由頭,京城能配得起蘇家小姐的可沒幾個吧。”
啧,怎麽覺得這話裏一股子酸味?蘇念雪抿了下唇,索性放了書卷道:“是沒幾個,你這是……想問他們原本想把我許給誰?”
後者擡起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大有一副你不說我也就不去問的派頭,不過到底是足夠了解這人,若是真的半點不在意,她哪會多嘴問這麽一句。
“洛家的小侯爺。”
“什麽?”她聞言擡起頭,随即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道,“洛清澤?”
“嗯。早年蘇氏尚掌兵時曾靠着他們提攜,洛氏在北境能安穩也很大程度上靠着蘇家在朝中穩固局面,不然以他們那般彪炳的戰功,早就惹人忌憚動手了。從這一方面而言,兩家也的确是故交。”蘇念雪如是解釋道,她望着對方不大滿意地皺了下眉,沒忍住笑出聲道,“好了,那也不過是宗族中人的想法,不單是我,清澤也不同意的。”
“怎麽說?”她原本微微皺起的眉頭稍稍松了些。
“我同他算是京城中能說上話的朋友,洛氏不大喜歡把族中子弟自小嬌養在京城,大多數都在雁翎長大,即便是身在京都,也不會跟其他貴家子有太多交集,算是避嫌。”她湊過去握住了對方的手腕,指尖因為長時間翻閱書冊而被寒氣激得有些冰涼,“他跟清河姐姐算是少有的在京城的洛家人,不過自北地而來的軍旅之家你也猜得到,哪兒會喜歡跟京城那些說話彎彎繞繞的人虛與委蛇,不避而不談就算好了,至于結親……除非天子下诏,不然洛家人的婚事大多是他們自個兒瞧着好便好的。”
換而言之,若是不喜歡,就算旁人有這個想法也沒用。
晴岚放了書把她冰涼的手握在了手心裏暖着,開口卻是話鋒一轉道:“前些時候,知憶有消息傳過來,說六扇門召她回長安。”
“六扇傳召……不是很正常嗎?”蘇念雪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年關将至,千戶回京算是一貫的诏命,怎麽了?可是有什麽問題?”
“那倒是沒有,只不過從暗樁手裏看到了些有意思的。”她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低笑了聲,“有人跟着她去了長安。”
“誰?”
“沈家二小姐啊。”
“啊?”
長安不比荊楚,早在半月前就已是白雪滿城。
巡城的禁軍遠遠地喝停了急奔的馬,匆匆忙忙趴下城牆。
來人勒住了馬,遠遠地将一塊令牌丢到了他手裏,駿馬打着響鼻,那人身上的大氅沾了風雪,顯然是已歷長途奔襲。
“見過千戶大人。”禁軍檢查了一番對方丢過來的令牌,揮手高聲道,“放行!”
那人正是自江南趕回長安的林知憶,她接過對方遞回來的令牌,眉眼間有難掩的倦色,“多謝了。”
往年雖有年關回京的慣例,但是她心裏清楚得很,這次回來可沒以往的日子那麽好過。不為別的,就因為江陵的那件事兒。
空中似乎有飄起了雪花,她踏着滿地碎瓊亂玉,邁進了六扇的大門。
早就等在那兒的師兄指了指緊閉的大門,小聲說:“師父知道你今天回來,在裏頭等着你。”
對方臉上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她會意般點了點頭,露出了個甚是無奈的微笑出來。
“還是老樣子,看着老實,實際上是最能惹事情的一個,唉。”他嘆了口氣,握緊了腰間懸着的繡春刀正打算去巡城,卻在邁出大門時正面瞧見了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很年輕的個姑娘,随身帶着把劍,看着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尋常人家的模樣。
“這位姑娘,此處是六扇門,若是沒有要事……”他思量了片刻,還是開口提醒了句,卻不料那人跟炸了毛一般順手一塊木牌就丢到了他臉上。
雖然看上去是無心之過,但是……是真的疼啊。
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鼻子,确信沒給砸出血後才低頭去看對方扔過來的那塊牌子。
這東西……他愣了下,望着對方的目光瞬間古怪了起來。
“姑娘你……是什麽人啊?”
香爐的香在望樓的鼓聲中燃盡了,她低着頭跪在地上,恍惚間才聽見座上的人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知道錯兒哪兒了嗎?”
林知憶舔了舔嘴唇,沉聲道:“不該以六扇的名義招搖。”
座上的人聞言似是低笑了聲站了起來,道:“你也曉得啊?我叫你去是以防不測,不是叫你帶着六扇門的捕快給人擋箭的!平時瞧着聰明,怎麽在這件事兒上犯糊塗!”
她咬着牙沒答話。
“別不服氣。沒說你不該救人,但是方式錯了啊!我們是直屬天子的鷹犬,你領着人在臺上那麽一跪,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你把我們,還有朝廷與墨客山莊更深的淵源,完完整整地暴露給了燕北人!”
燕北人?她聞言一愣。的确是跟燕北有關不假,但是棘手之處不是在于……反叛者嗎?
“獨木不成林,叛出者固然可恨,但是僅憑一人是做不出如今的局的。”他像是恨鐵不成鋼般咬牙道,“燕北人多疑,單憑他一個人的消息,他們未必會相信,但你那般做,是給了他們佐證。”
“如果墨客和朝中的關系斷了,北境、他們,都會陷入更被動的境地。”
這話跟直接潑了她盆冷水無甚差別,林知憶細想一下便知道自家師父是個什麽意思,她仰起頭,終于正視了對方的眼睛。
“弟子尋了旁的方式來遞消息。”
“我知道。若不是這般,你以為我會現在才叫你回來?”
這話說的倒是不似之前那般嚴厲,反倒是多了些無奈的嘆息。
她松了口氣,幹脆道:“我知錯,這就領罰。”
“罰了要長記性才是!去中庭跪着,兩個時辰,自個兒記着。”
“是。”
她幹脆利落地爬了起來,推開門時冷冰冰的風雪拍打在臉上。
“喲,看來我今日的運道是真不大好。”自嘲般笑笑,她放了刀拐過長廊去了中庭。
兩個時辰,其實跪的多了倒也覺得不算久,只不過這寒冬臘月的,還飄着雪,是當真不太好熬,她索性低着頭合了眼,專心運轉體內真氣暖着身子。
耳邊是匆匆的腳步聲,臨近年關,其實六扇的捕快和千戶要比平日裏更忙。
也不曉得今年皇城守夜的輪到哪個倒黴鬼了。她如是想道。
邁近的腳步聲把她混沌的神思給拉了回來,還沒等她開口,頭上便投下了一片陰影。
林知憶垂眸望着那一角衣擺,頭也不擡地懶洋洋道:“怎麽進來的?”
“你的令牌。”沈楠茵被寒氣凍得縮了縮脖子,卻固執地站在雪裏替她撐着把傘,“你知道我跟着你?”
“你跟着出臨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林知憶擡起頭,有些好笑地瞧着這姑娘,“沈小姐啊,你這是要跟一個六扇的千戶比如何看穿隐匿之術嗎?嗯?”
“你是被罰得不夠狠啊,還有閑心跟我貧。”沈楠茵磨了磨後槽牙,念在對方還在領罰也只是嘴上說說,她思索了片刻,指尖剛搭上披風的袖扣,就聽見那人慢慢悠悠道。
“自個兒凍得直打哆嗦,還是別想着給我了。”她似是重新閉上了眼,唇邊的笑意未減,“不然到時候我沒怎麽樣,你倒是先染了風寒,折騰的還不是我。”
廊下的人聽見她們這般動靜不由得感嘆自己放這姑娘進來是不是個錯誤,正這般想着,一個人影卻忽然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身後。
“師父?”
“嗯。”來人點點頭,囑咐了句,“到了時候,去吩咐熱碗姜湯給他們,化瘀的傷藥若是有,也給她備着,不然膝蓋落了暗傷還是自個兒遭罪。”
他遙遙掃了眼中庭的兩個人,小聲哼了句。
“不讓人省心的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