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衣冠冢
約莫是前一晚睡得久了,蘇念雪醒時窗外才将将天明,她眯了眯惺忪的睡眼,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個兒被人攏在了懷裏。
溫熱的呼吸一點點拍打在後頸,弄得她有些癢,她輕手輕腳地翻了個身,目光落在了女子安靜的眉眼上。
與醒着的時候不一樣,那雙淺色的眸子安靜地阖着,沒了自眼底透出的淡漠,那份眉眼間的柔軟與清秀總算是明顯了些,這麽瞧着,才是當真像是個還不滿二十的姑娘。
蘇念雪定定得瞧了她一會兒,擡起指尖去輕觸她的眼睫。
柔軟的觸感叫她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晴岚被她鬧得輕輕皺了下眉,她沒睜眼,含含糊糊地哼了聲之後伸手将懷裏的人抱緊了些。
散着的長發同她的交纏在了一處。
蘇念雪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她伸出手攬住她的腰,鼻尖抵在她的鎖骨上,懷抱的暖意驅散了清晨的涼,叫人忍不住窩在被褥裏不肯動彈。
她在這樣溫暖的浪潮裏阖上了眼睛。
再睜開雙眼時已是天光大亮,屋裏的炭火還燃着,想來應是身旁的人起來時為了自己不受涼再添了些柴,她披衣起身,稍稍活動了下睡得酥軟的身子。
火盆上頭溫着粥,她洗漱完草草吃了些,這才推門走了出去。
“起了?”晴岚聽到動靜放了手裏的小刀,擡眸看她。
“唔……現下什麽時候了?”她張開手故作倦怠地過去摟住了對方的脖子,像是要整個人挂在她身上一般。
“辰時剛過,也不晚。”晴岚半是無奈地扶住她的腰身,下巴擱在她肩窩蹭了下,聲音裏含了笑意,“你這是做什麽?”
大早上地撒嬌麽?
蘇念雪眯着眼不撒手,像是吃準了對方也不會放手的模樣。她勾着她的脖子,四下瞧了瞧這個小院兒。
秋末冬初,滿樹青蔥如今早已染上緋色,清風一拂便是滿目霞色。院中落葉未掃,踩上去還有些吱呀的聲響。
“這便是那棵楓?”她退開了些,揚起腦袋看了兩眼面前的紅楓。
“嗯,不過年歲不長,瞧着不如山間的其他林木那般高大。”晴岚指尖落在樹木冰涼的樹幹上,眸子略微垂着,“算一算,也才十一年吧。不過這座院子的林木原先都是阿娘種下的,我不怎麽會打理,能長成這樣也實屬不易了。”
後半句話帶了些調侃的味道,她說的是實話,時日過去的太久,當年年歲尚小,再怎麽刻骨的離別,也都随着歲月流逝而被沖淡。
蘇念雪握了她的手,故意話鋒一轉道:“我倒是覺得不錯,比起侯府那些刻意打理得齊整的花草山石,這個院子倒是順眼得多。”
那是種有別于刻意裝點的風光。
“你若是說山川風物或許如此,但若是比精巧,哪兒比得上長安的侯府啊?”晴岚心知她是故意這般說,也沒去點破,只是晃了晃交握的手,“既然喜歡,要逛逛嗎?”
“那是自然,不過要麻煩阿岚你做這向導了?”她倚在身旁,言語間半是調笑,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嗯,不過可別忘了時辰,到時候阿雲姐午後過來若是尋不到人,那我可就完了。”她摸了摸鼻子,輕咳了聲壓低了聲音嘟囔,“我可不想去端風崖……”
這端風崖究竟是給了多少陰影啊,怎得覺得比罪鞭還吓人?她撲哧一聲笑出來,眸底光暈淺淺。
“司雲姑娘也不至于叫你傷着還去吧?”
晴岚牽着她往屋子後頭走,聽得這話回過頭嚴肅道:“不會,但是會記着,傷好了之後翻倍。”
“這麽可怕?”蘇念雪佯裝皺了皺眉,學着她一臉認真道,“阿岚。”
“什麽?”
“你這般清楚……怕不是沒少被罰吧?”
“咳咳咳……”領路的人聞言一陣咳嗽,再回頭時白皙的一張臉染了幾分緋色,淺淡的眸子像是嗔了她一眼。
瞧她這樣子就知道自己誤打誤撞猜對了。蘇念雪低頭把嘴角的笑意強忍了下去,開口的聲音都因着笑意有點抖。
“你這是做了什麽對端風崖陰影這麽大?”
晴岚索性站住了腳,扶額道:“你一定要問這個嗎?”
面對着那雙含笑的眼睛,她實在是沒法子說聲拒絕,只得無奈道:“你還記得進來時的那些個機關嗎?”
“怎麽?”
“那是原先沒有的,約莫九年前才加上的,雖說也是為了保證人進來時要保險些,不過其實挺雞肋,加上是因為……”
她深吸了口氣,牙一咬道:“我拆過。”
蘇念雪愣了下,道:“啊?”
她眨巴着眼,反應過來時笑彎了腰,道:“這是你在西域拆鮮卑的機關拆得如此順手的理由嗎?”
敢情從小沒學會機關術,拆機關倒是一流?
晴岚無奈地替她抹去了眼角笑出的眼淚,道:“那之後被罰去端風崖思過了兩個月,從此便再也不想上去了。”
端風崖山勢險峻,又是風口,兩個月待在那兒都快被吹成傻子了。
更別說還要背着藥囊去采止血草,簡直比去西域當黑鷹還要叫人抗拒。
“你當時多大?”蘇念雪任由她牽着往前走,笑得腮幫子發酸。
晴岚歪頭思索了片刻,道:“十歲?差不多吧。莊裏有規矩,沒通過試煉的不許下山,也不許靠近機關鐵索,一來是為了不暴露,二來也是為了我們安全,那個時候剛把輕功練得差不離,便想着去外頭看看,就背着其餘人去看看,結果……”
自己手欠把機關拆了,還挨了罰。
“如果不是時怡姐姐,我可能都回不來。”她眼底似有那麽一瞬的追憶,“當時周秦也還在。”
她們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後山的竹林,蘇念雪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心,道:“時怡,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着提起了好幾回。
“一個很溫柔的人。”晴岚輕輕嘆了口氣,說,“像是所有人的阿姐一樣。我、司雨姐還有很多人,自小都是被她照顧的,明明比我們年長不了多少,做事兒卻是事事周全……她和周秦還是阿瑜的師父。”
“白瑜?”
“嗯。阿瑜是阿爹十三年前從北境撿回來的孩子,無名無姓,索性就跟着姓了白。”她拉着蘇念雪緩步前進,輕輕搖搖頭,“大家都拿他當弟弟看。他其實不大适合習武,卻唯獨在輕功上有天分,那時北疆戰事吃緊,旁人騰不開手,還是時怡姐姐央求着周秦收了他當徒弟。”
只可惜這個徒弟也沒當幾年。
蘇念雪輕輕嘆了聲。若是她不說,誰又知道那個看上去飛揚跳脫的少年會有這樣的過去呢?大抵每一個鬼差的過去都是一道道刻骨的傷疤吧。
“說起來,我們走了這麽遠,為何都沒瞧見什麽人?”她不再追問,只是另起話頭道,“墨客的人這般少?”
“唔,算是,山上平時的人不多,大多分散在正山,這裏算是比較偏,也清靜些。”晴岚折了枝竹葉拿在手裏擺弄,一邊解釋道。“別說走這麽一會兒,你就算是走一日都不一定遇得上什麽人。”
“……為何?”
“這些地方都是鬼差自個兒選的,像是阿雲姐,她是醫者,那些個器具自然多,也未必都是什麽好的,若是被冒失的不小心碰了中個毒什麽的,豈不麻煩?”她像是毫不在意地瞥了瞥嘴,“鬼差的事務多,一年到頭也未必有幾日能在山上,許多時候短短一刻的休憩也跟偷來的一般,說是自個兒的院子,也不過是挂着名字。反正山中不缺這一畝三分地,自然是離得遠些不被打攪好點兒。”
這麽說着,那一小片林子也到了頭。山中雖比山下涼些,但溪流還未凍上,山溪順流而下,彙入眼前的一方湖水,碧藍的湖澤在日光下泛着波光。
“映月湖?”她記得對方說過這兒。
“嗯。”晴岚點了頭,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那邊的湖水有地熱,冬日裏倒是成了天然的溫泉,不過屋子後頭有引流,倒是也不必特意跑這麽遠。”
她跟着走上一方木橋,微眯起的眸子卻瞧見了遠處的石碑。
無名無字,走近了瞧,約莫是因為許久無人打理,石碑前生了雜草。
晴岚松開了握着她的手,靜靜地抹去了石碑上的灰土,她蹲下了身子,一點點撥開了草叢的遮蔽。
動作很輕柔,蘇念雪低頭看她,卻在那雙眼睛裏品不出什麽太大的情緒波動。
“這就是……你昨夜說要帶我來的地方?”她跟着蹲了下來,眸間是了然的神色,“這個……是墳冢吧?”
晴岚輕輕點了下頭,出乎意料地彎了下嘴角。
不用她多說,她已經知道了這是個什麽地方。
是她父母的墳冢,不過,埋藏的不是屍骨,只是一個石碑。
沒有碑文,沒有悼詞,沒有名姓。千百年後,若是有人見了,恐怕也不知此為何物,被何人立于此地。
“我能問問,你爹,叫什麽嗎?”
“君文,白君文。”晴岚捏了下她的手掌,輕聲道,“其實鬼首本不居于此,包括那個院子,都是阿娘選的,因為喜歡這片湖,阿爹也就随着她胡來,為此沒少被伯父說教。他們不在了之後,哥哥就将這塊碑立在了這兒。”
少年人在清風中輕撫石碑,壓低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她說:“阿爹,阿娘,我回來了。”
山間的風大了些,揚起了她額角的碎發,像是對這一聲呼喚的回應。
蘇念雪卻在此時松開了她的手。
在對方訝異的眸光中,她屈膝輕輕跪在地上,雙手交疊置于額前,她望着冰冷的石碑,面向着荊楚的山川大澤,一點點跪伏在地。
那是對待父母親族才會行的大禮。她父母早亡,她自個兒也不是個拘禮的人,這樣的禮數本不該出現,但偏生在此時她做了。
晴岚眼底驟然浮現的是動容的神色。
“你做什麽?”
“你說我在做什麽?”蘇念雪擡起身笑着反問了句,她緩緩扣住她的十指,望向石碑的目光溫柔卻堅定。
“她不會是一個人。”
對着一塊碑許諾,說來或許是惹人發笑的。但這短短的一句話,卻比任何的言語都更加有力量。
晴岚輕聲笑了出來。
她起身把人拽了起來,順帶着拍了拍衣角的塵灰,略低下頭親吻她的眉心,琉璃眸子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澈溫柔。
“我們回去吧。”
映月湖的風吹散了霧氣,她牽着她的手,似有所感般回了頭。
日光落在了她的臉上,自地熱湖水那頭吹來的暖風将她的衣袍吹得四散飛揚,但不論是風還是日光,都是暖的。
若真天地有靈,這大概是已逝之人最好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