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墨客
楚地的天兒一日比一日涼,街邊茶攤的老板趁着午後難得的暖陽打着盹兒。
官道上忽而一陣馬蹄聲,他神色恹恹地瞟了眼;也沒細瞧,直到耳邊一聲熟悉的輕笑。
“張伯,許久不見。”
他擡起頭,見到來人時驚喜道:“小書?哎喲,真是好久沒瞧見你們了,這是……”
“出去了一趟,接人。”白子書朝着後頭圍上來的幾個人微微颔首。
張伯往後瞧了眼,恰好看見了掀開了馬車簾子的年輕姑娘。
他看了眼那雙淺色的眼睛,恍然道:“你是……小九兒?”
晴岚眨巴了下眼睛,乖巧地點了下頭,道:“張伯。”
“哎,你這孩子竟是回來了,難怪小書會自個兒帶着人去接你。這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白子書笑着搖搖頭道:“暫時是不打算叫她走了,回來修養一陣兒也好。”
“好好好,你們這是要回山吧?改日啊,我叫你們嬸子給你們送些東西上山。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得好好照顧着才是。”
“曉得了張伯,會的。”他跳上馬車,擺了擺手,“那我們便先走了,代我們像鄉親們問聲好。”
馬蹄聲噠噠而去,晴岚放了簾子,回頭便對上蘇念雪若有所思的眸子。
“怎麽了?”
“墨客和山下百姓的關系不錯?”她食指抵在唇上,沖她笑着眨眨眼,“果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
這話說的大抵是中原的那些正道人士。晴岚思索了片刻,道:“墨客立莊時曾受了山下百姓不少恩惠,也正因墨客在此,所以周圍百裏內匪患斷絕,大抵彼此心裏都覺着這樣不錯,也就這麽處下來了。山下百姓偶爾年節也會送些東西上來,有些孩子想習武讀書的,我們也會有人去教導一二,雖說不似長安國子監的那些夫子般博學,好歹也能教些實用的。”
原來如此。蘇念雪點點頭,又道:“我們還要多久?”
“快了,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到山腰,那個時候就得自個兒走上去,馬車是行不通了。”晴岚整個人往後一靠,歪了下腦袋道,“還記得天山時的那個鮮卑古城嗎?我們是如何過去的,待會兒也差不了多少,不過放心,有人帶着。”
荊楚本不是多山之地,但偏生墨客選了唯一一片群山環抱之處作為居所。
馬車停在了山腰的小院兒前。早就在那兒等着的人牽了馬,朝着白子書略一颔首,道:“子書。”
“辛苦了,文旬。”白子書拍了拍他的肩膀,“莊內如何?”
“尚好,子珩在等你們。”文旬看了眼後頭從馬車上下來的兩個人,道,“子瀾,蘇姑娘。”
蘇念雪回了一禮,小聲在她耳邊發哦:“這位是?”
“陰差的首領,文旬。”晴岚捏了下她的指尖,有些忐忑般抿了下嘴唇,“走吧。”
旁邊護着的白瑜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湊到司雨邊上,小聲說:“司雨姐姐,你說蘇姐姐知道……那三百,哦不是,六百罪鞭的事兒嗎?”
“我猜不知道。”司雨笑眯眯地掃了眼他,另一只手迅速拽上了司雲,“咳咳,阿雲,冷靜,這個沒法子,不挨打小九帶不回媳婦兒。”
司雲嫌棄地一把将她的爪子拍了下去,哼了聲道:“挨打就挨打,與我何幹?該!”
司雨呲牙咧嘴地揉了揉手背,湊上去繼續道:“那咱們打個賭?”
“什麽?”
“賭小九會不會結結實實地挨打呀?我覺得不會。若我贏了,你過些日子陪我下山去看燈!”
“你輸了呢?”司雲斜了她一眼。
“那就讓阿瑜幫你翻端風崖采藥!”
白瑜:“啊?!”
所以為什麽扯上他了?!他不想翻端風崖啊!
晴岚餘光掃了眼後頭的幾個人,嘴角不由抽了抽。
怎麽感覺這群人上趕着見自己挨打?
約莫走了一刻鐘,面前現出的是一方石壁。
白子書在上頭輕輕撥弄了兩下,一條甬道霎時洞開。
不似前些時候初入荊楚的那個地方漆黑一片,裏頭點了燈,倒是幹淨的很。
只不過山洞盡頭是極其險峻的高山斷崖,鐵鎖連接山川,在山谷的風聲中靜默地矗立。
司雨上前一步伸手笑道:“蘇姑娘,小九傷還沒好,我帶你過去?”
蘇念雪還來不及感慨山勢高峻,她瞧了眼晴岚,只得輕輕點頭,道:“多謝司雨姑娘。”
“不必,應該的。”
“走了。”白子書伸手抓住她,半是調侃道,“我記得小時候你第一次出去差點兒沒把阿爹吓壞,若不是抓着你,你都敢自個兒過去。”
“那是多久之前了。”晴岚拽住他的手,耳邊是山川的風聲,“哥,罪鞭……”
“逃不掉的,子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送了鐵鎖将人放下,順帶着拍了拍衣擺的塵土,“不過,放心。”
放心?放心什麽?她有些不明所以。只不過對方沒有過多解釋。
不遠處的屋角終于在山霧中現了全貌。
不同于臨安沈氏的秀麗,也不同于長安府邸的雍容華貴,莊子傍山而建,與周遭紅葉恍若一體,門前匾額上未有字痕,是無字之匾。
山前的石碑上篆刻的是她從前在晴岚的飛刃上瞧見的圖紋。
飛羽的圖紋。
“阿瑜。”趁着她出神之際,晴岚忽然小聲叫了聲不遠處的少年。
“怎麽了九兒姐姐?”少年小心翼翼地挪了過來,撲閃的一雙眼睛清澈明亮。
“待會兒……把阿雪支開。”她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什麽法子都行。”
少年的臉色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他湊過去小聲道:“九兒姐,你這樣也沒用啊,事後蘇姐姐照樣找你算賬的!”
晴岚幹咳了兩聲,她當然知道沒用,但也好過當面看到自己被罪鞭抽吧?
還真的是怕什麽來什麽,偏生她此刻最不想見的人就站在門前等着她。
青年長身玉立,眉目冷峻,瞧這要比白子書還年長些。
他掃了眼默默上前的姑娘,道:“回來了?”
“嗯。”晴岚嘆了口氣,認命般道,“堂兄。”
白子珩臉上仍舊沒什麽表情,只是淡淡道:“知錯嗎?”
“……知。”
“領罰否?”
“領。”
“好。”他揮了揮手,身後站着的陰差拿着鞭子走了上來,“六百罪鞭。”
六百……什麽?!蘇念雪原本一頭霧水在見到陰差手裏的鞭子後煙消雲散。
司雨含着笑摁住了她,慢慢悠悠地解釋道:“私自回中原三百,私自暴露身份三百,再加上帶你回來,不過抵了百裏雀的命,原本再加三百就不作數,這麽算下來可不就是六百罪鞭嘛。蘇姑娘莫擔心,沒事兒的,咱們都挨過打。”
“可她還有傷啊!”蘇念雪試着掙開,卻無濟于事,“這不是……”
門前的人忽然沖她笑了下,蘇念雪看清了她的口型。
無妨的。
晴岚眯了下眼,撩開袍子跪了下來。
鞭子就這麽落在了她背上,她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白子珩眼底似有什麽一閃而過。
司雨在鞭子落下來的那一瞬間敲暈了蘇念雪。
“阿書,我先帶她過去?”
“好。”白子書回頭看了眼,一邊默默數着打下來的鞭子。
一聲聲的悶響清晰可聞,晴岚揪緊了衣袍,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悶哼。
後背火辣辣的疼,估計前些日子才養好的傷又白費了。
她身子沒好全,現下內力才恢複了一二,更別說拿內力護體。
打到第五十鞭時,預料之中的痛感沒再落下來。
她額角的冷汗簌簌而落,擡起頭見到一雙手握住了陰差的鞭子。
司雲上前把她架了起來。
“子書。”白子珩像是預料到一樣開了口,“你又想做什麽?”
“她雖有過,也有功,六百鞭下去,你還給我留着個鬼差嘛?”白子書淡淡笑了,他擺了擺手,示意将她帶下去。
男子撩開月白色的衣擺,緩緩跪在先前晴岚跪着的地方,輕飄飄地說:“小九是我妹妹,她犯了錯,是我沒教好,所以……剩下的,我替她受。”
晴岚沒忍住喊了聲:“哥……”
所以說叫自己放心是……她神色有些複雜。不只是她,六年前河洛道之後,他也是這麽說的。
白子珩垂了眼,擺了擺手,道:“打。”
鞭子就這麽重重地抽在了他身上。
“放心,子書可比你耐打。”司雲随手把她撈起來背着,幾個起落帶着她離開了山門。
餘下的只有鞭子打下的破風聲。
背後的傷口血淋淋的,瞧着頗為可怖,但下手的人拿捏了分寸,并未傷及內裏。他扔了手裏的汗巾,哼道:“你這麽一出,子瀾又得背地裏罵我。”
“那也不能瞧着你打她吧。”白子書笑着攏了攏外袍,站起身時扯到傷口皺了下眉,“你也沒想着真打她六百鞭子不是?也就一百嘛。你就是嘴硬。”
“你還說,都這樣了我不罰,都沒點規矩了。”他點了點桌子,“你說有什麽事兒尋我幫忙?”
白子書點點頭,道:“血殺術,莊內只有你會。”
他默了片刻,道:“不一樣。我是後來學的,子瀾……”
“但是只有你能教她如何用。”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們需要血殺術的力量。”
厄爾多現世,如今墨客剩下的血殺術的持有者,至于這兩人了。
在漫長的沉默之中,他終是松了口。
“知道了。”
蘇念雪醒時已經入了夜。
山中夜涼,屋內的火盆燒得正旺。
“醒了?”晴岚放了手上的書走到床前,摸了摸她的後頸,“疼嗎?司雨那一下打得會不會太重?”
蘇念雪定了定神瞧着她,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把人拽了下來。
從扯開的領口可以瞧見新裹上的紗布。
“打了五十鞭,剩下的……哥哥替我挨了。”她自知理虧,讨好般小聲道,“沒什麽事兒,不信你瞧?”
說着便把手腕子伸了過來,然而對方冷着臉沒理她。
一貫不大會哄人的姑娘見此很是頭疼,只能可憐巴巴地湊過去認錯:“對不起……我應該事先告訴你的。”
是這個問題嗎?蘇念雪又好氣又好笑地掃了她一眼,仍舊不理會她。什麽都不說把自己帶回來,結果還因為這個要挨打?她是不知道自己傷的多重嗎?
眼見着面前的姑娘還是不說話,晴岚低垂着眼,像極了耷拉着腦袋的貓兒,她深吸了口氣,忽然伸出手将人拖進了懷裏抱着不懂,腦袋胡亂地蹭了蹭她的頸窩。
“诶,當心你的傷!”蘇念雪被她這猝不及防地一下吓了一跳,連忙伸手摁住她,“你幹嘛啊……”
“我錯了……”她耳尖還有些泛紅,一雙淺色的眸子委屈巴巴地瞧她,“沒有下次了,我保證。”
蘇念雪被她這雙眼睛盯得心頭一跳,拿她沒辦法般嘆了口氣,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不許再瞞着我這些,若是早知道,我便不跟你上山了。”
晴岚這才稍稍松了手,她眨巴了下眼睛,湊過去在她嘴角親了下,應聲道:“嗯。”
嘴上這麽說着,她卻仍舊保持着背後抱着對方的動作。蘇念雪索性窩進了她懷裏,随口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戌時三刻。”
還成,不算太晚。她指了指桌案上的書冊,道:“在瞧什麽?”
“血殺術。”提到這個,她嘆了口氣,“沒什麽頭緒。”
“怎麽說?”
“說是自小便會的能力,但我捉摸不透。”她攤開掌骨看了看,眸中是疑惑的神色,“我從未覺得自己同旁人有什麽不同,直到那一日。但若是說感受到血殺術需得是內力耗竭之時,我現下內力尚未複原,卻也無從探知任何東西了。”
蘇念雪握着她溫熱的手掌,寬慰道:“慢慢來吧。是你的,總有一日能領悟的。”
身後的人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屋內被炭火烘烤得溫暖,她低垂着眸子,有些昏昏欲睡。
意識昏沉之際,身後的人低頭親了親她的耳垂。
“阿雪。”
“嗯?”她睜開眼,眸子裏有了幾分倦意。
“沒什麽,睡吧。”她帶着人躺下,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
“明日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