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塵埃落定
門口的人似是躊躇了片刻才推門進來,女子纖細的手指搭在了門邊,她的臉色還因着傷勢未愈而有些發白,但瞧着比先前已經好了不少。
面前的青年有着一雙與晴岚如出一轍的琉璃色眸子,但他的那雙眼睛眼尾略微上挑,顯得一雙眸子更加銳利。的确是不大像的,對方的眉眼大抵是因着鮮卑血脈更加明顯,輪廓比尋常中原人要略微深邃些,顯得很是英俊,但偏生這分銳利卻在他笑起來時削減去不少,反倒瞧着比晴岚更加溫和。
“白公子。”
“嗯。”白子書略一颔首應了聲,他拿上了随身的東西道,“行了,有什麽要說的你們自個兒說吧,我便不在這兒礙着眼了。”
夕日的餘光從敞開的大門撒了一地,蘇念雪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合上門坐到了她身旁,指尖落在她手腕上探了下。
“什麽時候在外頭的?”晴岚乖覺地任她動作,她現下傷着,本就秀氣的眉眼更生了幾分平常不曾有的纖弱感,連帶着說話聲都柔和了不少。
蘇念雪仰頭看她,眸中倒映出女子那雙澄明的琉璃眸子。
同那一日不一樣。
晴岚注意到她的視線,她在心底嘆了聲,執起她的手貼在臉上,溫順地蹭了蹭,低聲道:“在害怕嗎?都過去了。”
指尖是對方臉龐上微暖的溫度,她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說:“會有影響嗎?我是說……血殺術。”
她開口的聲音還有點抖。武功非她所長,那時驟然暴漲的內力修為與那幾乎瘋魔的狀态着實讓她吓得不輕。盡管事後曉得了那是何物,也是忍不住的後怕。
晴岚怔了一瞬,轉而輕輕搖搖頭道:“有,但也只是初時用會覺虛弱,熟悉後便不會了。血殺術這件事你聽司雲和司雨說的?她們倆應該也說過無礙吧?莫要擔心,真的沒事。”
“你吓死我了……”聽她這麽一說,她眼底的郁色才褪了些,饒是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揪緊了對方的衣袖。
“你才吓死我了。”晴岚伸手點了下她的鼻尖,嘆了聲道,“謝家的長老可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你敢硬挨那兩掌,究竟是誰吓誰?”
當時情況太過危急,若是不擋下來,恐怕對方的刀就……但她也沒說錯,若非看在自己是蘇家的人留了一線餘地,那麽那兩掌當真足夠要了命。
蘇念雪自知理虧,索性伸出手整個人抱住了她,她的面頰貼在對方脖頸間,溫熱的鼻息一點點打在耳側。
晴岚虛虛地環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發頂。
她擡起手,指尖落在對方的脊骨,輕柔地一點點揉捏着,懷裏的女子哼了聲,側過頭蹭了下她的脖頸。
這是多日的逃亡後,能夠放下心防的難得的悠閑。指尖的熱意透過單薄的衣料觸上背脊,叫人舒服地眯了眯眼。
“你傷還疼嗎?”在這樣的溫柔中,蘇念雪忽然低聲道。
“不疼。”晴岚低垂着眼,指尖輕輕滑過女子纖細的蝴蝶骨,“都說久病成醫,若要論傷藥,這世上恐怕鮮有人能比得過墨客。”
指尖忽而一滞,她勾了下唇,半是調侃地附耳過去道:“若是放心不下,蘇大夫要不要自個兒檢查一二?”
她幾乎是從未這麽喚過她,即便是放在前頭不相熟的時候也不過跟着旁人一道喚一聲蘇姑娘,這一聲蘇大夫刻意壓低了聲音,倒是叫人從中品出了那麽三分撩撥的意味。
饒是清楚對方本意應當是叫自己親眼看過後放下心,但她還是沒忍住臉紅了。
這人到底是當真不曉得如何撩人還是故意的?蘇念雪沒忍住磨了磨後槽牙,擡頭看她時鼓了股腮幫子。
兩個人就這麽定定地望了一會兒,蘇念雪伸手将她身上披着的略顯松垮的袍子扒了。
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動作略顯粗暴。晴岚略顯無辜地眨了眨眼,順着她的意思沒做反抗。
傷口已經結了痂,但這一道道橫亘在對方身後的傷疤仍舊顯得異常礙眼。前一刻的旖旎在此時散了個幹淨,她沒敢上手去碰,只是緩緩蹙起了眉頭,眼底是心疼的神色。
“會留疤的。”
晴岚摸了摸她的臉沒說話,只是受了傷,沒缺胳膊少腿,也沒如六年前一般要誰用什麽代價去換另一個人活着,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
她靜靜地重新将衣裳拉上,湊過去在她唇上落了個輕柔的吻,蜻蜓點水,一閃而逝,但對方卻好似尚未嘗到滋味兒一般,揪住她的領口不肯放手。
晴岚眸中的色澤暗了些,遂了她的意加深了這個原本淺嘗辄止的吻。
與山洞中帶着血氣的親昵不同,她們現下足夠安全。
只可惜苦了院外兩個人。
司雨不知第幾次把滿臉暴躁的司雲一把拽了回來,她像是頗為心累地哀嘆了聲,道:“阿雲啊,咱們走吧,小九好不容易給拐回來個媳婦兒,你可別把人吓跑了。”
面前滿面陰雲的女子瞪了她一眼,氣呼呼地抱臂偏過頭不理她。她的眉目同對面的司雨并不像,但偏偏這個名字叫人總覺得這兩個人是雙生子。
“乖乖乖,消消氣,她們倆才死裏逃生,要罵咱回去罵呗,又不是不回去了。”司雨笑眯眯地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迅速在對方一腳踹過來時躲開,“你看,她倆都這樣了,阿書總不至于還把她扔去西域吧?本來呢,叫她去西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叫她出去看看,而不是囿于這一方渺小天地,現在目的達到了,阿書也差不多把人叫回來了。再怎麽說也是親妹妹啊,哪兒舍得相隔萬裏的。就像你,要把你送去北疆或是涼州,我這個做姐姐的可不幹。”
“司!雨!”司雲直接上手給她來了記爆栗,“你又不是我親姐姐!不是,這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沒差的啦。”司雨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腦袋,不長記性似的湊過去,“總而言之呢,你要教訓這丫頭有的是機會,不缺這一會兒哈,就別去打攪了。”
說完就要拽着人離開,司雲卻在此時掙開了她的手。
她眯了眯眼睛,道:“不進去就成了是吧?”
司雨被她這話問得一愣,還不等反應過來,就見面前的人回過頭,深吸了口氣沖着大門就是一聲吼。
“晴岚!你個小兔崽子再給老娘整出什麽幺蛾子老娘下次就讓你翻端風崖采十筐止血草!還拿你試藥!你給老娘走着瞧!!!”
司雨沒忍住倒抽了口冷氣,嘴角抽搐。
好的,是自己小瞧司雲了,這樣都行也是沒誰了。
“行了,走了走了。”司雲緩了口氣拉上她,嘴裏還在小聲叨叨,“一幫不讓人省心的玩意兒……”
裏頭的兩個人被這一聲吼吓了一大跳,在第一聲名字被喊出來時,晴岚毫不猶豫地伸手捂住了蘇念雪耳朵。
好家夥……五年沒見司雲姐這脾氣見長啊……
“司雲姑娘跟司雨姑娘……真的不像呢。”蘇念雪抓着她捂着自己耳朵的手沒忍住笑出了聲,“端風崖又是哪兒?”
“她們倆不是親姐妹。阿雲姐是當年司伯父從北疆帶回來的孩子,跟阿雨姐不同,她于武學上沒什麽天分,但對醫理倒是稱得上天資甚高,這些年墨客的傷者都是她給治的,就是性子爆了些。”晴岚也是忍俊不禁,“至于端風崖……那是墨客山上的一處地名,因着山勢陡峭,大家把那地方拿來教導徒弟,約莫每個人學輕功的時候都從上頭跌下來過,多多少少都不大願意再去。偏生最需要的止血草便是生在那兒,所以誰要是惹毛了阿雲姐,都會給叫去翻端風崖。”
講到這兒,她頓了一下,話頭一轉倒是顯得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阿雪……”
“嗯?”蘇念雪側過頭去瞧她,眸底的笑意還未散去。
“過兩日,你……跟我回去吧。”
“回哪兒?”她故作不知地捏了捏她的臉,“墨客?你怎得不說陪我回長安呢?”
琉璃般的眸子裏盛滿的是名為溫軟的神色,她俯首吻了下她的眉心,輕輕笑了。
“不。我們……回家。”
信鴿腿上的短箋被取了下來放在桌案上,窗前的人張開手放飛了飛鳥,展開短箋略略掃了兩眼。
“千戶大人?”
身後的捕快見她眉頭舒展,試探性地喊了聲。
“沒事,下去吧,依照吩咐叫暗樁繼續盯着。”林知憶将手裏的箋子揉成了一團,示意手下人離開。
她的指骨在窗帷上輕輕敲了兩下,在确定手下人走遠後清了清嗓子道:“你還要在上頭待到什麽時候?下來。”
有人順着敞開的窗子輕巧地翻了進來,輕手輕腳地落在了她身邊。
“……把你面罩摘了……”林知憶半是無奈地指了指她臉上的面紗,“你還真以為六扇門這麽好闖沒人發覺?故意放你進來的。”
面前人白了她一眼摘了面紗,道:“你知道你還不讓我進來……看我吹風啊?”
“好了,我的錯,沈小姐想如何罰我?”林知憶拿着手邊的一卷書冊敲了下她的腦袋,“不是叫你別暴露出跟六扇門走太近嗎?找我什麽事?”
“所以我才喬裝過來的啊!”沈楠茵一把摁住她想去拿公文的手,急道,“這都第幾天了,有她們的消息嗎?”
林知憶仰起了腦袋,故意裝作迷惘道:“她們?你說誰?”
“還能是誰?!”
見她當着要急了,她才攤開手裏揉成一團的紙張,道:“喏,剛送來的。”
沈楠茵接過來攤開,上頭只有一個字。
安。
“這個是……誰送來的?”
“謝家恨之入骨的那幫人啊。”林知憶拍了拍坐榻示意她坐下,“再過幾日,蘭陵那邊應當就會傳來消息了。”
晴岚與墨客的關系先前林知憶已然悉數告知,沈楠茵摩挲着手裏的短箋沉思了片刻,道:“為什麽是蘭陵?”
最應該先有消息的,不應該是崇明嗎?
林知憶飽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把案上的另一張什麽給了她。
那是六扇門手底下暗樁的消息。
“崇明宗去的人,包括封綏在內統共四十二位精銳,全滅。”她伸手斟了杯茶遞過去,聲音卻是平靜無波,“蘭陵謝家,家主謝駿重傷,四位長老折了一半。”
這就是為何江湖人恐懼鬼差,昔日聲名顯赫的宗門,瞬息之間包括宗主在內悉數斬殺,這還未曾動用所有的鬼差。
要知道墨客接近一半的人是在北疆,西域還有十幾位。
手底下能用的人估摸只有二十個。
“不論如何,她們倆沒事兒就好。”沈楠茵搖搖頭,無奈地一聲嘆息,“興師動衆最終也只是落得滿地雞毛,當真是讓人唏噓。”
“咎由自取罷了,如若不是跟北疆有關系,可能還會手下留情些。”林知憶拿過那些紙張放好,道,“你來這兒,沈家主知道嗎?”
沈家再怎麽也是江湖正道的中流砥柱,如今謝家算得上傷了元氣,臨安的地位恐怕在江湖正道中自然而然地水漲船高。
“知道。”她眯了眯眼,想起了臨行前父親同自己說過的話,“阿爹說……既然我選擇相信你們,那麽就依照自己的選擇行事,這之後走的每一步,若是不涉及沈氏安危,他依舊會在我需要的時候幫上一把,但若是……那便是我一個人的事兒了。”
“不會涉及沈氏的。”林知憶點了下她的額頭,微微勾起唇,“或者說,這本來就不是江湖的事情。”
只是有心之人将燎原之火燃到了本該看似平靜的江湖。
“我能幫你們做什麽嗎?”
眼前的姑娘眼裏滿是執拗的神色,她指尖抵在下巴上思忖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是信息……應該不違背沈家主說的吧?”
“……信息?”
“對。”林知憶合掌一拍,“如果是沈家,那麽搜集江湖上的蛛絲馬跡,會不會更簡單也無需顧慮那麽多?”
“話是如此……”沈楠茵遲疑地思索了一會兒,她望着千戶的眼睛,心間的那點疑惑卻在這一刻放了下來,“你想讓我們來搜集信息,作為揪出幕後黑手的突破口?”
“嗯。”她仰頭飲盡杯中茶水,“我們是棋子,卻又不是棋子。執棋者重點防範了某幾處要害,卻忘了有時候那些看似已經失去作用的棋子有可能成了他背後的一把刀。”
他可以蒙蔽墨客的信息網,甚至六扇門的,玲珑閣的,但是……
天下消息來源如此之廣,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他真的能完全防住嗎?
他不能。
沈家是他最開始掀起中原風波的橋梁,但這橋梁,不單單是他的。
沈楠茵指尖輕輕劃過杯盞,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我去和阿爹說,我想……他會同意的。”
杯盞被随意地放在了案上,她站起身重新拉上面紗,正欲翻窗出去時卻被攔了下來。
“等等。”
“怎……嗯?”
對方伸手将她鬓角的碎發別到了耳後,她藏在兜袍下的耳朵沒來由地一紅,竟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麽。
林知憶攤開手,手心是一小塊令牌。
“這個是?”
“六扇密令,門下十二位千戶都有一塊自個兒的。”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她手下,眉目溫朗,“以後若要尋我,不必翻牆進來,臨安城郊的別雲寺,把這個給守在那兒的暗樁瞧,自然會有人帶你過來。”
那是離沈家宅邸最近的一處暗樁所在地。
“這個是……只有一塊?”
“不然你是覺得千戶的密令還得有個十幾二十塊?”林知憶笑着彈了下她的額頭,道,“不早了,回去吧。”
對方卻低着頭沒動,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塊令牌。
“怎麽了?”林知憶眨了下眼,剛想伸手去掀她的兜袍,卻見對方跟受驚的兔子一般猛地跳開。
“多、多謝!我走了!”
簡直是跟逃一樣地跑了,林知憶好笑地搖搖頭,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對方衣袍上的餘溫。
那塊令牌,不單是只有一塊,每一任的千戶也只有那麽一塊,從未有重複的。
“咳咳。”手底下的副手敲了敲門進來,眼底還有些揶揄之色,“大人,您這意思……沈姑娘她未必懂啊?”
“現在不懂不打緊。”她倒也沒惱,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
“遲或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