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劍與刀
是真的入了秋,風越來越涼了。蘇念雪早晨推開門時被冷風吹得一哆嗦,在心底默默嘆了句。
院中的人一如既往地起得早,只不過今日她倒是沒練劍,反倒是垂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膝上的劍在晨光下隐隐泛着光。
“在想什麽?”她邁步過去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緊張嗎?”
晴岚擡眸搖搖頭,道:“這個時候過去也差不多要開場了吧?”
她與封釉的比鬥是第二場,而第一場……
“泸州秦氏的小姐。”蘇念雪回憶了下昨日的簽子與其餘人的談論,“她之于封釉,只是練手的吧。”
畢竟秦家與崇明,還是有着不少的差距的。
“要去瞧瞧嘛?”
晴岚起身伸了個懶腰,道:“是你想去吧?”
“是啊,也看看你這對手是何許人也。”她擡手替她理了理領口,餘光瞟見對方鎖骨的一抹薄紅後忍不住耳尖有點發燙,“你覺得這場會打多久?”
“至多一炷香的時間吧。”晴岚回身去鎖了門,道,“要看怎麽個打法,若是封釉憐香惜玉些,保不齊還會給秦家留點面子,不過麽,封綏教出來的弟子,估計不會。”
這話說得倒是不錯,雖說自己沒怎麽接觸過此人,但同為弟子的封修陰沉得可怕,封釉估摸着也好不到哪兒去。
晴岚抱着劍在門口等她将院門鎖了,冷不丁道:“秦家最好祈禱他們的大小姐別被打哭。”
“你這話說的……”蘇念雪回過頭頗有些好笑地嗔了她一眼,“話說回來,封釉是否會憐香惜玉我不曉得,你倒是會的。”
“嗯?”
“你之後這一場贏了封釉,那不就是替這位秦家大小姐報仇了嗎?”她攥住了對方沒握劍的手,“即便是被打哭了,那也沒白哭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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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岚被她這麽一說得一時間當真是找不到什麽話來回她,也是,論起嘴上功夫,她是從來都不及她的。
畢竟對方有的是法子叫她無言以對,更甚者就是被逗得滿面通紅。
她望着對方清透的一雙黑眸,無奈地勾了個笑,伸手去刮了下她的鼻尖,道:“我也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人。”
還沒等蘇念雪回話,她頓了頓,悠悠接話道。
“只惜你一個。”
蘇念雪聞言一愣,随即耳根子火燒似的紅了個透徹,她呆愣地站在原地,眼見着對方走出幾步之後回頭好整以暇地抱劍看她,琉璃般的眸子裏閃過的神色裏有一瞬的狡黠。
“阿岚!”她有些羞惱地喊了一聲。
“嗯?有什麽不對的嗎?”晴岚眼底蘊着淺淡的笑,她眉眼生得本就秀氣,這般表情瞧着更是是無辜,仿佛方才那一句撩撥就與平常的言語無甚區別的樣子,叫人拿她沒辦法。
蘇念雪面上燒得厲害,她咬了咬下唇,道:“你同誰學的這些……是不是知憶?我回頭就去找她算賬!”
她沒忍住笑出了聲,道:“可別誣賴人家,我們明明只有昨日見了一面。你……不喜歡這樣?”
“也不是……”她有些糾結般捏了捏手指,終是過去抓着她的衣袖,耳尖緋色未褪,“你好歹給我點準備啊……”
對方性子一貫寡淡,她倒也習慣了對方凡事不挂于口挂于心的做派,這麽突然的轉變,不是不喜歡,就是有些不太适應。
畢竟誰不喜歡心悅之人對自己說些情話呢?
晴岚順着她的意,握着她的手繼續向前走,露了面的晨光落入少年人的眸中,映射出清亮的神采,在短暫的沉默裏,她輕聲喚了句:“阿雪。”
“怎、怎麽了?”蘇念雪猛地擡起頭,對方的側臉籠在光暈下,顯得格外柔和。
“你想要什麽,可以同我說的。”她側過頭,指尖輕輕摩挲着對方的掌骨,“我……的确不太會這些,但若是你喜歡,我也能去學。”
自幼雙親早亡,長兄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墨客山莊,能抽出空教她武功已經實屬不易,情愛一事讓他教倒是委實有些難為人了。
但或許也正因此,這種看似笨拙的小心試探才更叫人能真切體會到那赤誠之心。蘇念雪心口被她這低聲的一句話熨得熱燙,年輕的醫女大着膽子按住了面前劍客的肩膀,仰起頭近乎虔誠地親吻那雙琉璃般的眼睛。
“你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一聲低語,她聽得微微勾了唇,笑意一如少年人的純粹而明媚。
天穹的鷹收起了爪牙,垂下頭顱輕輕剮蹭着她的掌心。
那是獨有的信賴。
擂臺下依舊人群熙攘,晴岚領着她到了擂臺邊交了簽子,尋了個人稍微少些的地方看着走上臺的兩個人。
“泸州秦氏,秦婉秋。”
“崇明,封釉。”
二人倒也不是什麽喜歡寒暄的,互通姓名之後連帶着禮都不行,徑直拔出了手裏的刀劍。
臺下的看客一時間議論起來,倒也不乏有些趁着這個機會邀人下注的。
晴岚眯了眯眼,抱着劍看着臺上已經過了幾招的兩人,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
“怎麽了?”
“應當會比我想的結束的要快。”她瞥了眼臺上的劍影,随手拂去了肩頭的落葉,“劍太慢,內力沒人家強。而且……”
她忽然擡起頭,漫不經心般緩緩道:“封釉還沒拔刀。”
話音剛落,臺上的男子眼神一淩,九環刀在一片驚呼之中嗡鳴而出,他足下步伐一轉,刀鋒已破風而出,直直地扣響在長劍的薄刃之上。
秦婉秋倒抽了口氣,手裏的劍險些就被打飛了出去。
那一刀來得又快又狠,若不是她底子打的還算紮實,恐怕險些被掀飛的就不是手裏的劍,而是整個人了。
天生神力,倒是不假。蘇念雪在臺下觀察着對方的一招一式,不由蹙眉沉思。這人的刀法跟謝家的有點像,剛烈而內勁十足,秦家劍法中庸,秦婉秋的內力不及他,敗北只是遲早的事情,但……
為什麽那一刀之後封釉反倒收了攻勢呢?
他這是故意的。晴岚原本懶散的目光逐漸冷凝了起來,她仰起頭看了眼高臺上屬于崇明的位子,封綏不在,大抵是去了封修那邊。封修是暗處的蠍子,封釉是明面上的餓狼。
但北地的狼有個叫人惡寒的習慣。
把獵物折磨致死。
以秦婉秋的狀态,能硬抗封釉的刀這麽久,已經快到極限了,那麽下一刀……
這個念頭甫一生出,臺上的局勢驟然間變了。
在一片嘩然之中,長劍直直地飛落臺前,女子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就湧了出來,但面前的刀卻還沒停下,刀尖攜着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一般的氣勢直劈面門而去,臺下已經有人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
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以為要血濺當場時,一個影子近乎轉眼間跳上了臺,刀與劍在電光石火間铿然相撞,清越的嗡鳴聲此刻卻叫人牙酸。
玄鐵長劍在刀鋒即将觸及那姑娘手臂時将其攔了下來,劍氣在刀劍相交的那一剎那全數迸發,若出海之蛟龍,直直地沖着露出獠牙的刀刃呼嘯而去。
封釉連忙抽刀回防,在森然的劍氣之下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臺下見狀一片嘩然,不少人已經開始小聲議論起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秦婉秋倒抽了口氣下意識地往後推了兩步,險些腳下一滑栽下去,好在蘇念雪及時上去拉了她一把。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秦姑娘先随我下去吧。”
她伸手給了對方一個支撐,擡眸對上那雙琉璃眸子時有一剎那的擔憂。
晴岚回眸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少年人握着劍擋在她們面前,瘦削的身子此刻卻像是牢不可破的城牆,狼在這座牆面前收起了獠牙,警惕地睜大了眼。
“竟然擋住了那一刀?這姑娘是什麽人?”
“嘶,可不止呢!你們瞧見她剛才的身法沒?方才還不見影子呢,這一下就到了臺上,忒快了些!”
封釉的臉上有一剎的扭曲,他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冷着聲音開口道:“你是何人?”
“你下一場的對手。”晴岚同樣也在緊盯着他,墨尺在她手裏因着內力灌注而寒意逼人,“此非生死局,取人性命,不合适。”
“呵,這武林大會,何時寫明了這條規矩?刀劍無眼,誰曉得比鬥之後是死是活。”封釉不屑般冷哼了聲,“既是對手,報上姓名,我崇明的刀下不斬無名之輩!”
她眉一挑,淡淡道:“晴岚,我的名字。”
“你方才說,刀劍無眼。”她唇邊勾了抹笑,眸底卻是涼薄,“那我殺了你,是否也理所應當?”
“呵,狂妄。那邊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落,刀鋒之上的氣勢再度暴漲,竟是比之先前強了一倍有餘,野獸的獠牙在此時暴露無遺,勢要撕裂阻擋于前的世間萬物。
晴岚在他揮刀的那一剎腳下的步法就變了,她的輕身功夫習自母親,那是天底下最好的輕功,鮮卑人發跡于北地高山,腳下功夫是源自足下的險峻山川,足踏白雪尚不留痕,應對封釉自然是綽綽有餘。
她并不急着出劍,腳下的步法變換間已足以讓封釉碰不着她的衣角。
兩個人你追我打之間,倒是讓臺下的看客飽了眼福,不僅驚訝于封釉刀法之鋒銳,更驚嘆于晴岚的輕功。
蘇念雪卻在人群的議論聲中輕輕笑出了聲,旁人或許只是看個熱鬧,但她若是看不懂晴岚想做什麽,就白看對方練了這麽久的劍了。
輕功是晴離月的輕功,但她的劍是鬼差的劍。鬼差是昔日墨翎隐藏在暗處的爪牙,一旦現身,只會有一擊。
一擊致命。
她躲,是在找封釉的刀法跟封綏之間的差別。
這些細枝末節,或許足以讓她揪出藏在背後的影子。
“你就只會躲嗎?!”封釉追不上晴岚的身影,怒吼道,“鼠輩!與我一戰!”
晴岚身子往後一仰,避過刀刃的同時忽然間發力,一腳狠狠地踢在了對方肩頸之間,猝不及防的力道讓他的身子晃了一瞬,極短的一瞬間,但對于行走在刀尖之上的人,足以落定整個乾坤。
下一刻,墨尺的劍鋒在一片呼喊聲中迸發出寒芒,劍客的劍斜斜向上精準地削上刀刃,內力的勁風讓臺下的人忍不住伸手去擋了擋。
論起力道,封釉有自信這個女子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就是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劍,竟然讓他整條手臂都開始顫抖,引以為傲的九環刀被長劍挑飛了出去,斜斜地插進土壤。
還沒等他回神,女子鬼魅般掠到了他身前,毫無保留地攜着內力的一掌重重地拍在他胸口,将他整個人都掀飛了出去。
一口鮮血噴湧而出,他掙紮着想爬起來,長劍的劍鋒卻在此時抵在了他的咽喉前。
“如你所言,我可以現在殺了你。”女子淺淡的一雙琉璃眸子裏含着的冷色像極了雪山終年不化的冰,她靜靜地望了他片刻,緩緩将劍收回了劍鞘。
人群中倏然間爆發出一陣歡呼,刀與劍的锵聲仿佛還在上一刻,如今卻已分勝負。
晴岚跳下擂臺,她拉上蘇念雪的手,足下輕功一點轉瞬便掠出了擁擠的人群。
“姑娘!诶你別走啊!”
“別追了人都沒影了!這輕功真是夠絕的。”
“你們沒注意到嗎?她姓晴啊!你想想二十多年前的晴離月!不記得了嗎!”
“你是說……”
只可惜這些議論聲跑出去的二人是聽不見了。
秋日的風吹打在臉上,蘇念雪握緊了對方的手,忍不住笑出聲道:“你還真的是打完就跑啊。”
“不然等封釉爬起來?”她帶着人穩穩地落了地,琉璃眸子裏的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冬日暖陽的柔和,“走吧,去看看楠茵那邊。”
比起只有一個聲名在外的封釉的擂臺,這邊顯然要熱鬧不少,封修雖無名,但單憑一個崇明的名頭就可震懾一二,再加上臨安沈氏的名頭,圍觀的看客想少都難。
只不過她擔心的事情終歸還是發生了。
封修的刀遠比封釉的快,這一點那一日在客棧晴岚就曉得,也由此,他比封釉更難纏。
沈家的劍法雖也是以快著稱,但沈楠茵跟封修之間,還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蠍子蜇人,怎麽可能不狠?
遠遠地瞧見封修抽刀的那一刻,晴岚的臉色就變了,但這一次不一樣,她離擂臺太遠,即便拔劍也來不及了。
“楠茵!”蘇念雪失聲道,面色也因着封修的那一刀而變得慘白。
這一刀若是真的受了……非死即傷。
就在這一霎,晴岚眼神一動,一聲刀刃出鞘的聲音準确地傳入了耳中。
繡春刀斜插入地,一剎的鋒芒叫環首刀的刀鋒偏離了三分,月白色的影子将退到臺邊的沈楠茵穩穩地一撈,翩然落在了臺上。
千戶一只手撐着內力耗竭的女子,一手拔出了臺上的繡春刀,一貫散漫的眼神在此刻銳利如刀。
“崇明的小子,過了。”
沈楠茵臉色還有些發白,不過手裏的劍倒是沒飛出去,她深吸了幾口氣,借着林知憶給她渡過來的內力壓下了翻騰的氣血,但饒是如此,唇邊仍舊溢出了絲絲縷縷的血。
林知憶瞥了眼她,眉頭皺得更深。
臺下有人認出了上臺救人的女子,失聲道。
“繡春刀!是六扇門的千戶!”
林知憶倒是不以為意地收了刀,望着沈楠茵的目光裏有着隐隐的擔憂,道:“還能走嗎?”
“沒……沒事……”沈楠茵強擠出了些笑意沖她搖搖頭,“不過可能要勞煩你扶一把。”
千戶的目光暗了一瞬,她撐着身旁的女子,遙遙沖着高臺上的封綏道:“封宗主,這件事,你大抵是需要給沈家主一個交代的。”
言罷,她伸手一把将人抱了起來,輕巧地躍下了臺子。
江湖人一向對六扇門忌諱莫深,哪裏敢攔她,都乖乖讓了條道出來。
林知憶擡頭對上不遠處晴岚的眼睛,沖她輕輕點了點頭。
“先帶她們回去吧。”蘇念雪扯了扯晴岚的袖子,面色也不太好看。
晴岚擡頭看了眼臺上仍舊握着刀站立在原地的少年,暗暗攥緊了拳頭。
高臺之上同樣也有人在看着她。
“晴離月的後人。”封綏聽着手下人的回報,拿起手邊的茶杯抿了口。
“如此不知收斂,會是你嗎……墨客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