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藏鋒
這話說得不假,自六年前河洛道驚變之後,崇明、蘭陵同墨客的鬼差就已是敵人,蘭陵謝氏統領北地的江湖正道,尚算得上清正二字,但崇明宗……只曉得在背後放冷箭的小人,更叫人厭惡。
崇明與墨客,早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敵。
晴岚摩挲着手裏的簽,道:“這個封釉,什麽來頭?”
“他啊……封綏的親傳大弟子,說是在北境撿回來的,也不曉得是大梁人還是北燕人,不過封綏倒是不在乎這個,看他天資上佳,也就收了。你也曉得那婆娘的,她若是開了口,誰敢阻撓?蘭陵都得給她幾分面子。”林知憶擡了擡下巴道,“喏,那個就是封釉。”
蘇念雪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由咋舌。好家夥,這人也太高了點?
她稍稍目測了一會兒,晴岚身量比一般的男子都要高上些許了,這人比她竟是還高出了一個頭,眼角刀疤斜斜劃過,若在偏一分,他這左眼就別想要了。
不過更叫人在意的是他手裏的刀。
和那一日在客棧遇見封綏時對方身旁的那個少年封修不一樣,封修手裏的那把刀更像是環首刀,出招鬼魅,同晴岚的劍法有些像,但這個封釉,身上佩着的那把刀是九環刀。
這樣的刀要的就是拿刀之人的力道足夠強,內力修為足夠深厚,從這一面來看,此人恐怕不是什麽善茬兒。只是……若是如此,為什麽他會是封綏的親傳弟子?她先前觀察過,封綏的刀同封修的更像,傳言封四娘的刀法以快與狠揚名,那這個封釉是怎麽回事?
“這可是快難啃的骨頭,他可比謝長軒難對付。”林知憶拍了拍她的肩膀,“傳聞此人天生神力,就看是你的劍快過他的刀,還是他的刀壓折你的墨尺了。”
晴岚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唇,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個封釉……
不過身後的一聲喊打斷了她的沉思。
“晴岚!念雪!”沈楠茵像是剛從那一頭疾跑過來一般,額頭還浮着一層薄汗,她原本是為了過來找這倆人逃了各大派的集會,卻在看清兩人身旁的女子後硬生生定住了身子,怔愣道,“……阿憶?”
林知憶顯然也是沒想到會這麽遇見她,在短暫一霎的愣神後,她勾了勾唇角,道:“好久不……诶?”
她話還沒說完,一個人影直直地撲進了她懷裏,她整個人一驚,下意識地扶住了對方的腰,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子,面上有一剎的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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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岚在旁邊瞧着也是一愣,她側頭看了眼蘇念雪,眼神一時間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阿憶?這兩個人……
“江南你直接走了我還沒說你什麽,你來了江陵倒是先見她們倆不來找我?”沈楠茵退開些,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模樣,“林知憶!”
“咳咳,江南那次是因為朝中趕着複命啊。”林知憶背後一涼,忙不疊地幹笑了兩聲道,“我也是才到江陵,是晴岚她們先遇着的我!當時你可還在臺上呢,不信你問她們!”
晴岚瞥了眼瘋狂使眼色的林知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林知憶在心底長舒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是我不是,賠罪了。對了,你抽完簽了?”
“嗯。”沈楠茵從袖袋裏拿了簽子遞過去,“崇明的人,但沒聽過名字,向來不是什麽揚名之輩吧……”
她伸手接了,垂眸掃了眼,低聲道:“崇明……封修?”
這個名字宛如一柄重錘忽然敲打在心頭,蘇念雪面色忽然一變,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被身旁的人攔下。
晴岚沖她輕輕搖了搖頭,神色亦是有些冷凝。
林知憶像是覺察到什麽似的掃了眼晴岚,目光飽含深意。
這一攔沒叫背對着的沈楠茵瞧見,幾人沒想着把這話攤開了說,也就沒繼續。
蘇念雪轉念其實也想明白了為何晴岚攔着她不讓明說。封修這個人,底細深淺估摸着只有崇明宗,抑或說是只有封綏知道,即便她們覺得不太對勁,也不可能以此為由叫沈楠茵明日不同封修打這一場擂臺。
沈家嫡系只有她與沈楠楓,若是不問緣由棄了權,沈家的顏面何存?
感覺這二字,在某些時候可是當不得真的。
“你們做什麽都不說話?”沈楠茵疑惑地看了看三人,道,“發生何事了?”
晴岚斂了斂眉,故作輕松般搖了搖自個兒的簽子,道:“你瞧瞧這個。”
沈楠茵依言接了,掃了眼後笑道:“喲,咱們這是跟崇明的人杠上了?”
“天曉得。”她聳了聳肩,道,“你可別輸得太難看。”
“……你能盼着我點兒好嗎?”沈楠茵磨了磨後槽牙,“我雖說沒你這般出彩,但也不至于連個無名之輩都贏不了吧?”
晴岚唔了聲,道:“先前謝長軒也說我是無名之輩來着,沈二小姐這麽自信,怕是不太合适。”
“诶你這是……”
蘇念雪好笑地攔在兩個人中間打圓場道:“行了,也就是提醒你小心點,不然若是有什麽萬一,我們沈小姐面子也過不去不是?喏,你兄長再找你呢。”
“還真是,好吧,我先過去一趟,阿憶你要一道嗎?我大哥也想見一見你這位千戶大人呢。”
林知憶抱着刀瞟了眼晴岚,道:“你和念雪先過去,還有點事兒跟晴岚說一聲。”
“你們倆能有什麽……”她狐疑地瞧了瞧一旁的晴岚,“好,你快些啊。”
眼見着二人走遠,林知憶回了頭,面上的笑意逐漸淡了下去。
“知憶。”晴岚忽然叫了聲,劍客一雙眼睛裏浮現的是先前未有過的擔憂,“明日擂臺,你去楠茵那邊,不必過來。”
“哦?為何?”林知憶見她的容色也意識到了事情不太對勁,“那個封修有問題?”
“有,他恐怕,才是真正繼承了封綏衣缽的人。”晴岚皺着眉,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一日少年陰冷的目光,“而且前兩日對上過一次,他給我的感覺,和西域的蠍子,燕北的狼,一模一樣,甚至猶有過之。”
這話叫林知憶的面色驟然間變了,她是六扇門的千戶,六扇門是什麽地方?那是天下消息彙聚之地。封修這個人随了封姓,她也大致猜到了這個人與封綏的關系,但……就連她都不曉得這個封修的底細,在六扇門有關崇明宗的記載裏,這個人幾乎是一片空白。
若是單單如此也就罷了,可能讓身為黑鷹的晴岚有了這種感覺的人,絕對不是什麽簡單的貨色。
那封綏呢?教出這麽個弟子,用來做什麽?殺人?她瘋了麽?
“或許礙于顏面,封綏不會讓封修下死手,但是……你什麽時候見過蠍子蜇人不用毒,餓狼撲食不見血的了?”晴岚面色也有些凝重,她定定地望着林知憶,緩緩道,“去她那邊吧,我這裏你不用管。若是一個封釉就能翻起浪……”
她眸底的冷光一閃而過,那是身為曾經天下第一騎後人的桀骜,“我也不用握着手裏這把墨尺了。”
不管是餓狼還是毒蠍,手中劍在,就絕不後退。
林知憶輕嘆了口氣,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謝告知,你也小心,別失手被狼反咬一口可就不太好了。”
晴岚只是笑着搖搖頭。她眯起眼,入目的日光有些刺眼。
墨尺劍上琉璃玉在光暈下熠熠生輝。
蘇念雪送走沈楠茵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阿岚。”她輕聲喚了句,眸光溫柔。
少年人在呼喚中回過頭,淺色的琉璃眸子與劍上的玉石一同被夕日渡上了暖光。
四下無人,蘇念雪笑着湊過去,伸手壓下了她握劍的手,輕柔的吻落在唇角。
鼻息交纏間,她嗅到的是對方身上清淺的淡香。
“你同知憶說了讓她看着封修?”
“嗯。”晴岚眼尾還飛了緋色,開口時聲調還有些不自然的啞,“封綏不會動沈家,但是封修……若他真的是封綏磨利的一把刀,一旦打起來,想要收刀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了。”
“這個封修……”蘇念雪沉吟着想說些什麽,可還沒等她将話說出口,身後突然遙遙地傳來了男子的聲音。
“他是影子。”
晴岚聞聲看了過去,眸底有一瞬的訝異一閃而過。
“華驚雲?”
來者正是玲珑閣的閣主華驚雲,不過此時他面上不再帶着蘇念雪那時在姑蘇初見他時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滿面陰雲,這世上能叫天下百曉的玲珑閣閣主露出這等模樣的人不多見,再想想他方才的那一句話……
影子?誰的影子?
“許久不見,蘇姑娘。”華驚雲朝她一抱拳,目光卻仍停留在晴岚身上,“小九,借一步說話?”
晴岚側頭與蘇念雪對了一眼,微微颔了首。
玲珑閣做的消息的聲音,自有自己的高明之處,若不是華驚雲領路,她們還真不知道這江陵城還有這般的地方。
客棧之下是早早挖好的暗渠,順着走了不曉得多久,出來時已經入了夜,滿天的星鬥高挂天穹,映亮了一方庭院。
“他是封綏的影子,是嗎?”在長久的沉默中,晴岚開口道。
少年人的眼睛像是天邊的星,在夜色中依舊清明。
華驚雲有些意外地笑了聲,道:“我以為你會猜封釉。坐吧”
“的确封釉更像,但是封綏沒那麽蠢。”晴岚順手斟了杯茶給了身邊的蘇念雪,淡淡道,“封釉是她明面上的甲,封修才是暗中的刀。”
“是啊,所以你這次……”他長出了口氣,一雙眼在暗色中顯得格外凝重,“是要先破甲,再折刀啊。”
暗中的刀……蘇念雪心頭一沉。影衛?不,只是看着像,影衛是拿來保自己的,而影子……是來殺人的。
沒等對方說話,華驚雲側目瞧了瞧一旁默默飲茶的蘇念雪,道:“小九啊,這是沖你來的。”
“有人把你的行蹤洩露給了崇明。”
晴岚扶着杯盞的手頓了一剎,她擡頭望着對方飽含深意的眸子,緩緩開口道:“沒說全部,不然你不可能找我。”
“那是自然,我也是要做生意的嘛。”他撐着腦袋,另一手唰地打開了手裏撚着的扇子,“所以我來,是要警告你……”
“藏鋒。”晴岚放了杯子往後一靠,“你要我藏鋒。”
“對。”他把手裏的扇子往桌上一丢,正色道,“為了唐晗,你必須贏,但是你不可贏得太輕松,你的手被架上了鐐铐,你的劍不可以無堅不摧。”
但這個度究竟要如何把握呢?藏鋒二字,說起來容易,可要如何藏?藏幾分才不露破綻?這場武林大會上看着的都是當世高手,她又要如何不顯山不露水地贏下這場比鬥?
晴岚深吸了口氣,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華驚雲也曉得這事兒太難了,他雖是玲珑閣的閣主,但遇上這種事情,他不可能正面插手的。
“其實,也未必要藏吧。”
沉吟間,身旁的人卻驀地開了口。
華驚雲眼底愕然一閃而過,他擡起頭,頗有些疑惑地看向蘇念雪,道:“蘇姑娘此話何意?”
女子纖長的指骨劃過上好的青瓷,她似是有些漫不經心,緩緩道出的聲音低且柔。
“暴露行蹤的那個人,很了解墨客不是嗎?”她藏在桌下的手輕輕握住了晴岚的手,唇角勾了抹笑,“華閣主覺得,那個人會不會将此次前來的鬼差有可能藏拙一事告知封綏?”
的确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晴岚眼皮一跳,随即收緊了交握的手。是了,先前怎麽都查不出來的人,為何會在此時露了馬腳?
華驚雲也是個聰明人,即刻便明了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倒抽了口氣道:“你是說,我此時在這兒,也在那個人的意料之內?”
“我相信玲珑閣天下百曉的名頭不是白叫的,但即便是華閣主,亦或是墨客的鬼差,不也沒查出半點有關背後掌舵人的消息嗎?”蘇念雪心裏也是不願相信這個可能的,但若将一切串聯起來,就由不得她不多想了,“他很了解墨客,也了解與墨客相關的玲珑閣。華閣主,玲珑閣與墨客山莊聯手,連北疆的軍報你們都可探聽一二,這世上你們找不出的人,又會有幾個呢?”
“再者,他肯告訴封綏,也就意味着……”她深吸了口氣,咬牙一字一句道,“她知道了墨客來的鬼差是什麽人了。”
封綏此人,與其說她恨的是墨客山莊的鬼差,不如說她恨的是白子書。
她一向的矜傲被人棄若敝屣,怎能不恨。
六年前的報複是唐晗,那麽如今以誰做籌碼才更能讓白子書束手無策?
答案只有一個。
晴岚像是有些疲憊的阖上了眼,低聲道:“再堅固的城牆都敵不過自內部的分崩離析。他知道一切,知道墨客每一個人的軟肋,但我們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還要藏嗎?這是懸在每一個人心頭的疑問。
而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這世上最難揣度的,是人心。莫說她不了解封綏,就算是白子書自己在這兒,也很難猜出六年後的封綏究竟在知曉墨客的人混入其中會是怎樣的反應。
“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良久,她終是睜開眼,淺淡的一雙眸子清亮逼人,“這把鐐铐是我們自己加上的。”
“嗯?怎麽說?”
“心有疑慮,手裏的劍自然慢了,慢了,就會輸。”劍客仰頭飲盡了杯中冷去的茶,淡淡道,“封綏把我當成了磨刀石,磨利封修這把刀的磨刀石。與其說她要的是揪出我,不如說……她更想的是兩頭獲利。我藏,我就可能會輸,若是不藏,就有可能暴露自己。一面是拿捏住了救唐晗姐姐的歸寧草,一面是拿了我當籌碼。”
華驚雲咂舌道:“啧,夠陰的啊。”
“但她高估了封修,低估了我。”少年人話鋒一轉,冷笑了聲,“她以為将狼擺在面上,把蠍子埋在了陰影裏,就能折斷蒼鷹的翅膀?”
“做夢。”
縱使藏鋒入鞘,也是天底下最鋒銳的利刃。
蘇念雪靜靜地凝望着她的側臉,忽而想到了墨客,亦或是說墨翎圖騰上的紋樣。
那是振翅欲飛的海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