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日月
院中的古木被秋風吹下簌簌落葉,林知憶抱着刀在院中來回踱步,細碎的光影透過枝葉落了滿身。
面前的門依舊緊閉,依稀可以從裏頭聽見細微的響聲。
不論是身為六扇千戶還是當初在權煌閣,她對崇明宗都算不上陌生,但封修和沈楠茵的那一場卻叫她覺察出了不對勁。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回憶起在擂臺上繡春刀對上封釉的刀時的感覺,眉頭不由得皺得更深。
這個封修的內力跟崇明傳統的功法似乎不太一樣?
思量間,面前的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些,蘇念雪小心翼翼地帶上了門,擡頭看見她的一剎也是愣了下。
“你站在這兒作甚?”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眉一挑道,“擔心楠茵啊?”
林知憶幹咳了聲道:“一半,尋你也有些事。她怎麽樣?”
“還好,傷不重,調養十來天就沒大礙。”她邊說邊扯了扯衣袖,道,“一同去藥爐嗎?不是有事兒同我說?”
年輕的千戶撇了撇嘴,跟在她後面拐到了小院的後頭。
其實說是藥爐,也不過是間尋常的廚房,只不過兩個人都不太會做飯,蘇念雪就幹脆将這兒改成了藥爐。
她們到江陵到的早,閑來無事晴岚在練劍,她便在此研究藥方,偶爾前院的聲響逐漸歇了,她挑揀完藥材,一擡頭總能瞧見不知何時搬了個竹凳倚靠在門邊的少年人。
林知憶找了個地方坐下幫她點了爐子,道:“晴岚下午不是還有一場嗎?你不去看看?”
她往藥爐裏添了把幹柴,“這邊我看着,不會有事。”
蘇念雪輕輕搖搖頭,道:“不着急,把藥煎上也不遲。說起來,她下午的對手,是林旭。”
眼前的火光在藥爐中明滅跳動,林知憶抿了下唇,道:“崇明和權煌都做了她手下敗将,大概自今日起,晴岚這個名字,便如當年的晴離月一般,要在江湖上翻起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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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爐子沒答,轉了話頭道:“話說回來,昨日不曾問你,你跟權煌是怎麽回事?”
“我母親是閣主的侍妾。”她漫不經心地笑笑,“母親過世後,一次偶然我遇見了師父,就跟着他離開清河去了長安。”
蘇念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知道林知憶口中的師父是在說六扇門的統領,也聽聞過對方在朝中的名頭。
“其實我有的時候還挺羨慕晴岚的。”林知憶将刀靠在了自己肩頭,聲音裏平生了幾分悵惘,“她跟子書啊,是我見到過于武學一道上,最出色的天才,我虛長她幾歲,如今也不過與她堪堪平手。即便雙親早亡,也有兄長一手教導,而我麽,江湖人聽到六扇門這個名字大抵都忌憚三分,但這忌憚之中,也有不少是厭惡。江湖與廟堂的分界本就不甚明晰,而六扇門恰是行走在這條界線之上的人。我們挂着朝職,辦的卻又是江湖事,倒不如說是鷹犬。鬼差麽,論過去,那是威名赫赫的墨翎鐵騎,論如今,那也是脫了鎖鏈的雄鷹啊……”
“可鬼差也背負着罵名不是嗎?”醫女往藥爐裏添了幾味藥材,眸底的神色一如清泉般透徹,“六扇門的确可謂朝廷鷹犬,但若沒有六扇門,江湖會多幾許流寇,幾多盜匪,那個時候,江湖還是那個所謂放浪随性之地嗎?這些事情誰說得清呢?不論朝中臣還是遠行客,人活于世本就有所得有所失,何必妄自菲薄。”
“你倒是看得開。”林知憶失笑地裝作瞪了她一眼,“不過也算不得妄自菲薄,不過見到那些不長進的家夥,徒生感慨罷了。”
“若是連你都自嘆,那六扇門的其他人還要不要活了?”蘇念雪拍了拍手上因着觸碰藥材沾上的碎末,“你可是六扇門最年輕的千戶大人,若論官階,那是正兒八經的從四品京官,林旭這位權煌閣的少主見了你都得低頭行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些嫡庶之分未免太過偏頗可笑了。”
她自權煌出身,但此刻手中繡春刀只為自己而戰,千戶二字尊的是林知憶,不是權煌閣的林家,那些所謂血脈的聯系被她在走出清河的那一刻斬段,埋葬在漫漫年歲。
蘇念雪看了她兩眼,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多問了句:“對了,你怎得曉得墨翎的事情?也是墨客的人告訴你的?”
“不是。”林知憶回過神,一時間面上有些複雜,她斟酌了片刻,道,“受封千戶時師父告訴我的。知道墨翎事情的人不算多,但也沒你想的那麽少。除去天子,北邙洛氏,中州柳氏,包括你們安陽蘇氏的歷代家主,其實都知道墨翎鐵騎自景帝之後一分為二的事情。”
“洛氏?可清澤他……”
“小侯爺是兩年前才正式接掌雁翎的吧?”她被清苦的藥味熏得皺了皺眉,點醒道,“而且我可說了,是家主,洛氏如今的家主是小侯爺嗎?”
的确不是……她心下一動,恍然般瞪大了眼睛。
洛氏這一代的家主不是身為靖安侯的洛清澤,是他的阿姐,那位如今已經放手辭官的定北将軍洛清河。
若是因為北境軍權更替而尚未告訴他,那麽也就難怪了。
“那六扇門為什麽會曉得?”
“我們是連通雁翎與墨客的一把鑰匙。”她松了繡春刀,“北疆的戰場遠比名堂之上的錦衣客想得紛繁血腥,洛氏護衛北疆,但難保不會像這一次一樣遭了暗箭,墨客是飛羽之後,他們是保護洛氏的刀。但是這把刀不能讓旁人曉得……定北将軍如今也才三十歲,你也能猜得到為什麽她這麽早把北疆的鐵騎給了小侯爺吧?”
并不是這麽早交付帥印洛清澤擔不起,只是因為她若是再打下去,那便是鋒芒過盛,她手握雁翎帥印十餘載,從北燕手裏奪回了丢了幾十年的燕州三郡,如是當真毫無顧忌,誰又說她打不下燕北王都?但不可以。那樣會把洛家放在風口浪尖,所以她只能退。
也正因此,雁翎和墨客的關系不能暴露,洛氏若是有求于荊楚,便不能只身前往,這其中的承接者,就是六扇門。
“但是墨客這把刀……很早就暴露給燕北人了吧?”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蘇念雪忽然擡了頭,“阿岚跟我說過,墨客現如今更多的是立于北境,連帶着上一代的鬼首和晴前輩,也是葬身在了北境的戰火之下……但十五年前那場仗,是大梁贏了。”
雁翎關沒有丢,燕北人沒能沖破北境的城牆,但既然墨客的鬼首現身北境,那是不是說明……
“他們兩個,孤身潛入了燕北狼騎的主賬,砍下了主帥的頭顱。”林知憶探身去瞧了眼藥罐中的湯藥,聲音似是無喜無悲,“但你也知道吧,單憑兩個人,跑不出燕北人的合圍的。他們放飛了海東青,那是事成卻無可返的信號,這才讓雁翎有了奇襲的機會,但自己麽……”
她搖搖頭,嘆息道:“屍骨無存。”
百年後一抔黃土,一把爛泥,沒有人會記得曾經雁翎關的千裏白雪中曾撒下屬于他們的淋漓熱血。
不論是飛羽還是鬼差,都不曾作為衆人瞻仰的曜日,他們是夜色中的月華星輝,看似稀松平常,卻始終照耀黑暗。
鬼差僅憑自己臆斷處置江湖異端确有不妥,但或許也正因此,他們如今才會選擇重回北境烽煙。
“再堅固的城牆也抵不過自己的瓦解。你知道誰最想拆了這堵牆嗎?”
“……燕北人。”蘇念雪深吸了口氣,道,“這才是你來江陵的原因吧?知憶,你在提醒墨客的人,這背後的人,或許遠在燕北王都,這才讓連同玲珑閣在內的所有人查無可查對麽?”
“你反應挺快的啊……”林知憶搖搖頭,瞧着差不多了再往裏頭添了半碗水,撤了些燃着的枯木,“但現今只是猜測,唯一能确定的是對方一定是出身墨客,不然即便是洛氏自己都不可能對他們這麽熟悉,而且此事牽扯的遠遠不止朝廷,就連江湖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成了爪牙。拿江南的事情來說,他抓住了江臨的貪與惡,直擊的是他心裏最深的欲望,而霹靂堂,抓住的是遺族妄圖複仇而被蒙蔽的心。這一次,你覺得他會抓什麽?”
“封綏和謝長軒對白子書的恨。”
林知憶笑着點點頭,揶揄道:“沒錯。你不去六扇門當捕快真是可惜了,猜的挺準啊。”
“十五年前雁翎一敗是燕北狼騎的畢生之恨,你什麽時候見過狼不是睚眦必報了?”她拿着枯枝點了點面前的爐子,眸光深深,“封修和封釉是封綏從北境撿回來的,這究竟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但,六年前的河洛道不是意外。他們如今才露出獠牙,那麽這張網是什麽時候撒下的?八年?十年?還是自十五年前那一場敗仗之後?我們不知道,所以如今墨客,六扇,甚至包括遠在北境的洛氏,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拔出狼的獠牙。”
言罷,她起身伸了個懶腰,把尚沉浸在思緒中的人一把抓了起來推出去道:“行了行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去擂臺那邊看看那家夥吧,算算時候也快到她跟林旭的那一場了吧?可別忘了回來告訴我林旭給揍得多慘啊。”
“诶……”
蘇念雪有些無語地看着面前合上的門,慢慢悠悠地轉了身,好笑地提醒道:“裏頭的藥半個時辰之後再添半碗水,煎到剩下三湯匙就可以了。”
趕到擂臺時臺上已然開了打,刀光劍影交雜在一塊兒,臺下一陣陣的叫好聲。
蘇念雪歪頭看了一會兒,唇邊不由勾了個笑。
得了,這回還是給權煌閣這位少閣主留了個面子,這個速度,怕是平日裏練劍都沒那麽慢。
她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向後靠在一棵樹邊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擂臺。
站在外頭一些的江湖客似是不經意間看到了她,驚喜地上前打招呼。
“這不是早晨的那位姑娘嗎?臺上這位是您的朋友?”
她抿着唇禮貌地含笑颔首,卻沒什麽再說話的興致,湊過來的江湖人自知沒趣,又退回了觀戰的邊緣。
不多時,臺上劍客的劍就将對手逼到了臺邊,她足下一動,如同滑過一般閃身到了他側手邊,在林旭還未曾反應過來之前,她左手變掌為爪,一把扣住了對方的肩膀,徑直将人甩下了擂臺。
落日的餘晖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收了劍,似有所感般擡起頭對上臺下醫女的眼睛,琉璃眸子中的疏離散去,借着夕日籠上一層暖。
在身後的萬裏斜陽中,蘇念雪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握着一把陳舊古劍的鮮卑女子。晴岚跟她不像,卻也像她。
不像的是有別于鮮卑人的眉眼,像的卻是那立于光芒下的影子。
她笑着看她逆着風從臺上一躍而下,一張清秀的臉仿佛也染上桀骜。
漸暗的天穹挂了繁星,她在晴岚的眼裏看見了天穹之上不滅的長庚星。
林旭跟在她後頭頗有些不甘地咬了咬牙道:“恭喜,晴姑娘,贏了我,這之後的幾場便再無對手。只是……這之後的沈家,謝家,還有崇明,你可有這般自信?”
晴岚牽起蘇念雪的手,淡淡地回眸瞥了眼他。
“那便請少閣主,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