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吻
沈戈經歷了十八年來最冷的一個夏天。
“沈老師你別擔心,我們已經把溫度調到零上一度了,這麽短的時間內不會凍傷的。”
“沈老師,醫生過來了,要是有意外他會處理,你別擔心。”
所有人都知道要對沈戈說這些話,盡管他們不理解沈戈為何這樣護着淩笳樂。
人們竊竊私語:
“沈老師是淩老師的朋友嗎?是不是淩老師推薦進組的?”
“不是吧,我們來得早的都見過淩老師沖沈老師發脾氣,那會兒他們關系不好呢。”
“因戲生情?”
“屁啦,你在片場這麽多年見過幾個因戲生情的?都是騙人噠~而且咱們這戲才剛開拍幾天呀?倆主角才剛碰面,生什麽情?”
“那怎麽……”
“就是單純看不過去了吧。你看沈老師這面相就适合演大俠,就是武俠裏寫得那種劍眉星目,多有正義感。”
“這算什麽正義感?還是新人不懂事,片場裏比這過分的多了去了。”
“那倒也是,可能真是沒見過,一下子接受不了……還是得聽導演的呀,要不然還得受罪。沈老師現在心裏肯定不好受,要不是因為他……”
這是一個巨大的冰櫃,桌子那麽高,大約一米寬、兩米長,由劇組的卡車從食堂運過來,再由六名場工搬到片場外。
這個冰櫃可以裝下劇組三百多人的冷飲、雪糕、食物,也可以裝下一個人。
幸好是透明的推拉門,可以從外面看到裏面,也可以從裏面看到外面。
沈戈突然想起淩笳樂的那個玻璃亭子。
他拉開冰櫃門,将手伸進去,一股寒氣湧上來,碰到外面的熱空氣後化作團團白霧。
沈戈問旁邊的工作人員:“這有零上了嗎?是不是還得等一會兒?”
“差不多了,剛才清理東西的時候敞着門來着,中間還斷了電,差不多了,沈老師,你看這個冰都開始化了。”場工說着好話,生怕他再鬧事。
沈戈不會再鬧事了。
他本來都想好了,淩笳樂會遭受這些都是他害的,他理應為此負責。
他擺出拼命的架勢,無所顧忌,心裏也算得明明白白:如果王序換掉他,那是王序違約,他已經拿到的錢他們不能要回去。他大不了就回家,繼續上大學也好,或者做什麽別的工作,他都不怕。
當什麽明星呢?當什麽演員呢?如果當明星就是要遭受淩笳樂所遭受的一切,當演員就是眼前這一切,那這兩樣東西對他而言就如敝履。。
可是淩笳樂說:“我想試試,萬一,真能拍出好效果呢?我想讓他們刮目相看。”
“就算導演就是為了治我,耍着我玩兒,最後鏡頭拍出來不好看,那也不是我淩笳樂怕吃苦、不配合,他們再也不能說我不敬業。”
他說這話時,眼裏閃動着無與倫比的堅定,因為話裏的愚蠢而顯出一種盲目的孤勇,這與他精致優美的相貌很不相稱,因此猶為動人。
沈戈震驚不已,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他彎下腰,将整條手臂都伸進去,手掌貼上冰箱內壁結的冰霜,讓自己記住這徹骨的寒冷。
淩笳樂和他一起往冰櫃裏瞧,也看到那壁上的厚冰,不由打了個寒戰。
“害怕了?”
淩笳樂看他一眼,帶着被消耗了十多個小時的萎靡與恐懼,卻還嘴硬:“就當是過十分鐘的冬天。”
誰會在寒冬臘月裏只穿一件短袖襯衣,還一動不動?
沈戈低聲罵道:“淩笳樂你就是個大傻瓜。”
淩笳樂緊抿着嘴唇看他,無聲地控訴道:這種時候不應該安慰我嗎?
沈戈看向別處,做了個深呼吸,又調轉回視線:“我一直在這兒看着你,害怕了就擡頭。”
淩笳樂依賴地沖他點了點頭。
場記過來“請”淩笳樂進去。
淩笳樂跨進一條腿,停住。
“冷嗎?”沈戈忙問。
淩笳樂遲疑着将另一條腿也跨進去。
寒氣很足,并不是他事先想象到的夏天開冰箱門的涼爽,要比那個冷很多。
“別坐下,別碰這些冰,護好手和脖子,這都是散熱快的部位……別逞強,千萬別逞強,覺得哪裏疼就出來,凍傷不是小事。”沈戈不放心地叮囑道。
淩笳樂在他來回比劃的手上輕輕捏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去。
場記往裏面看看,如從前每一次那般,檢查一切是否都如導演叮囑的那般妥當,然後關上了櫃門,同時按下計時器,十分鐘。
一開始淩笳樂還笑得出來,仰着頭透過這玻璃門沖沈戈做了個鬼臉。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冷了,想起沈戈的話,提前将手抱進懷裏,縮起脖子,又擡頭看了沈戈一眼,看見他确實一直守在自己上方,兩手撐着冰櫃門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才放心地将頭埋起來 。
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覺出難受了,這種瑟縮就完全出自下意識,身體緊緊縮成一團。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牙齒開始打顫,往自己手心哈氣,再拼命搓自己露在短袖外面的手臂,時不時擡頭看沈戈一眼。
時間顯得很漫長,他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整個身體都開始發抖。
他在心裏數秒,每一秒都是煎熬。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頭頂有“咚咚”的聲響,勉強地擡起頭,看到是沈戈在敲打冰箱門,焦急地看着他。
淩笳樂很不舍地将一只手從渾身上下最暖和的懷裏拿出來,抖抖索索地沖沈戈比了個“OK”。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面無血色,連嘴唇都凍到發白。
夏天的時候回想冬天的冷,或者冬天的時候回想夏天的熱,都不是件特別容易的事。
可是此時此刻,沈戈卻想起自己第一次跟随父親從家鄉來到北方,正值寒冬臘月。
他在家鄉從未見過雪,聽說北方的冬天很冷,爺爺奶奶特地給他買了件厚實的外套。
可是走出火車的那一剎那,他還是被北方的嚴寒震懾到了。
那是一種刺穿額頭的寒冷,凍得他血液瞬間結冰,邁不開腳。
父親将巨大的包裹扛到背上,彎腰将他抱起來,用家鄉話笑道:“冷吧?”
他立刻就暖和了。
“到了到了!時間到了!”場記激動地喊道,沖過來開冰箱門。
沈戈比他更快,一把推開冰箱門,将已經站不起來的淩笳樂拎起來,他竟然有那麽大的力氣,直接用他的兩雙手,将人抱了出來,緊緊摟進懷裏。
就像他的父親曾經用懷抱溫暖他那樣,他也用自己的懷抱來溫暖懷裏這個人。
一雙冷酷的手将他們兩人分開。
王序打量淩笳樂一眼,喊旁邊的化妝師:“臉太白了,加點顏色。”
化妝師立刻跑過來在淩笳樂慘白的臉上打了些腮紅,又用在他抖個不停的嘴唇上抹口紅。
“淩老師……您……”化妝師真為難,她想請淩笳樂忍住別打哆嗦,可她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
沈戈捧住淩笳樂兩只手放到嘴邊哈氣,手掌在淩笳樂的兩條胳膊上飛快地錯動着。
淩笳樂稍微暖和些了,不再打牙顫,化妝師趁機用指腹在他嘴唇上飛快地塗抹兩下,扭頭沖王序喊道:“好了!”
各臺機器早已恭候多時,只等兩個演員就位。
王序跑過來對淩笳樂說:“記住我之前說的:一、忍住別發抖!二、等張松的那句話!”他退到場外,大手一揮:“開始!”
身後就是沈戈熱乎乎的體溫,像冬天裏的壁爐一樣誘人,讓他恨不得立刻就靠過去。可他還得等那句臺詞呢。
他腦袋裏被凍得一團混沌,卻也知道等不來那句詞就不能亂動,否則就前功盡棄。
那種漫長的冷,他可不想再來一次了。
“這樣喜歡嗎?喜歡我這樣摸你嗎?說話!”
沈戈的手在他冰涼的皮膚上撫摸,暖和又用力,既舒服又不舒服,讓他難耐地皺起眉,咬住嘴唇克制着身體無規律的顫動。
不讓動已經很艱難,不讓抖更是沒人性。
他都冷成這樣了,哪能說不抖就不抖?他已經極力克制,但依然會微微瑟縮,偶爾還打個冷戰,更顯可憐。
只是他的這份可憐已不再屬于他自己,而被歸于江路——那個被陌生人拆穿最恐怖的隐秘、在一聲聲冷酷的诘問中戰栗不已的九十年代的年輕人,江路。
“又啞巴了?說話!廣告上寫的是多少錢?”沈戈怒火沖天地低喝。
剛剛那十分鐘裏,沈戈的腦子一直在飛速運轉,一直在想,張松為什麽這麽生氣?為什麽?他要怎麽演這種生氣?才能一次過?
他想不明白,毫無頭緒,越發的崩潰發狂,直到對王序的憤恨直達頂峰——在那一剎那,他終于醍醐灌頂。
張松憤怒的并不只是因為那個被寫到男廁的污蔑他、羞辱他的廣告,更是為這不公平不公正的世道,為他們因這世道而形成的滑稽醜陋的現狀。
不管他有多憤慨都無法反抗,一如他和淩笳樂此時。
淩笳樂咬緊牙關,勉強說出自己的臺詞:“五十、塊……”
沈戈冷笑:“五十快……他們可真敢寫,你也真敢掏。你一個月才多少生活費?就那麽喜歡男人嗎?”
淩笳樂閉着眼,什麽都想不動,只全身緊繃地等那句臺詞,偶爾打個哆嗦。
沈戈的手從他衣服裏拿出去了,他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那手就移上他的下巴,強硬地扳着他的臉讓他回頭看去。
他下意識睜開眼,看到沈戈憤怒的樣子。
沈戈生氣的樣子挺吓人的,淩笳樂本能地感到些害怕,同時又十分期待,盼着他趕緊說出那句臺詞。
說出來,他就不用難受了。
沈戈的眼神漸漸變了,由憤怒轉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看得淩笳樂心裏顫顫悠悠的。
他不生氣了,淩笳樂的膽子就更大了些,眼裏的期盼也更加明顯,在心底催促着:快說啊,快說那句話!
他的眼睛睜得那麽大,眼裏甚至還無意地滲出淚水,卻依然明亮,充滿期寄。他受了這麽多罪,害怕得哆哆嗦嗦,卻依然擋不住他眼裏純粹的光。
這是一副非常激發想象力的神情,人們可以在這張臉上看到極為豐富的東西。
比如張松看到這副神情時,就什麽都明白了:眼前這個可憐蟲真是愚蠢透頂,他應該直到今日都沒弄明白自己到底得了什麽“病”,也從沒遇到過一個“同類”。
他是從幾歲起就發現自己“生病”了呢?十三四歲,甚至更早,十一二歲?之後的這些年,他就一直以為自己是世間獨一個的“變态”,天下獨一個的“敗類”。
這樣一個膽小的人,因為愚蠢至極,竟然将所有期望寄托到一個寫在男廁牆上的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對他十分惡劣的陌生人身上。
這樣的蠢家夥,比他張松要可憐多了。
他松開鉗制着江路的手,輕輕地擁住他:“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和你一樣的,我也是……”
淩笳樂等這句臺詞等了太久,乍一聽見竟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繼續僵硬了幾秒後才欣喜若狂,如一朵瞬間解凍的鮮花那般柔軟地靠進身後溫暖裏,貪戀地沾取沈戈的體溫。
沈戈收攏雙臂,緊緊摟住他,将所有的寒冷與戰栗都融進自己的身體裏。
在這漫長的一天裏,他經歷了無數次的“開始!”和“停!”,無數的謾罵、否定、激越、、憤慨,他感受到自己的體力和腦力都被一點點耗幹,身體漸漸形成一個空殼,只靠幾根弦緊緊繃着,拼命連接着他的血肉。
直到這個時候,他的鼻尖碰觸到淩笳樂冰涼的發絲,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累。
這個時刻,不僅是他抱住淩笳樂,也是淩笳樂支撐着他。
那幾根弦放松了,他似乎喘了今天的第一口氣,在淩笳樂的冰涼馨香的發絲間。
然而他依然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是誰,懷裏這個人是誰。他不是張松,淩笳樂也不是江路。
他就是在這樣無比清醒的狀态下,默許張松的感情占領了自己的身體,并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張松在這一刻承下的責任。
這個鏡頭到此為之。
沈戈微微低了下頭,用嘴唇代替鼻尖剛才的位置,在淩笳樂的發頂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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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親愛的讀者:下一章要入V了。本來打算10萬字入,但是那會兒剛寫到這組鏡頭,感覺卡在這裏對不方便訂閱的讀者很不友好,就把這組鏡頭寫完了,交代了王序今晚這麽鬼畜的部分動機(導演觀點不代表作者觀點)、張松的身份和戲裏兩人的一些感情基礎。
當然接下來還有很多情節,比如這個吻會帶來什麽改變嗎?馬上要有人進組,會是誰呢,來幹什麽呢?拍完戲以後他們是會在一起還是如許多演員那樣,關機儀式後從此分道揚镳,各自投身到新的作品中呢?演戲的兩個演員、戲裏的兩個角色,以及永遠站在攝像機後面的導演,這三者之間會有怎樣的影響與聯系呢?沈戈的事業會一帆風順嗎?他能在這個行業升到什麽高度呢?淩笳樂會繼續做演員嗎?他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嗎?
這一卷的題目叫“深焦鏡頭”,是指将遠、中、近景都清晰地納入畫面,引導觀衆的視線由近及遠地運動,直到看見藏在最後面的秘密。
PS:入V章節需要審核,要等工作人員周一上班,所以更新會晚一些,但是會很粗長,硬性标準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