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導演王序,食言(兩章合一) (1)
淩笳樂和沈戈在王序的監視器上看到自己——
淩笳樂,或者說江路,柔軟地投靠進這個不再是陌生人的懷抱。
他依然閉着眼,卻不再痛苦,僅用輕蹙的眉毛和微張的嘴唇就能表達出無盡的喜悅與委屈。
再看張松,他沒有說一個字,但只看他的神态和動作,你就能知道他在心裏同自己說話,在暗暗做下一個保證,而這個保證,一定與他懷裏這個人有關。
接下來,因為王序當時喊“停”喊晚了,鏡頭将之後的“表演”也都記錄下來。
淩笳樂看到那個不屬于劇本的吻,十分意外,忍不住看了沈戈一眼。
對方似乎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
王序也什麽都沒說,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大驚小怪,他便也不好意思再問什麽。
只是頭頂那塊兒的頭發似乎有了知覺,老覺得發絲上似乎還停着什麽輕飄飄的東西。
雖然在那個吻發生的時刻,他什麽都沒有察覺。
他們的導演全然似換了一個人,溫和地問他們:“如果我沒有折騰你們這十多個小時,你們能演出他們壓抑了十多年的憤怒和恐懼嗎?”
淩笳樂心悅誠服,連連搖頭。他肯定演不出來,他從來沒在鏡頭前露出過這樣生動的神态。”
沈戈也不得不承認,他也演不出來——別說最後那個神态,就是之前那些洩憤羞辱的撫摸,如果沒有今天那漫長的精神折磨,他也演不出來。
但是他沒有吱聲。
“還生氣呢?年輕人,真是年輕人……”王序笑着拍拍他的手臂,“我其實很矛盾,如果我真為你好,就應該告訴你不要沖動。在這個圈子裏,你沒有沖動的權力,一次越界就能讓你身敗名裂。”
淩笳樂不由看了沈戈一眼,帶了勸誡意味,顯然對這說法深以為然,這無疑讓沈戈更加生氣。
王序看出他的不遜,神色微斂,嚴肅道:“如果你今天不是對着我,是對着其他導演,你一定會被換掉!你想想看,如果你被替換掉,等有人替你演完這部電影,到時候這個劇組從演員到場工會有幾個人還記得你沈戈?”
這在沈戈聽來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他下颌硬朗的線條微微隆起,是暗自不忿時露出的馬腳。
王序的視線經停他不忿的下颌,再落到到他暗藏桀骜的眼裏,又笑了,“不過沖動點兒也好,和張松很像。”
可是張松因為他的沖動,沒得到什麽好結局。
沈戈向王序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導演,您是為我們好,對不起,我不該跟您動手。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裏一片空白,就是沒控制住自己。我平時不這樣的,我從小到大都沒跟人動過手。”
淩笳樂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心想這人說謊可真是張嘴就來。
還從小到大沒跟人動過手?這麽快就忘了之前揪自己脖領子的事了?
王序也很驚訝,卻是為了別的,他揚起的眉毛裏滿是對沈戈的欣賞:“你這是入戲了!沈戈!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天分!”
他看眼手表,“今天熬到這麽晚,你們也累壞了,明天放你們半天假,下午再開工。”
淩笳樂立刻笑了,“謝謝導演。”
王序也回他一個慈愛的笑容,“今天真的辛苦笳樂了。”
兩人回到化妝間,淩笳樂還在為明天的半日清閑而高興。
沈戈沒好氣地說道:“淩笳樂,你可太好忽悠了,這不就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嗎?”
淩笳樂先是錯愕,随即了然:“啊,原來道歉也是假的?”
沈戈一噎,鑒于淩笳樂曾經說他“虛僞”,他只好閉嘴。
“沈戈,咱們導演其實人不錯,我覺得他是我碰到過的最好的導演了。”淩笳樂勸道,“有人願意幫你提高演技,雖然是兇了點兒,但總比不管你演得好不好都喊‘過’要好呀。”
沈戈未置可否。
淩笳樂換下戲服後去了化妝間裏面的浴室洗澡。
只有他這裏有現代化的浴室,是專為他一個人改造的。別人都是用技校從前的大澡堂,也有像沈戈一樣用不慣大澡堂的,在宿舍樓的洗手間裏洗冷水澡。
他在裏面洗澡的時候,沈戈就坐在化妝鏡前發呆。
今天發生的一切,鏡頭裏的、鏡頭外的,他身體裏的,他身體外的,都如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裏飛快變換,撐得他腦袋幾乎要爆炸,這一天的時間變成一個漩渦,裹着他胡亂旋轉。
淩笳樂洗澡不磨蹭,很快就濕着頭發出來,肩上披了條毛巾。
這真是個偷懶的辦法,沒擦幹的水沿着發絲凝到頸側的發尾,要懸吊很久才顫悠悠的,如慢鏡頭那般掉下來,落到毛巾上,再被吸進棉線縱橫交錯的空隙裏……時間就此放慢了……
“洗嗎你?”
“嗯?”沈戈猛得從遐思中回過神來。
“問你洗不洗熱水澡?”淩笳樂開始不耐煩,“想什麽呢你?問了你三遍了!哎我跟你說,夏天也別老洗冷水澡,對關節不好。”
沈戈看見他臉上泛着粉紅,是洗完熱水澡以後特有的幹淨粉嫩,也讓他比今天在片場時面無血色的模樣生動許多。
“機會難得啊,我可從來不把浴室借給別人的。” 淩笳樂掩嘴打了個哈欠,洗完熱水澡後全身松快得快要散架。
沈戈倚着化妝臺,單手撐住額頭,“頭疼。”
“啊?嚴重嗎?”淩笳樂趕緊跑過來,要用手掌試他額頭的溫度。
沈戈下意識往後一躲。
兩人皆是一愣,同時意識到剛剛在片場裏發生的那些親昵的碰觸,在片場外都應該忘掉。
“那個……”沈戈轉開視線,從化妝臺上拿起那只碩果僅存的桔子,“餓嗎?”
淩笳樂:“……”
這時化妝組一個助理小妹在外面敲門。
門本來就是半掩的,沈戈卻分外積極地跑過去開門。
助理小妹一臉焦灼,對着兩人支支吾吾。
“怎麽了?”淩笳樂也走過來問道。
小妹一臉難言的表情,“淩老師,沈老師,你們,出去看看吧,導演他……我們都不敢攔。”
沈戈和淩笳樂跟着助理小妹跑回片場,看到許多人焦躁地圍在那個關了淩笳樂十分鐘的冰櫃周圍,隐約明白了什麽。
兩人狂奔過去,其他人看到主演來了,都自動讓出一條道路。
果然,王序把自己關裏面了,也不知關了多久,蜷縮着身子倚着冰櫃壁,渾身巨顫的模樣看起來比淩笳樂當時還慘。
沈戈二話不說一把拉開冰箱門,淩笳樂竟然更着急,直接撐着櫃門躍進去,将虛弱無力的王序架起來。
沈戈等在外面,叫其他人搭手,一起将王序擡了出來。
醫生立刻來給王序做檢查,看醫生的緊張模樣和王序虛弱的表情就知道,他的狀況比淩笳樂剛才糟糕多了。
醫生訓練有素地給王序做檢查,松了口氣:“已經有低溫性昏迷的先兆了,幸好出來得及時,要不然可危險了。”
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麽還允許他這樣做?
“要去醫院嗎?”沈戈壓着火氣問道。
王序已經清醒過來,自己搖了搖頭,醫生也說:“不用,暖和過來就好了,幸好出來得早。”
沈戈在心裏冷笑, 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問周圍人:“為什麽不攔着導演?”
兩個助理自責又後怕,一邊給王序搓着手臂一邊說道:“我們也沒想到……因為之前淩老師在裏面待了十分鐘,出來以後也沒什麽事——”
一直沒說話的淩笳樂突然怒吼道:“沒什麽事?!你們知道這裏面有多冷嗎?有多難受嗎?我才多少歲!導演多少歲了!”
他的嗓音一大聲說話就會顯得很啞,好像哭過一樣,再仔細一看,原來眼圈真的紅了。
他自己在裏面挨凍的時候都沒真掉眼淚,現在看見別人受了和自己一樣的罪,反而受不了了。
他又滿面怒色地質問醫生:“他們不懂,你也不懂嗎!”
醫生亦是委屈得很,“導演自己說的不許攔,說必須得等夠十分鐘。”
旁人也附和道: “導演自己說的……”“導演不讓攔……”“我們誰敢……”
沈戈挨個看着他們,覺得這種場景簡直如荒誕電影般離奇,然而更離奇的是這裏除了自己和淩笳樂,竟然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王序在他那張椅子上坐直了,依然很虛弱。
他沖淩笳樂招了招手,淩笳樂立刻在他身旁蹲下。
王序竟然伸手在淩笳樂頭頂摸了摸: “笳樂,我跟你講,好的導演在片場都是讨人嫌的獨裁者,因為他們得激發演員的潛能,要激發人的潛能就得用極端手段,做招人怨恨的事。”
“希區柯克拍他的《群鳥》的時候,把演員們鎖在屋子裏,往他們身上扔活鳥吓唬他們;王家衛為了拍演員鬓角滲出來的汗珠,一個簡單的鏡頭拍了二十七遍;馬龍白蘭度那部獲了奧斯卡的經典愛情片《巴黎最後的探戈》,在女演員不知道的情況下使用黃油,拍下女演員最真實的反應;更別提還有很多日本、香港的一些片子,為了效果真實都讓演員打真軍……”
淩笳樂從“希區柯克”那裏就開始犯迷糊,“黃油”那裏更是沒明白,他求助地看向沈戈。
這是兩人之間的一個小默契:片場上王序說了什麽難懂的,兩人回去後都會一起讨論,有時是沈戈講給他聽,有時是他講給沈戈聽。
但是沈戈也沒全聽懂,只給他一個眼神,意思是他都記下來了,回去一起查。
“……不過你們放心,我還沒有那麽瘋狂,不會那樣折騰你們。我說這麽多只是想告訴你們,想做好演員可不容易,憑什麽有的人能拍出幾十年後仍被惦念的經典,有的人就只能演過目即忘的爛片?”
一直演爛片的淩笳樂羞愧地低下頭。
“我一直認為演員的最偉大之處在于他願意抛棄自己、抛下自己的情感,去體驗角色的喜怒哀樂,享角色的福,也吃角色的苦,這是一種極大的奉獻。笳樂今天就很偉大,做出很大的奉獻,我是導演,我也得做同樣的事。所以我要進到那個冰櫃裏,體驗我的演員受過的苦。”
淩笳樂低聲啜泣起來。
“一個電影人,他不是為自己而活的,一個演員,他到了片場也不能只代表他自己。這個故事講的是那個時代的兩個人,他們那個時候不能發聲,我們講他們的故事,就要替他們發出吶喊。”
王序殷切地看着這兩個主演,“我不怕你們恨我,但是你們不能恨這個故事,你們要演好它,你們和這部電影要互相成全。你們演好這個電影,所有生在那個年代的少數派都會感激你們。以後人們說起你們兩個的時候,也會用這部電影來贊美你們。”
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序此時虛弱的模樣算是“半死”,說出來的話便也格外令人動容。
同作為“少數派”的沈戈都被他打動了,低聲道:“導演,人們也會贊美您的,觀衆們肯定會被這部電影打動,那些電影節的評委肯定也會被它打動。”
王序虛弱而平淡地笑了笑,“笳樂,沈戈,你們相信我,我會讓這部片子留在人們的記憶力,也會讓你們脫胎換骨,成為第一流的演員。”
回去的路上,其他工作人員都不和他們同行,兩人極為安靜地走在夜裏。
遠離都市的老技校完美還原了九十年代的夜晚,除了他們身後的片場和前方的宿舍樓有零星燈光,其他地方都被黑色籠蓋。
“導演身體太不好了。”淩笳樂突然開口。
“……是。”
王序其實才四十多歲,看起來還不顯老,但他似乎從來都沒愛惜過自己的健康。無論他們什麽時候去片場,王序都已經坐在那裏了,不是在監督布景就是在挑選素材,沒人見過他吃飯,也沒人見過他睡覺。他像一臺永動機,把所有能量都釋放在片場。
“以前老聽人說‘戲瘋子’,還以為是賣人設……沒想到真讓我碰上了。”
沈戈偏頭看他一眼,“我發現你特愛說‘人設’這個詞兒,我就一直沒太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麽。”
“唉,還真不是個什麽,就是個精心營造的……”他一揚手,挺潇灑的樣子,“……空中樓閣——哎沈戈!”他的眼睛追着那只手,看到天上,興奮地大喊起來: “星星!你看星星!”
沈戈也擡起頭來,竟然真的看到漫天星辰,這對于平時生活在城市裏的他們來說真是太少見了。
兩人都停住腳步。
“看,北鬥七星,真清楚!”沈戈指向北方的天空。
淩笳樂興奮不已,“哪裏哪裏?”
沈戈用手給他示意:“那兒,看見那個勺子了嗎?口朝向那邊,勺子把指向這邊……很亮,你仔細看……”
淩笳樂激動地大喊,扒着沈戈的肩膀原地蹦高,好像這樣就能離星星更近了似的:“我看到了!我第一次看到北鬥七星!一、二、三、四、五、六、七,真的是七顆!真沒騙我!”
沈戈像個樁子似的撐着他,由着他亂蹦,翹着嘴角問道:“這誰能騙你?”
淩笳樂瞟他一眼,又繼續貪戀地看着天空,“那萬一你要是用別的星座騙我呢?”
沈戈和他一起望着那七顆明亮的星子,笑着回道:“天上只有這一只勺子。”
“沈戈,獵戶座在哪兒?”
“夏天看不到獵戶座。”
淩笳樂錯愕,“為什麽?”
“星星太陽地球運動,不知道怎麽就擋住了,我也記不清了。”
他說不出确切答案,卻一點兒不耽誤淩笳樂崇拜他:“你懂得可真多。”
沈戈便又忍不住賣弄起來,空口給他講起如何辨認獵戶座,如何如何找獵戶的腰帶,如何如何找他的兩肩,“等到了秋天你就能看到它了,先找腰帶,很顯眼。”
“要等秋天啊……幾月份才是秋天?”他自己算了一下,“九月,是嗎?”
“一般是九月底。”
“每年還不一樣嗎?”
“嗯,不過差不了太多,九月二十多號吧。”
“啊……那時候我們電影應該就拍完了吧。”
“是吧。”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沈戈問他:“怎麽想起問獵戶座?”
“我是射手座啊。”
沈戈瞧他一眼,“獵戶座和射手座是一回事嗎?”
“不是嗎?”
“……不太清楚。”
“你是什麽星座的?”
“……好像是水瓶座,是這麽說嗎?還是叫寶瓶座?”
“你怎麽連星座都不懂?”
“你剛還說我懂得多。”
淩笳樂哈哈地笑起來。
他們繼續往前走,終于走進宿舍樓的燈光範圍裏,四只腳下拖出兩條影子。
沈戈奇怪今天明明走得挺慢的,怎麽還是感覺眨眼就到了頭。
“今天感覺這條路變短了。”淩笳樂說道。
沈戈有些訝然地看向他,不走腦子地提議道:“要不我們再重新走一遍?”
淩笳樂失笑,下意識就否決了:“傻不傻啊!”
沈戈也覺出傻了,笑着搖搖頭,率先向樓裏走去:“走吧。”
淩笳樂落在後面,最後擡眼看了眼星空,也跟着走進樓裏。
他們各自回到自己屋裏,淩笳樂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後發現自己竟然悲催地失眠了。
他有時候就會這樣,白天經歷的事越多、越疲憊,夜裏反而更難睡着。
第一反應就是給沈戈發消息,問他睡了沒,要是沒睡可以一起聊天、說戲,正好今天導演說的什麽希區柯克,他還沒搞明白呢。
“你睡了嗎?”打完這四個字,淩笳樂突然介意起沈戈的性向,覺得自己這問法婊裏婊氣的,趕忙飛快地删掉。
他又躺了一會兒,還是睡不着,只好再次坐起來,套上T恤和短褲,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他這一層住的人極少,他這頭只有他一個,另一頭則住了兩個道具組的組長,他們今天沒有陪着熬夜,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整個樓道裏寂靜無聲。
淩笳樂本來想偷偷溜到沈戈門口,順着門縫看看他關燈沒。結果這老式宿舍樓的樓道到了夜裏太吓人,吓得他飛快地縮回屋裏,門也沒控制好,“砰”地一聲砸到門框上。
他郁悶地坐回床上,随即聽到外面傳來鼓點似的腳步聲,跑得很快,還正是沖着他這屋來的,頓時感覺頭發都豎起來。
“淩笳樂,你沒事吧?”是沈戈在外面敲門。
淩笳樂咧嘴一笑,跑過去開門,“你大半夜的還串門啊?”
沈戈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沒好氣地說道:“我在樓下聽見動靜,還以為你從床上掉下來了。”
“啊~把你吵醒了?”
“還沒睡,好像不困了。”
那可真是正好了,淩笳樂側身将空間讓出來,“我也不困,你進來玩會兒嗎?”
沈戈往裏面看了一眼,真亂……
地上立着兩個大行李箱,還摞了幾個紙箱子。裏面有兩張床,他一眼就認出哪張是淩笳樂的,哪張是小李的。
小李不過回家一天,他那張床就已經被淩笳樂用衣服給堆滿了。
淩笳樂将他請進屋子,自己關上門,坐到床上,還對沈戈說:“你也坐。”
沈戈故作姿态地環視一周,戲谑地問道:“坐哪?箱子上?”
淩笳樂臉上有點挂不住了,起身把對面那張床上的衣服推了推,在半邊堆成一座山,指着得見天日的另半邊:“坐這兒!”
沈戈坐過去,和淩笳樂隔了一張桌子,像極了他們平時在沈戈那屋聊劇本時的位置。
“這和我以前大學的宿舍也挺像的。我們那屆運氣不好,分到老宿舍。”沈戈竟然主動提到自己以前的大學。
據淩笳樂所知,他是因為經濟原因辍學了。
“你還想回去上學嗎?等拍完這部戲。”淩笳樂覺得沈戈這麽聰明,還能考專業第一,不上大學可惜了。
“沒想好。”沈戈搖頭。
淩笳樂撇了下嘴,“不想說算了。”
“真的是沒想好。”沈戈趕忙為自己辯解,他想了一下,将手機拿出來,調出一張照片給淩笳樂看:“這是我爺爺奶奶。”
淩笳樂仔細看了看,只覺得是兩個年紀很大的老人,歲月的風霜改變人的相貌,所有的老人在外人眼裏似乎都變成一個樣。
淩笳樂說:“你們長得不像。”
沈戈不怪他不會說話,“我爺爺奶奶,還有我爸爸,個子都不高。後來我奶奶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一個偏方,把雞蛋殼碾碎了混到飯裏為喂給我,說是能補鈣,能長大高個兒……”
淩笳樂一捶桌子:“我怎麽不早碰見你呀!早知道我也吃雞蛋殼了!”
“你不矮啊。”
“我還想再長一點點,兩厘米就可以,178聽起來就是180,176就還是175嘛。”
沈戈再次被他的歪理逗笑,繼續說道:“我想着,當演員可能假期比當學生要多,能多在家陪陪他們。”
淩笳樂使勁兒搖頭,“那你可是太天真了……”然後就給他普及起演員一天到晚能有多折騰。
他們東聊西聊,一個勁跑題。
沈戈突然說:“你屋真熱,怎麽不開窗戶?”
“有蚊子啊,我這屋紗窗壞了,破了個大洞。”
沈戈立刻起身去看,“怎麽不和組裏說?找人來修。”
“老是忘,李李也不給我想着。”
沈戈終于逮到機會問他:“怎麽就帶小李一個助理?之前給我送過電動車的強子呢?”
淩笳樂臉色微黯,沉默幾秒後才說道:“強子在給一個經紀人做助理,走不開。”
另覓高枝的意思呗,沈戈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他一點不給淩笳樂留面子,“他給經紀人做助理,比給你做助理有前途?”
淩笳樂氣惱,随手抄起個什麽就往他身上扔。
是個桔子,就是他們從食堂帶出來,碩果僅存的那個。
沈戈兩手一扣,将桔子捧進手心,“為什麽?你給的工資低?”
這事對淩笳樂打擊挺大,他跟沈戈開不起玩笑了,“就是,怕我一直糊吧……他給經紀人做助理,能認識很多人,有了人脈以後就能自己單幹了。強子跟你挺像的,學什麽都特別快,也上心,他是想以後做經紀人吧,直接從藝人手裏拿抽成,那可比我給他發什麽紅包強多了。”
沈戈含義不明地低笑一聲,“那你可別說他跟我像。”
“哎,你別聽我說這些就覺得娛樂圈裏都是壞人,其實也有好人的。”
“你是在自誇嗎?”
“啊?”淩笳樂的嘴巴停在那個圓圓的口型,随即反應過來,美滋滋地笑了,“那是,我可是好得很。”他又誇沈戈,“等你以後出了名,咱們圈子裏的好人比例就又能提高一點。”
沈戈讓他說的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偏過頭去,露出英俊的側臉。
淩笳樂看着他,又強調了一次:“只要你願意,你肯定能出名的。”
沈戈似真似谑地問道:“出名有那麽好嗎?淩笳樂,我也問你個問題,等你兩年後現在這個經紀約到期,你還會簽別的公司嗎?”
淩笳樂微怔,一如他剛才那般無奈地回道:“沒想好。”又忍不住說道,“沈戈,我老覺得你不像是剛認識我,你像是認識我很多年了,特別懂我。這種事我跟李李說他都不一定能理解,他就一直覺得,等我解了約,換個新公司就一切都好了,他不知道其實我……”
“其實你已經不喜歡當明星了。”
淩笳樂無趣地擺了下手,“唉不說這個了,你給我講講今天導演說的那個,希區柯克的什麽片子?我沒跟上。”
沈戈也想起來:“《群鳥》,我剛才上樓前正查着呢。”
他再次拿出手機找出網頁,将屏幕調轉過去給淩笳樂看。
淩笳樂伸着脖子看了兩行,就拍拍自己旁邊:“你坐這邊吧,一起看。”
他們都穿着寬松的T恤和大短褲,又是去床上坐,沈戈有些遲疑。
淩笳樂竟然一下子就看懂他的顧慮,低頭繼續看手機,假裝什麽都沒問。
“哦,災難片啊,難怪……幸好咱們導演沒那麽瘋狂。那個什麽黃油呢?”
沈戈還記得電影名,便拿過手機搜了搜,随即變了臉色。
不是什麽好事,原來是拍攝qj戲時臨時增加了橋段,讓不知情的女演員大驚失色。
沈戈還在猶豫怎麽解釋這事,淩笳樂已經将手機搶過去,大致看了看,也沉默了,半晌後才又問道:“這樣正常嗎?”
沈戈不由想起今晚的事,就是這個感覺,“不正常。”人們到了片場,就好像分不清現實和拍戲,都開始變得不正常。
兩人各自沉默思考半晌,淩笳樂說:“還有一個什麽來着?打什麽?”
沈戈拿過手機搜索,臉色霎時比之前還難看。
“是什麽?”淩笳樂要搶他手機,被沈戈避開,“你別看了。”
他越這樣遮遮掩掩,淩笳樂就越好奇,跑到他那邊和他搶。
他的身體一往沈戈身上壓,手一往沈戈胸膛上貼,沈戈立刻就輸了,被他把手機“搶”走。
“ ‘打真軍’一詞出自粵劇舞臺,原意是武打演員不使用替身用真功夫對打。現引申為……”淩笳樂住了嘴,慌張地看着他。
“導演說他不會這麽過分。”沈戈忙安撫他,“你有替身,不會的。”
淩笳樂讷讷地點頭,還是一副消化不良的臉色。
沈戈笨拙地轉移他的視線,拿起那只桔子問他:“吃嗎?”
淩笳樂頓時露出無語的表情。他似被成功轉移注意力,吐槽道:“你今天第幾次問我吃不吃桔子了?你怎麽老想讓我吃桔子?”
沈戈心虛地笑笑,低頭剝桔子皮。
“哎我都刷牙了——”
沈戈停下動作,擡頭看他。
“算了算了,你繼續。”
沈戈便将整只桔子都剝出來,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淩笳樂。
淩笳樂接過桔子後沒有着急吃,而是毫無征兆地問了他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沈戈,我們拍這種題材,你不會在拍戲的時候又喜歡上我吧?”
沈戈低頭掰下一個桔子,沒有吃,只捏在指尖,擡起頭似笑非笑地問道:“還說我老問你吃不吃桔子,你怎麽老問我喜不喜歡你?這麽自戀?”
淩笳樂松了口氣,心裏踏實了不少,“不是,就是咱們這個戲,實在是……我就有點擔心……萬一真什麽了,那咱們這戲就沒法拍了,我也肯定會傷你的心的。”
一般這種話題說到這裏就可以終止了,這是成人之間的默契,因為再多說一句都會造成某一方的尴尬為難。
一向有分寸的沈戈今天屢屢失了分寸,故意跟他作對似的追問:“為什麽?”
果然,淩笳樂為難了。可憐他不會同人兜圈子,費勁地解釋道:“因為我不想再在圈兒裏找了,而且……而且……”
“而且你不是bi,是吧?”
淩笳樂有些窘迫地看他一眼,承認了:“都是炒作,假的。”說完又趕緊加一句,“你千萬別給我說出去,誰都別說。”
沈戈稍顯刻薄地冷笑一聲:“又是秘密?”
淩笳樂以為是自己的話哪裏不得當,傷到了他的自尊,好聲解釋道:“我沒有覺得你不好,也不是歧視的意思,我最好的朋友就是gay,我絕對沒偏見的。”
這下好了,就在沈戈以為他無依無靠、剛剛下定決心要保護好他的時候,他又冒出一個“最好的朋友”。
“沈戈,我真的特別喜歡和你在一起,但是不是那種喜歡,你明白嗎?我特別喜歡和你一起拍戲、一起看劇本,我從來沒跟人這樣聊過天,我特別喜歡和你說話,我覺得你也是一樣的,是吧?我覺得你和我聊天的時候你也是挺高興的,對嗎?”
“……嗯。”
淩笳樂為着他這一聲“嗯”而分外動容,誠懇地看着他說道:“這種喜歡就讓我覺得很真實,喜歡和我說話,喜歡和我拍戲,喜歡看我跳舞,或者就是單純喜歡我的長相,就都是有原因的,比那種平白無故的喜歡都有道理。那種憑空來的喜歡,最後肯定會失望的,喜歡就會變成不喜歡,甚至會變成讨厭,變成恨,我最害怕的就是那種,寧可他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
又是“他們”。
生活大概沒教給淩笳樂什麽好東西,但是确實告訴他一個真理,就是生活總不會如你設想的那般進行下去。
“意料之外”總在發生,有的是意料之外的好,有的則是意料之外的壞。淩笳樂肯定是沒經歷過什麽好的,所以他碰到自己喜歡的,就不敢讓它有半分改變。
沈戈心軟了,舍不得再為難他。每當淩笳樂一這樣嚴肅地同他說話,他都會心軟,他知道這是又笨又懶的淩笳樂吃夠苦頭後,逼着自己經過多少個茶飯不思和夜不能寐才總結出來的真知灼見。
沈戈手裏把玩着桔子,聞到的卻是桔皮混了甘甜的苦澀。
他灑脫地笑起來,好像剛才那嚴肅的對話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怎麽突然這麽正經,想起這個了?因為我給你剝桔子?那小李肯定是愛你愛到無法自拔了。”
淩笳樂哈哈大笑,徹底放下心來。
“你放心,我從來沒對誰喜歡上第二回 的。”沈戈向他作出保證。
這天晚上,沈戈夢到淩笳樂了。
……
這天晚上,沈戈夢到淩笳樂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淩笳樂,第一次試鏡和第二次試鏡之間的那小段時間裏,他幾乎天天夢見淩笳樂,至于夢見淩笳樂幹什麽,或者說被他幹了什麽,他是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對方知道的。
這次的夢一開始就有點兒特別,雖然依舊是沒穿衣服的,但不是在床上了,而是在片場,還是澡堂那場戲。
拍那場戲他本來是沒去看的,在夢裏卻栩栩如生,可見他背地裏按捺不住地設想過多少回。
淩笳樂渾身濕透,蹲在地上,背對着他,雙手抱着自己,冷得瑟瑟發抖。
他忙跑過去,視線情不自禁地沿着他順滑的脊背往下滑,直到滑過半個屁股就不好意思再往下了,就又順着脊背往回爬,最後定格在他頸後第二塊凸起的脊椎關節上。
在夢裏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伸手就拿到一條幹燥溫暖的浴巾,披到淩笳樂身上,裹着他讓他站起來,面朝向自己。
淩笳樂将臉埋進他懷裏,躲着旁邊的攝像機。
這姿勢讓沈戈英雄主義情節爆棚,一腳将那攝像機踹翻。
淩笳樂擡頭沖他笑了,對他說:“我想洗熱水澡,夏天洗熱水澡對關節好。”
沈戈便擰開水閥,兩人頭頂的花灑立刻灑下熱水來,如他心意的溫度,讓淩笳樂舒服得眯起眼。
淩笳樂竟然在他懷裏扔了浴巾,拉着他的兩只手放到自己腰側,收進去的兩個窩,擱他的手剛剛好。
沈戈的兩只手掌立刻就活了,情不自禁地收攏手指,用了力,卡在那玲珑處。
原來它們一直記得這副皮肉的好手感呢……
淩笳樂很是大度地拿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