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拉鈎
攝影師在鏡頭裏看見另一名主演過來,還以為是在表演,便将鏡頭再往上調了調,将沈戈也收入畫面。
“淩笳樂。”沈戈在淩笳樂身後彎下腰,将浴巾搭在他背上,将傘撐在他頭頂。
一個主演喊了另一個主演真實的姓名,攝影師覺得鏡頭可以停了。
攝影将機器從酸疼的肩膀上取下來,跑去最近的屋檐下躲雨。
“淩笳樂,”沈戈蹲到淩笳樂面前,依舊給他舉着傘,“你行不行啊,哭這麽猛?讓我看看你,眼淚是不是比這雨都多?”
淩笳樂從膝頭擡起頭來,眼睛、鼻尖、臉蛋都是通紅的,整個人像只從裏濕到外的蘑菇。
沈戈微微一怔,随即撩起浴巾一角,在他臉上不太溫柔地揉了一把,“行了,不哭了。是他們不對,你別讓自己難受……那邊還有人看着呢——”
兩人一起向遠處看去,王導那邊已經散了,連小李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淩笳樂重新把頭埋進膝頭,沈戈拿起浴巾一角給他揉頭發。
“沈戈,當聰明人是什麽感覺?”淩笳樂突然擡頭問他,甕聲甕氣的,幾乎被雨聲蓋過去。
沈戈停下手,不知該如何作答。
“是不是世界對你們來說就特別簡單,什麽事都特別容易,想幹什麽都能幹成?”他一邊這樣問着,眼裏又湧起一汪水。
沈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你也不笨啊,淩笳樂,你一點兒都不笨,你可能就是……還需要稍微再努力一點兒。”
淩笳樂委屈極了:“我怎麽不努力了?你憑什麽說我不努力?我六歲就進練習室學芭蕾,那會兒你都沒出生呢!你不是來安慰我的嗎?你憑什麽那麽說我啊?”
沈戈忙承認錯誤:“我說錯了,你很努力,學芭蕾很辛苦,我知道,我看過那個電影,小孩們小時候壓腿的時候都疼哭了。”
淩笳樂低頭用浴巾抹了把臉,“我小時候壓腿的時候沒哭,我天生軟,一壓就下去,但是我也不是沒吃苦!我力量差,就老得練肌肉……”他又擦了把臉,“我跟你說這個幹嘛,你什麽都不懂。”
“我就是想跟你說,我最讨厭別人說我不努力!我五歲開始學芭蕾,之後每天都是六點起來開始練功,除了幾次發燒、一次發水痘、一次骨折,除了這幾次例外,我天天六點起來練功,一直練到晚上九點!那時候每天晚上躺床上,都覺得身上每一塊肌肉都不是自己的,我這樣過了十一年。沈戈,我就問你,你行嗎?”
沈戈立馬搖頭:“我肯定不行,我肯定受不了那種苦。”
淩笳樂用手抹了下臉,“後來我跑了,去當練習生……之前跳芭蕾養成一個壞習慣,老是不自覺站成外八。我們那個老師是從韓國請過來的,天天拿着個小竹棍,只要看見我站成八字腳就拿小棍抽我小腿。剛開始我改不過來,每天睡覺的時候看見小腿都是紫的……”
沈戈擡手擦擦他新掉出來的眼淚,“那老師真不是個東西。”
淩笳樂跟着附和一聲:“真不是個東西!”他吸吸鼻子,繼續說道:“後來出道了,一下子就火了,天天都是通告,每天能睡五個小時就不錯,還得有一半是在車上飛機上睡的……有時候錄節目的時候,半天沒被主持人cue到,就直接在現場睡着了,回去就又得挨罵……沈戈,我問你,你試過連着48個小時不睡覺嗎?要是你你受得了嗎?你憑什麽說我不努力?”
他看起來都要委屈死了,五官皺成一團,還分外不解,“我過得也不好啊,為什麽大家都老覺得……好像我就是走了狗屎運,就是撿了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你們誰試過48個小時不睡覺啊?”
沈戈嘆氣,“我也有48個小時沒睡覺的時候,确實不好受。”
淩笳樂挺驚訝,“你幹嘛不睡覺?也有人逼你啊?”
“我自己逼我自己……平時沒好好上課,考前就得突擊。”
“那你考過了嗎?”
“考了專業第一。”
淩笳樂推他一下,險些給他推個趔趄,“我就讨厭你們這種聰明人!”
沈戈重新換了個姿勢,将一只膝蓋壓低保持重心,以防他又冷不丁推人。
淩笳樂像是真讨厭他了,生悶氣似的偏過頭去,“我真是讨厭死你們這種人了。憑什麽大家都是人,你們就能做成,我就老是那麽難,什麽做不成,好像怎麽做都是錯,怎麽選都是錯,好好的日子越過越差……”
“這不是聰不聰明的事兒,淩笳樂,這其實跟你花時間去幹什麽有關系。”
雨點打在傘上,“噼裏啪啦”的有點響,沈戈往前湊了湊,兩個人挨近了躲在傘下,“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別生氣。你以前再努力,那是你以前跳舞的時候,跟你現在當演員沒有太大關系。”
他一說這個,淩笳樂更是滿腹委屈,又趴回膝蓋上,肩膀哭得一抖一抖。
沈戈猶豫着,将沒拿傘的那只手放在他頭頂輕輕地摸了摸,“也不是完全沒關系吧,我覺得你演戲挺有靈氣的,我就覺得可能是以前學跳舞的功勞。”
“有靈氣?導演說的?”淩笳樂擡起頭看他。
沈戈收回手,望着他那雙期盼的眼睛,撒謊了:“是,導演說的。導演說今天上午那個鏡頭多虧了你。我覺得也是,要不是你帶我,我今天肯定過不了,肯定要被導演罵死了。”
淩笳樂眼神黯淡幾分:“導演才不會罵你……王導對你多有耐心呀。”
沈戈當然也察覺到了,王序對他明顯比對淩笳樂要好,他很擔心淩笳樂會因此生氣。
淩笳樂用他那雙水汪汪紅通通的大眼睛埋怨着他,“導演對你那麽偏心,我都快嫉妒了。今天你拍第一個鏡頭的時候又希望你能演好,又怕你演太好,顯得我太差……”
沈戈笑了。
“快”嫉妒就是“不”嫉妒,真正嫉妒的人才不會把心底那點醜陋說出來。
“那以後導演教了我什麽,我都原封不動地告訴你,咱們一起進步,好不好?”
“真的?”
“真的。”沈戈毫不遲疑地點頭,“既然咱們兩個都是菜鳥,又被湊成一堆,那咱們以後就一起學習、一起摸索,一起進步!好嗎?”
淩笳樂聽進去了,心裏升起小小的期盼, “那……你能把你那本書借給我看嗎?我想補補課,之前學的東西都忘了……”
“哪本?《表演訓練手冊》?可以 。”
“那你能給我寫一張那個繞口令嗎?就是你貼床頭那個,‘八百标兵奔北坡’……”
沈戈接口道:“‘炮兵并排北邊跑’,當然可以,但是你得保證每天都練,別讓我白寫。”
淩笳樂的視線裏帶了一絲探究,往前湊得更近了些,将他的神情盡收眼底,“沈戈,你是不是又喜歡上我了?”
沈戈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立刻否定:“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咱們兩個一起拍戲,得互相幫助,就像之前我幫你理解人物,今天你幫我忘記鏡頭……”
淩笳樂明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沈戈見他如此,剛才跳錯拍的那顆心也跟着安然落回肚裏,但是又似乎沉得有點太靠下,胸腔裏一時空蕩蕩的。
“那你——這麽關心我,就是想跟我和好,是吧?”
沈戈笑起來:“嗨,我還以為早就已經和好了呢。”
淩笳樂沒和他開玩笑,分外認真地問他:“你是想當明星的,對嗎?”
沈戈短暫地沉默片刻,也認真起來,點了點頭。
他在今天之前,還沒有想過那麽遠,能拍電影,還是王序的電影,就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但是兩個小時前,梁制片對他說:“沈戈,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兒。”
那一瞬間他像被一塊鐵板直擊面門,惱火、憤懑、憋屈,心頭只剩一個念頭——如果他也是個腕兒,是個闵淮安那樣的腕兒,他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沖那個梁制片喊道:“你給我閉嘴!”
“沈戈,你信我的,我別的不怎麽行,但在圈裏見過的人太多了,我看得出來,你要是想出名,是肯定能行的。”淩笳樂看着他的臉,篤定地說道。
沈戈不由一笑。
淩笳樂看着他,心想着,沈戈這長相太招鏡頭喜歡了。
他平時不笑的時候,英俊得刊心刻骨;他這一笑,便是大地回春,暖和又有生機,讓人打心窩裏覺得亮堂。尤其是他眼裏那些關心,都那麽真切明了,讓人被他這樣望着,就覺得心裏特別踏實。
“這次不能再看錯人吧?”淩笳樂這樣想道。
“我本來不喜歡和圈裏人交朋友的,尤其是藝人。”他小心謹慎地端詳着沈戈,想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來證明這人不可信,這樣他就省心了,就不用冒任何風險了。
“還得有個‘但是’吧?”沈戈裝出輕松的口吻。
淩笳樂輕笑一聲,“你可真聰明,是,還有個‘但是’……但是,如果你能答應我,以後永遠不在網上搜我的名字,我就把你當朋友。”
他挺直腰背,這樣兩人面對面蹲着,他竟然比沈戈都高了一點,眼神謹慎到犀利的程度:“你能做到嗎?”
沈戈也微微挺直了腰板,就又比淩笳樂高了一些,幹脆地回答道:“能。”
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當時犯蠢了。
淩笳樂這個人就在他跟前,他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先于謠言認識了他,卻還是輕易信了別人的眼和嘴。
“那一言為定。”淩笳樂伸出小拇指。
沈戈低頭看着他圈成半圓的小拇指,忍不住笑了一下,伸出手輕輕勾住,在空中晃了晃,“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