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
拍完沈戈的第一組鏡頭後,下雨了。
劇組停工半天,沒等來陽光,卻等來風塵仆仆的梁制片。
拍攝暫停,改為開會,淩笳樂跟着王序和梁制片他們回到那間“會議室”,這次沈戈也要參加。
梁制片用詞很委婉,客客氣氣地向淩笳樂說明這次公關危機花了劇組多少錢、欠下多少人情以及還有哪些可預測或不可預測的不良影響。
就在他們剛剛拍攝“張松與江路相見”的幾個小時裏,不少有分量的電影人紛紛轉發《汗透衣衫》最新的那條微博,恭喜王序新片開機。
很少有人用“文娛圈”這個詞,有人喜歡說“娛樂圈”,有人喜歡說“文藝圈”。就如淩笳樂曾經對沈戈說的,電視圈和電影圈之間有道看不見的壁壘,“文藝”與“娛樂”之間亦然。
沒有人明言過,但那種泾渭分明的氛圍一直都在;并且根據過往經驗,但凡這兩個圈子故意或無心地發生碰撞,往往不是擦出驚豔的火花,而是留下醜陋的坑洞。
淩笳樂是“娛樂圈”紅人,那些資深的幕後電影人、平日低調的老戲骨們則是“文藝圈”的骨幹。
這些人貿然與“淩笳樂”三個字沾了邊,頓時引發廣大網友的不快,紛紛表示說,他們讓淩笳樂滾出娛樂圈,可不是讓他去和這些老藝術家碰瓷兒。
可巧的是,就在淩笳樂最新的醜聞爆出之前,微博被頂到最上面的兩熱搜皆是關于國外某著名電影節:今年不僅有兩部重磅級華語片參展,更有新生代“華人之光”美名的闵淮安被邀請去做評委。
而“淩笳樂約會年上女友”的新聞一出,頓時霸占好幾個熱搜,将電影節和闵淮安都擠到下面。
許多人嘲諷說淩笳樂法力無邊,只要他的名字一出現,整個網絡的格調都被拉低了十八個等級。
“顯然,不能讓我們的電影一直給人留下‘低格調’這個印象。距離正式宣傳還有好幾個月,如果這幾個月中,人們一想起《汗透衣衫》就覺得low, 這個印象砸實了,到時候再怎麽宣傳也不好扭轉了。”梁制片對王序這樣說道,眼睛卻總看向淩笳樂。
淩笳樂羞愧難當,主動問道:“梁制片,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梁制片欣慰一笑,“我們打算補一個開機發布會,找點別的話題炒一炒,将之前的新聞蓋過去——當然這部分是劇組的工作,資金啊、人情啊這方面都不需要淩老師操心。”
“我主要是想淩老師再為自己的私事澄清一下,最好是能帶着您母親一起——”
淩笳樂開始搖頭,但梁制片依然在說:“我聽說您母親曾經是國家芭蕾舞團的首席,看照片也是氣質形象非常好,不就是網友們喜歡的‘高格調’嗎?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您以您個人的名義,和您母親一起出現在大衆面前——”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淩笳樂使勁搖頭,“我媽媽不摻和這些事,不能把我家人攪進來。”
梁制片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依舊耐心說道:“我理解淩老師想要保護家人的心情,但是,現在這件事就是和您家人有關的,我想,他們也是願意出來解釋一下吧,既是維護自己的形象,也是保護你——”
“不用。”淩笳樂像個表情木然的洋娃娃,只會搖頭說“不”:“我爸爸媽媽不看這些東西,他們不知道。”
梁制片差點笑出來,這使得他的語氣更顯和藹:“做家長的為了讓孩子放心,總愛說些善意的謊言,但是不可能不知道呀。就算您家裏人不上網、不玩微博,那他們周圍的同事朋友總有知道的,然後轉達給他們吧?”
梁制片認真地問道:“淩老師還沒跟家人聊過這件事嗎?這是所有人的危機,我認為您應該和您家裏人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這樣才是對家人的保護……”
不論他怎樣循循誘導,淩笳樂就只是搖頭,“他們不看這些,他們的學生也不看。”
說到後來,梁制片也有些煩了。淩笳樂這事對劇組而言簡直是飛來橫禍,平白打亂宣傳節奏,造成這麽多麻煩,淩笳樂竟然還這樣不配合,讓他的語氣不由強硬起來。
他一強勢,說的話開始難聽,淩笳樂就連“不”都不會說了,只是低着頭沉默,不給一點反應,好像現在說的這事和他淩笳樂根本沒關系。
就像在那個酒店的廁所裏、在那個飯桌上,那些記者、那個投資人,肆無忌憚地說着關于他的下流的話,他都假裝沒聽見。
好像他假裝沒聽見,那些聲音就真的不存在;好像他不去看,亭子外的那些眼睛就真的不存在;他明明還端正地坐在那裏,卻好像已經縮成一團,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恨不得将自己和世界徹底隔絕。
這不叫無動于衷、充耳不聞,這是逆來順受。
這樣的淩笳樂,不是嬉笑着沖沈戈丢櫻桃核的那個,不是揚起下巴傲慢地沖沈戈翻了個白眼的那個,不是拿着畫筆在太陽底下對着一棵樹發呆偷懶的那個,更不是撐着窗臺探出大半個身子、用他清澈的雙眼眺望遠方的那個。
沈戈受不了了,咬着牙沖梁制片低吼:“不能再逼他了!您看看他……您看看他……”他咬牙切齒,克制着心中的暴怒狂吼,求梁制片能好好看看淩笳樂那雙眼睛,求他能對淩笳樂心生幾點憐憫。
梁制片被他打斷,不悅道:“沈戈,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兒,你懂這些東西嗎?”
沈戈恨得兩眼通紅,轉頭去求王序:“導演!淩笳樂這種狀态還怎麽拍戲啊?”
可王序只是坐在那裏抽煙,一聲不吭,不知道心中作何想。
梁制片突然擡腳用力踹了下桌子腿,“我的要求很過分嗎!說得好像我是個惡人!沈戈,你自己問問他,他之前那些炒作哪個不比我的要求火爆?我就是讓他和他媽媽一起拍個照片而已,有對誰不利嗎?明明就是皆大歡喜的事,他能配合他公司去炒新聞,為什麽就不能配合劇組做解釋?”
他站起身,食指幾乎指到淩笳樂的鼻子上,“淩笳樂,劇組虧待你嗎?憑你之前的形象誰會你拍戲!你經紀公司獅子大張口,敢要五百萬片酬!之後你還拿喬,又讓我們添了一百萬!你知道闵淮安那樣的影帝願意要多少片酬來演江路嗎?——零片酬!零片酬!你這樣的演員,光你的片酬就占我們投資預算的——”
“行了啊,什麽叫他那樣的演員?他是我親手挑出來的演員,我覺得可以就可以。”王序終于說話了,“老梁,你适可而止。”
梁制片看起來已經快被氣得背過氣去了,分外不解地看着王序:“王序,咱們合作多少年了,你不是那種只知道談藝術、不懂外面大小事的那種導演啊,你怎麽就、怎麽就——”
“行了。”王序站起身,在煙灰缸裏撚滅煙頭,“我讓你帶一組鏡頭走,別再找我主角的麻煩了。他們還沒完全入戲呢,你這一攪和又得拖慢節奏。”
王序讓梁制片把淩笳樂今天剛拍的那組鏡頭帶走了——留着老氣發型的江路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穿着領子支棱棱的白襯衣、淺藍色的肥大大的牛仔褲、刷得雪白的回力球鞋,走在太陽底下、走在樹蔭裏,一步三踟蹰。
“拿作品說話,比什麽回應都有力。”王序這樣說道。
這是他的堅持和自信,梁制片和他共事十多年,知道再多說也無益,只丢下一句:“那淮安的人情你自己還,我不管了。”就憤然趕乘當天的飛機離開了南方。
雨還不停呢。
王序說:“我一般不建議這麽做,讓演員自己的情緒代替人物的情緒。什麽方法派、表現派,那些都不對,我就信一個,體驗派。”
淩笳樂和沈戈面面相觑。
王序哂笑:“聽不懂啊?”
“人生難免有失意,尤其現在這個時代,煩心事兒太多了。我向來都是把電影當成一個桃花源,進了片場,就不用管外面,世界就是這個故事。”
“笳樂,我今天把江路的傷心借給你用一次。”
王序本來是不“跳拍”的,今天為淩笳樂破例,要拍江路從沒頂的快感中清醒過後,逃出小賓館,在回去的路上,他陷入深深的自厭與迷茫中。
這一段本來也不是在雨中,但王序說:“既然老天要下雨,我們也沒辦法。在雨裏哭的橋段确實老,但橋段之所以用得老,還是因為經典。”
淩笳樂從賓館裏奔出來,沖進雨裏,攝影師扛着攝像機追在一旁——沒有滑軌、沒有防抖、沒有燈光、沒有收音,就靠攝像師肩上的那臺攝像機。
他甚至得控制着呼吸的聲音,因為淩笳樂跑得太快了,他一路追着,已經累得喘粗氣。
淩笳樂突然蹲下身,攝影師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拍到淩笳樂前面的空景。但是導演還沒喊停,他只得掉轉回來,繼續從上至下地拍攝淩笳樂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的樣子。
不是六月的梅雨那般輕綿,也不是八月的暴雨那般酣暢,雨點不輕不重地打在人身上,不算舒服,衣服濕透了粘住,也很不舒服。
攝影師時不時瞟眼遠處的王序,還沒喊“停”,他就不能關上攝像機;王序旁邊的小李舉着傘,另一只手臂上搭着浴巾,也是時不時地看向王序,一只腳已經急得邁出去。但他也不敢亂動,這是片場的規矩、是死令,導演沒喊“停”,誰都不能亂動。
沈戈突然搶下小李手中的雨傘和浴巾沖進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