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川
第二天一早,秋禾就被竹林裏的喧嘩聲吵醒了。
象是下了一陣急驟的雨,竹葉劈叭作響,夾雜着數不清的鳥叫聲。而窗外透進來的晨光,顯示着這是個大晴天。
昨夜的心事被這明媚的早晨沖淡了許多。秋禾在薄被裏伸了個懶腰,心想,氣候倒是挺适宜的,一夜他連風扇都沒開,這要是在城市,得整夜整夜開着空調才能入睡。
等秋禾慢騰騰起床洗完臉,他發現,新買的洗衣機已經從紙箱裏拆了出來,放在西廂檐下,還接好了進水管。原來昨晚外公忙了大半夜,竟是為了安裝洗衣機。
廚房裏,沈寶成已經把早飯做了,桌上擺着炒好的青菜,熱騰騰的饅頭,南瓜稀飯散發着清甜的香氣。
爺兒倆吃完飯,秋禾便積極表現,搶着洗碗刷鍋。沈寶成坐在桌旁,摸出根煙來,看看秋禾的背影,便只是拿在鼻尖聞了聞。
他見那盤青菜秋禾從頭到尾碰都沒碰,不由想,勤快是勤快,可又嬌貴,嘴又刁,難養着呢。
“我要去雲臺。晚上才得回來。中午你自己吃。”沈寶成說。
秋禾:“您去幹嘛?”
沈寶成最終把煙裝了回去,說:“去看山。中午吃剩的,等晚上回來我再炒菜。”
說完他拿起一個編織袋,裝進去幾棵蔥和一把青椒,用根長棍子撅起來,扛在肩上出了門。走出兩步,又回頭叮囑:“不要亂跑。”
“哎!”秋禾答應,心想,我倒是想亂跑,出門就是山,能跑哪兒去?
沈寶成已經順着門前那條路,朝山上走遠了。
昨天換下的衣服,已經洗了晾在屋外的鐵絲上。秋禾洗完碗,吃了藥,又尋了把掃帚,把家裏通掃了一遍,掃出了一頭汗。幹完這些,他就象個無主的游魂一樣,裏外游蕩了兩圈,心想,真是無聊!無聊死了!
他決定去鎮上看一看。如果能有賣太陽能熱水器的店子就好了。
秋禾鎖了門往外走,經過家旁邊一塊菜地時,看見蒜苗叢裏有個人,正低頭在地裏除草。身量太長,即使蹲着也能看出很大。不是白川是誰?
Advertisement
秋禾一見他就別扭,想到有人好好的路不走偏要跳窗,就覺得自己跟這種異類沒有什麽話好講。
白川聽到腳步聲,也擡起頭來,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飛快掉過頭去。
“哼!”秋禾徑直越過他,往鎮子方向走。
沒想到白川在他後面出聲了,“喂!”
秋禾回過頭,沒好氣地問:“幹嘛?”
白川站起來,埋頭看手裏一把蒜苗,說:“起霧了。”
秋禾看看天,晴空萬裏,一碧如洗。哪裏有霧?又哪裏象是要起霧的天氣?
這家夥不會在戲弄自己吧?
但昨天那場大霧讓秋禾印象過于深刻,他到底還是猶豫了起來。此地詭異的天氣,或許只有當地土著才會了解吧。本來他對這個鎮子就不熟悉,萬一在霧中迷路就麻煩了,——更何況,鎮子周圍的山上還有熊!
就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從南邊樹林裏流出了絲絲縷縷的白霧,很快,大片白霧象海潮似的,由南至北翻湧而來,片刻之間,四周就籠罩在一片白色水氣當中了。
秋禾立刻回頭,走向變得模糊不清的房子,心想,幸好還沒走遠。
半小時後,霧終于散了。秋禾重新鎖門往外走。經過菜地時,他往空無一人的蒜苗地裏看了一眼,心想,好吧,這個人也沒那麽讨厭。至少還記得提醒他。
秋禾順着路慢慢往鎮上走。沒有了霧氣,視線開闊,他這才發現,路旁山腳下有一條河,從開闊的稻田中穿過,流淌過涼石鎮。
涼石鎮以前是個鎮,後來鎮上的機構和別的鄉鎮合并,都搬遷到了另一個鎮上,因而這裏只留下了上百戶原住居民,依山傍水地住在一條路兩旁。路邊多是些賣農資的經銷店。中間夾着些服裝店剃頭鋪什麽的。一路上秋禾還看到一個網吧,裏面黑洞洞的,也沒什麽人,一副很蕭條的樣子。
秋禾很快走到了橋頭那家超市,只見門口一棵樹下,倒是坐了好幾位老奶奶,圍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擇韮菜。
超市女老板也在門外,老遠就看到秋禾,沖他大聲喊:“秋禾,到這裏來坐一會兒。”
秋禾便跑過去,沖女老板招呼:“花娘娘。”
旁邊坐着的一個老婆婆便仰起頭問:“金花,這是哪一家的孩子?”
原來花娘娘大名張金花,她親熱地拉着秋禾,為大家介紹:“您還不知道吧?這是寶成大伯的外孫秋禾,昨天才從大城市過來。”
她着重強調了大城市這三個字。這話立刻在聊天的婆婆們中間引起了強烈反響,有好幾位都站起來,拉着秋禾問長問短。
涼石鎮太小,本地居民無不沾親帶故,随便提到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轉彎抹角的親戚。敘起來,這裏的老人都算是秋禾的長輩。一幫老嬸子和婆婆們,對這個乖巧文靜又好看的男娃娃誇了又誇。
“我們秋禾,比林家的那個孩子長得還好些!”一位婆婆斷定。
另一位不以為然,“男娃娃長那麽好看幹什麽?第一要緊的是懂事!我們秋禾一看就很仁義,哪象林家那個娃,見了你跟仇人一樣!”
還有個婆婆笑咪咪地說:“秋禾,小時候我還奶過你的媽呢。你外婆奶水不夠,你媽在我這裏吃了足三個月!”她自豪地伸出顫微微的三根手指頭,又感嘆說:“一晃,石榴快有二十年沒回來了,快呀!”
另一位立刻眨着昏黃的老眼,盯緊秋禾,“你媽現在還好麽?你爸呢?這回咋沒一起回來看看你外公?”
秋禾被看得很不自在,他對自家的事不想多說,只好沖她們一味地笑。
先頭說話的婆婆又說:“你媽也是!跟自己的親老子怄再大的氣,能這麽恨一輩子?等她回來了,我是要說她的!”
秋禾拿這些八卦的老太太們沒有辦法,最後是花娘娘解救了他,截口說:“罷了罷了,石嬸子,當着孩子的面,不要提那些老古代的事情了。”
花娘娘把他帶去超市後面的院子裏,搬了個小竹椅讓他坐,她則坐在旁邊洗起了衣服,又問他:“你外公呢?去雲臺了?”
秋禾點頭,順便問:“外公去雲臺幹嘛?”
“巡山呢。咱們這後山幾千畝山林,都是你外公看着。”
秋禾這才知道,原來外公是護林員。聽花娘娘那意思,以前她沒嫁過來時,這裏是個林場,沈寶成那時就在場裏當護林員。十多年前,一戶姓林的人家過來,把涼石鎮後山這片幾千畝的山林全買了下來,沈寶成就接着給這家人護林。
山頂一個叫雲臺的地方有一座瞭望臺,沈寶成每年秋冬的大多數時間都呆在上面,預防山火和盜樹盜獵的人,現在雖說是夏天,但沈寶成仍然每隔幾天就要上雲臺去看看。
秋禾問:“這麽說,我外公現在是在幫林家看山?”
花娘娘點頭,“可不是?按理說,現在是林家給你外公付工錢。不過我看夠嗆。——白川一個小孩子,自己都顧不過來,還到哪兒拿錢給你外公去?”
秋禾眨眨眼睛,“跟白川有什麽關系?”
“白川的爺爺叫林祖昌,當年就是他買的這片山。買了就走了,一直托你外公在這兒照看。前五六年,住你外公隔壁的陸老四要搬到縣城去,把房屋賣給了林家,後來白川就住過去了。——你說有沒有關系?”
秋禾這才知道白川原來姓林,他有點詫異地問:“他不是本地人?一個人住在那裏?”
“可不,也是怪可憐的,也不知道爹媽還在不在。林家也算有錢人家吧?十多年前買下這片山地就花了幾百萬。可再有錢又怎麽樣?就這麽把個孩子丢在山裏,也沒人管。白川一個人進進出出,也從來沒看到什麽人來看過他。真作孽!估計手裏也沒什麽錢!你看這山買了十幾年了,一直就荒在這裏,也沒做個啥。——不過倒是方便了我們,進山撿個柴禾,打兩只兔子,你外公和白川也不會說什麽。”
秋禾立刻腦補了一場豪門內鬥,并且推斷出,白川很有可能是被大家族趕出來的私生子。
難怪他脾氣那樣古怪!無論誰有過這種遭遇,性格都會變得偏激一些吧!
秋禾想,看在他今天早上主動提醒他天氣的份上,昨天的事他也就不跟白川計較了。不過,回去一定要跟他說清楚,随便爬別人家窗戶這種行為是不對的!
想到窗戶,秋禾終于記起了此行的目的,便向花娘娘打聽鎮上有沒有賣熱水器的店子。
秋娘娘直搖頭,“咱們這小地方,一眼從鎮頭望到鎮尾,哪來賣這高檔東西的店?你要裝熱水器的話,等我們家石老六從城裏進貨時,叫他給你帶一臺回來!”
秋禾大喜,兩人講定,晚上等花娘娘的老公石老六回家了,就托他買回來。臨走時,花娘娘又拿出一包松籽,說是自家采的,孩子們都外出打工不在家,吃不完,死活塞給了秋禾。
秋禾一邊磕松籽,一邊住回走。
路上秋禾又遇到幾個老人,都朝他笑得一臉褶子,還很親熱地喊他的名字,讓他“來家裏玩”,秋禾也認不出誰是誰,但他很會裝乖,就都一律笑着問好。
走近那棵樸榔果子樹時,秋禾發現,樹下居然停着兩輛車,而且是一輛寶馬和一輛別克。這在小鎮裏可是相當稀罕,路過時,他不由多打量了幾眼。
就在秋禾順着小路往坡上走時,從上面下來了幾個人。
那幾個男人,光看衣着就知道不是小鎮居民。走在中間那個年輕點的,穿着件阿瑪尼,不知為什麽,臉色鐵青。旁邊兩個中年男人正低聲下氣地解釋什麽。後面一個胖子則高門大嗓地說:“劉總,你放心,這件事跑不脫,包在我們身上!”
另一個花襯衣極嚣張地接口:“媽個逼!軟的不行咱們來硬的,一個小B崽子還怕搞不定他?”
這群人邊走邊講,路過秋禾時,都有些詫異地看着他。秋禾穿着松松的棉T恤和九分褲,運動鞋幹幹淨淨,腕上松松帶着運動手表,是個漂亮時尚的少年郎,并且一望而知不是本地孩子,走在這閉塞的小路裏,難免讓人感到驚奇。
臨上車時,看到秋禾在偷偷打量他們,一個脖子上挂根金鏈子的家夥還從車窗伸出根中指,說了句什麽,引得車內一陣哄笑。之後兩輛車一踩油門,呼嘯而去。
秋禾趕緊把眼光移開,憤憤地想,可惡!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幫流氓地痞!
到家後,秋禾看到電腦,才想起自己忘記打聽裝寬帶的事了。他決定去隔壁找林白川問問情況,順便緩和一下兩人的關系。這兩天他在鎮上都沒看到什麽年輕人,估計都出門打工去了。好不容易有個同齡人住隔壁,還是盡量好好相處吧。
秋禾從房間裏翻出幾包帶來的薯片魚幹,來到隔壁,只見大門緊閉,也不知白川在不在家。
他在門上拍了兩下,正要開口,就聽裏面傳來怒喝:“滾開!不要來煩我!”
秋禾瞠目結舌片刻後,臉都氣紅了。
他轉身就往家走。可惡的家夥!這種人是怎麽在世上活這麽大的?活該被人趕進深山裏來受苦!一點都不值得別人同情!
秋禾剛下臺階,他身後的門就被大力打開,林白川怒不可遏地站在門裏,看見是秋禾,明顯怔了一下。
秋禾憤然回過頭,對白川怒目而視。
在秋禾氣勢洶洶的目光下,白川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大眼瞪大眼,對視片刻,秋禾傲然轉身,憤憤地回家去了。
他對自已說,以後再也不要搭理那個衰人!小爺我要是再理你,就跟着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