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雲臺
沈寶成傍晚才回家,一進門就從肩上缷下個袋子,沖秋禾喊:“拿盆出來洗桃子。”
秋禾從廚房裏拿了洗菜盆,放在院裏的水龍頭下接水,沈寶成便把袋裏的桃子往外倒,小山似的倒出一大堆來。
秋禾蹲旁邊看,“外公,這哪兒來的桃子?鎮上沒看見賣水果的呀。”
沈寶成拿起一個桃兒,用手抹抹上面的浮毛,咬了一口說:“山上摘的野桃子。”
“哇!這麽多野桃子?”秋禾很驚喜,把外公手裏的桃奪下來,丢進盆裏,說:“你去歇着,我來洗。”
沈寶成便在旁邊的竹椅上坐下,看秋禾把桃子泡進水裏,又拿出個塑料袋來,連桃帶水裝進去不停晃蕩,過了一會兒拿出來,桃子表皮上的毛洗得幹幹淨淨。
沈寶成不禁說:“你這倒是個好辦法。洗得又快又幹淨!”
“誰叫我聰明!”秋禾大言不慚,從洗好的桃子裏挑了一個,遞給外公,兩人坐在院裏吃桃。
那桃子外皮是青的,個子也不大,看着不起眼,吃起來倒是又甜又脆。秋禾一邊啃桃兒一邊問:“山裏有很多野果子樹嗎?”
沈寶成點頭,話比昨天也多了些,說:“等過段時間,山裏的野葡萄熟了,我帶你去摘,回來咱們釀酒。你喝不喝酒?”
“家釀葡萄酒?我會呀,我看我媽釀過。”秋禾眼睛發亮。
“她那釀的是算什麽玩意兒!”沈寶成十分不屑,看看秋禾,又露出點笑意:“釀完酒,就到了板栗熟的時節了。”
秋禾興奮壞了,“我最喜歡吃板栗了!外公,等板栗熟了你帶我去摘,我給你做板栗炒仔雞吃,不騙你,我做得可好吃了!”
“好,過兩天鎮上有趕集的,我去買兩只雞。”沈寶成點頭,又吩咐:“把桃子裝一盆,給白川送點過去。”
秋禾沉下了臉:“不去!他自己沒長手?自己摘去!”
沈寶成觑了觑秋禾臉色,“你們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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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哼了一聲,傲然說:“我跟他吵架,是拉低自己的智商和品位。”他憤憤吃了會兒桃,又問:“外公,林白川為什麽要到咱們鎮上來?”
“咋?”沈寶成擡眼看他。
秋禾撇撇嘴,說:“我今天到鎮上去,花娘娘說,林白川怪可憐的,一個人來了以後,他們家都沒有人來看過他,是真的麽?為什麽?”
沈寶成瞥了秋禾一眼,口氣不輕不重地說:“別聽人嚼舌頭!人家林家的事,你打聽了幹嘛?”
秋禾憤憤不平地說:“那他不是還要發你工資嗎?花娘娘說,這些年你光幹活兒,沒怎麽領過工資!是不是真的?”
沈寶成不以為然地笑笑,“瞎講!”停了停,又說:“你從縣城坐車進來,看到路邊那些坡地了沒有?”
秋禾點頭。
涼石鎮離縣城有七十多公裏,一路都是丘陵地帶。從縣城到鎮上的那些山路邊,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呈現出火熱發展的勢頭。有些山頭也種了樹,一行行整整齊齊,栽着些桂花、紅葉石楠等景觀苗木,一望而知是有人打理的莊子。只有涼石鎮後面的這些山,什麽雜樹藤蔓灌木都有,莽莽蒼蒼連成片,人都走不進去。
沈寶成:“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前頭那些山田,一旦給人買了去,人家恨不得連路都不讓旁邊人走。你再看看我們鎮上,一年上頭,鎮裏人春天上山割筍,夏天采菌子,秋天打柴禾,冬天獵野味,哪裏饒過這山了?人家白川也從來沒攔過一次。鎮上人說起來,我是為林家看林子,其實,這幾千畝山林,不就是涼石鎮人自己的麽?”
秋禾撇撇嘴,“那也不能讓您白幹!進山采菌子的又不光您一人!”
沈寶成從桃子裏挑出幾個大點的、好看點的,裝進一個袋子裏,說:“我怎麽白幹了?裏頭山窪裏有十幾畝地,本來是白川的,現在白給我種,吃喝不用愁。再說了,人家也不是不給錢,只不過沒有按月發。誰還沒有手頭緊的時候?做人不光為錢,也要憑良心。”
說完,他就起身,親自到隔壁送桃子去了。
秋禾對着外公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心想,林白川怪裏怪氣的,外公也是個怪人,這兩個怪人倒是天設地造的一對,難怪能平安無事地相處這麽多年。
眼看外公帶回來的那堆桃子吃不完,秋禾動起了腦筋,做成桃子沙拉、桃子果醬、桃汁冰棒,連吃好幾天,終于一個也沒浪費地消化完了。
秋禾熬果醬時,沈寶成背着他嘀咕:“浪費我的糖!”
結果熬好的果醬塗在饅頭上吃過一回後,沈寶成服了氣,真心實意地說:“秋禾怪能幹的!”
秋禾趁機鼓吹道:“外公,科技改變生活!我們把家裏電腦裝上寬帶吧。到時我在電腦上一查,什麽菜都能給你做出來!”
他外公果然中計,點頭說:“是有那麽回事。我看白川也是往電腦跟前一坐,就啥事兒都知道了。改天我問下白川,看能不能從他家裏牽一根線過來,兩家搭着使。”
秋禾很不服氣,說:“全鎮難道就他一個人裝了寬帶?你問別人去!”
“這不是近麽?”沈寶成對兩個孩子的矛盾十分不以為意。
有天早上,爺兒倆吃完早飯,沈寶成又準備上山。秋禾在家閑得長草,忙提出要求,說自己也想去雲臺看看。
“咱家離雲臺有多遠?我去認認路,下回有事找你也能摸到地方。”
“倒也不遠,一個小時就能到。”沈寶成把秋禾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最後命令道:“進屋換件長袖衣服去!”
等秋禾換好衣服,沈寶成已經給他削了根不長不短的棍子,握手的地方磨得光溜溜的,又纏了一截布條,拄在手裏剛剛好。
沈寶成背了點菜,秋禾拄着棍子,爺兒倆順着家門前的那條路上了山。
走着走着,兩人寬的路漸漸變成了羊腸小道,兩旁的灌木也越來越茂密,藤蔓爬到了路中間。沈寶成在前面,不時把伸到路中間的枝條攔住,提醒秋禾說:“小心打着臉。”
秋禾先還興興頭頭的,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道旁樹木越來越高,漸漸直沖雲霄,将頭頂遮蔽得只透出一線天光。空山幽谷裏見不到一個人,只有鳥叫聲伴了一路。
一個小時後,雲臺的影子都沒看到,秋禾整個人都蔫了,只顧喘着粗氣,全身重心都挂在拐杖上,默默跟在沈寶成後面。
路越往前走越陡峭。樹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山風吹過,陣陣林濤聲傳來,竟象是一波一波的海潮聲。
沈寶成一路上連口大氣都沒有,秋禾已經喘得象只風箱。他汗流浃背地跟在後面,臉熱得通紅,停下來問:“外公,你不是說一個小時就到了嗎?”
沈寶成說:“照你這樣走,得一天功夫!”
秋禾絕望地問:“到底還有多遠?”
沈寶成頭也不擡地答:“快了,沒幾步路了。”
在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沒幾步路了”之後,爺兒倆到了一處山谷,路上都是大塊石頭,樹林也不那麽密集了,沈寶成指着前方一個山峰說:“上了那座山就到了。”
秋禾真想撲倒在草叢裏,就此長眠不起!
最後那段路,沈寶成連拖帶拽,終于把秋禾弄上去了。秋禾象一個到了站的老式蒸汽火車頭,撲哧撲哧冒着熱氣,緩慢沉重地走到山頂,一屁股癱在一塊青石上。
他丢下棍子仰面躺着,只聽到血管裏的血液象一記記重錘,砰砰敲打着太陽穴。真的要累死了!
不知在石頭上癱了多久,沈寶成遞過來一瓶水,秋禾這才睜開眼睛,前俯後仰地爬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山頂一處足球場大小的平臺上。平臺上裸露着大塊的石頭,沒什麽大樹,只有高高低低的灌木。平臺四周,綿延百裏,大大小小的青山盡在腳下。頭頂上,是一片無遮無擋的藍天。他這輩子看過的最純正最濃稠最爽心悅目的藍,都彙集在這裏了。
秋禾着迷地看着腳下起伏的山戀。
他忽然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麽叫雲臺了,也明白涼石鎮為什麽多霧了。
風從南來,雲往北走。高高低低的雲,象一大群潔白的奔馬,氣勢蒸騰地走到山腰,到了涼石鎮,低些的雲被山攔住了,就牽絆成了一場霧。
白霧戀戀不舍地拂過綠色的山,拂過明亮的小河,拂過看起來小小的村莊農舍,最後消融在某一處山窪裏,象一片慢慢融化的雪。
秋禾正對着山下發呆,聽到外公在喊他。
在平臺南側邊上,有一座兩層高的石頭小塔,外公正站在門口,看秋禾跑過來,遞給他一根洗好的黃瓜。
秋禾吃着瓜,一瘸一拐地進了塔裏,四處打量着問:“外公,這就是你的瞭望塔?”
圓形的塔裏面只放得下一桌一椅,還有個小小爐子,煙囪直通到樓上去。旁邊有個木梯,秋禾便扶着梯子爬到了樓上。
樓上更簡單,只有小小一間木床,上面滿是塵灰。坐在床上,從外牆上幾扇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出很遠。
秋禾把窗戶打開,從塔上俯瞰下去。除了腳下的青山,這回他還看到,在石塔旁有座山崖,半山腰裏向前沖出一大片石頭平臺,石頭中間竟奇跡般地出現一個小小的水潭,象一面鏡子,映着四處的青山流雲。
秋禾正看得出神,聽到背後悉悉窣窣的聲音,原來外公也順着木梯上來了。他拿一把草把床上的灰塵擦了擦,在床沿上坐下。
秋禾走過去,挨着他坐下,問:“外公,你在山上主要幹什麽?”
沈寶成咔嚓咔嚓吃着瓜,說:“主要防山火。一秋一冬,天氣幹燥,森林裏失了火可是大事。”
秋禾:“鎮上還有人上山偷樹偷獵嗎?”
沈寶成搖頭,“鎮裏人我們不管。我們進山砍柴打獵,下手都有分寸。帶崽的母獸不能殺,幼崽不能殺,不然,山神會怪罪下來。”他忽然嘆了口氣,“主要防的是外頭來的人,這些人在山裏架電網電野豬,挖老樹去賣錢,為了錢不要良心,也不怕遭天譴!”
秋禾呆呆看着腳下連綿青山,怔怔地問:“還真的有山神嗎?”
“怎麽沒有?”沈寶成說:“你看電視上,那些山洪、泥石流都是怎麽來的?那都是惹怒了山神,遭了報應!”
他說完,轉身下了樓,還叮囑秋禾:“山上風大,你等汗幹了下來。”
秋禾便趴在窗臺上,吹着小風,吃着黃瓜,惬意得不行。一低頭,看見沈寶成提着個小桶,順着崎岖的山路,往石潭方向去了。
“外公!”他朝下面大喊,還揮了揮手。
沈寶成擡頭看看他,轉過一塊山石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在潭水邊出現,打了一桶水往回走。
雲臺上雖然風景很美,可沒有水沒有電,也實在太不方便了,想到沈寶成要在這缺水少電的山頭呆上整個冬天,秋禾就覺得又難過又佩服。
不管怎麽說,林白川那家夥都不應該拖欠外公的工資!秋禾憤憤地想。
他看見沈寶成提着水桶往上爬,趕緊順着梯子飛快下了樓,跑去接沈寶成。兩人共同拎着一桶水,回到了塔裏。
“每次用水都要下去提呀?”就這幾步路,秋禾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天天走,習慣了。不累。”沈寶成一進屋,就開始支爐子,預備做午飯。
塔裏面有現成的米和油,沈寶成從家裏帶了蒜苗,他蒸好飯,從挂在牆上的老臘肉上割下一塊,炒了臘肉蒜苗。
不知是累的還是餓壞了,秋禾只覺得中午的飯菜格外香,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撐得肚子都圓了,一吃完飯,他就把自己象曬菜幹似的攤到了外面一塊石頭上。
外公便坐到不遠處的另一塊石頭上,兩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聊天。
陽光下的少年長手長腳,光潔的額頭下,有很秀氣的眉毛眼睛,彎彎的總是帶點笑意,是個極招人喜歡的相貌。
沈寶成看着,心裏想,和他媽小時候一模一樣。
山上的風很大,且帶着濕意,吹得人渾身舒爽。秋禾朦胧要睡,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豬哼哼的聲音。
只見遠遠的灌木叢中,悠閑地走出一頭豬來。那豬身量修長,耳朵尖聳,往後哼哼了兩聲,灌木叢中又跑出一群小豬崽來。
“這山頂上哪裏來的豬?”秋禾看得目瞪口呆。
沈寶成小聲說:“這是才下了崽的野豬。別出聲。”
秋禾立刻意識到有危險,連大氣都不敢出。爺兒倆目送那一窩野豬走遠後,秋禾這才氣急敗壞地對外公說:“剛才明明很危險!為什麽不趕緊躲到塔裏去?”
沈寶成不以為然地脫下鞋磕起了泥巴,“野獸不咬人,除非是你要害它。”
秋禾想,那我難道還能跟它解釋嗎?
沈寶成想了想,又說:“野豬這些倒不怕,你悄悄地站在旁邊,等它們經過就行。可怕的是熊,特別是山裏有一頭只剩下右耳朵的灰熊,年年總要咬傷幾個人。——所以你沒事兒別往山裏跑!”
秋禾連連點頭,心想,我瘋了吧,還往山裏跑!上山一趟小命都丢掉了一半。
歇過一陣,秋禾要去看那個石潭,外公便領着他下去了。走到潭邊,秋禾才發現這裏別有洞天,原來石泉并非憑空冒出來的,靠山有個隐蔽的大洞,洞口密密遮着碗口粗的藤,從洞裏緩緩流出一股水,在石坑裏彙成了潭。
潭水極清澈,裏面竟還有一尺來長的魚兒,幾近透明,倏忽來去,皆若空游無所依。潭邊有個豁口,水從這裏流出,成了條小溪流,匍匐流下山去。
外公告訴秋禾,鎮上人都管這泉叫石泉,小溪名叫天溪。
名字倒是挺好聽的。秋禾看着那一潭清幽幽的水,忍不住脫了鞋,把腳泡進水裏,立刻打了個冷噤。水太涼了。
從他坐的方向,可以看到那個山洞,水正是從裏面流出來的,那洞深幽幽的,似乎沒有盡頭。
秋禾探頭看了看,問“您進去過那個洞裏面嗎?”
沈寶成瞪他一眼,正色道:“這種洞可不能随便鑽!一進去,洞連着洞,洞套着洞,這整座山肚子裏都是空的,尋都沒處尋!”
秋禾驚詫了:“下面都是溶洞嗎?鎮上的人下去探過險麽?”
沈寶成想想說:“聽說以前有人躲土匪時跑進去過,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秋禾吐了吐舌頭,不再作聲了。
山光忽西落,兩人便收拾東西往回走,沈寶成又鄭重其事地說:“一個人千萬別到這裏來玩。我先說的那只灰熊,只有右耳朵的那只,有人就在這裏看到過。”
秋禾答應了,一邊往山上爬,一邊回頭看看石潭,只覺得那一潭水都散發出森森涼意,別具一種神秘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