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夜
廚房檐下挂着盞燈泡,照着桌上的杯盤盞碟,有幾盤菜黑糊糊的,看不出到底是什麽。秋禾嘗了嘗,太鹹,就再也不伸筷子了。好在有一盤腌黃瓜尚算可口,配着溫熱的綠豆稀飯,把秋禾吃出一頭汗來。
本着要盡快和外公熟悉起來的良好願望,他一邊吃,一邊把自己到鎮上後的奇遇告訴了沈寶成。說到樹下遇到的松鼠,不免大驚小怪了一番。
沈寶成顯然奉行食不言睡不語,在飯桌上話語很少,聽秋禾說完,才開口道:“車站旁邊開超市的,是你花娘娘。”
秋禾點點頭,一邊回味花娘娘這種奇怪的稱謂,一邊又想起那個叫白川的男孩子,心裏便湧上一點小小的氣惱,“外公,你跟隔壁那個叫白川的家夥熟悉麽?”
沈寶成擡頭看他一眼。秋禾熱得臉色白裏帶粉,頭發汗濕了,一绺绺搭在前額上,眼睛裏是憤憤的神氣。
秋禾便告狀:“他怎麽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
“他跟不熟的人都這樣。”沈寶成停了一會兒,又忽然鄭重其事地說:“你一個人的時候,別往山裏鑽。”
秋禾乖乖點頭,卻又問:“為什麽?”
“山裏有熊。”
秋禾大為驚奇:“真的?您看到過嗎?什麽樣的熊?鎮上有人被咬傷過?”
“熊不到鎮上來。”沈寶成看看秋禾已經擱下的碗筷,問:“不吃了?”
“我吃好了。”秋禾沒注意到沈寶成失望的神情,全副身心都挂在熊身上,覺得要搞清楚此事,保住小命要緊,又問:“山裏熊多嗎?真的不會跑到鎮上來?”
“嗯,”沈寶成開始拾掇碗筷,看秋禾要幫忙端菜,回頭說:“坐了老遠的車,早點洗了澡去睡。”
“啊?”
秋禾驚呆了,看看手表,才剛八點。往常這個時候,他還龍精虎猛着呢。他難以置信地問:“這、這麽早就睡?”
“睡不着就看一會兒電視。”沈寶成把小桌搬進廚房,又端出個帶蓋的小鍋,拿了手電筒往外走,“你先洗了睡,我到鎮上去一趟。一會兒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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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便站在院門口,目送外公端着菜先拐去隔壁,過了一會兒出來,手裏的鍋不見了。之後那一道手電的亮光一直照着他往鎮上去了。
等沈寶成走遠,秋禾便轉回房裏,把手機換了另一張電話卡,給沈琳打了電話。
沈琳已然是等得萬分心焦,一聽到秋禾的聲音,立刻連聲問剛才是怎麽回事。
秋禾便把下午的經歷一一告訴了他娘,沈琳明顯是松了一口氣。
秋禾想起那一桌菜,雖說不好吃,不可否認那也是一片心意,“沈石榴同學,你不回來這個決定是錯誤的!外公炖了好大一鍋排骨,還準備了一桌菜!可惜你吃不到了。”
“切!他炒菜什麽樣我又不是沒見過!”沈琳嗤笑道:“再說了,我要是回去了,等着咱倆的不定就是一頓棍子!”
秋禾:“你倆這是什麽仇什麽怨啊!就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嗎?”
“泯不了,哪那麽容易泯?”沈琳沉默片刻,又道:“等着我啊,我看能不能把公司的業務都轉到縣城來。到時候你身體說不定也好一點,我們到縣城買套房。實在不行你到縣裏一中去上學算了,一中的升學率還行!”
娘兒倆又聊了半個小時。等挂了電話,秋禾把屋子裏的電燈都扯亮了,挨個房間看了看。
正房中間是堂屋,裏面是櫃子電視,現在則多了一臺冰箱。兩旁是卧房,左邊住他,右邊那間外公住着。東廂除了廚房,還連着間烤火房,因為是夏天,風爐和煙囪上落了一層灰。西廂是雜物房,一邊堆了些農具,另一邊扯了根鐵絲,挂着毛巾。地上靠牆放着兩個新盆子,顯然是買給他用的。
沒有噴頭和熱水器,自然洗不成淋浴,秋禾從廚房的鐵鍋裏打了熱水,四處看了看。他到底不願意站在院子裏洗,于是端過西廂房裏來。
他把衣服脫下來,挂在鐵絲上,脫到一半,發現廂房裏還有一扇窗戶,且沒裝簾子。從窗裏往外看,隔着一米遠就是一堵牆,大約正對着隔壁家的廂房。
秋禾估計這是兩所房子間的夾巷,不會有人經過,便放下心來,繼續脫了衣服洗澡。
邊洗邊想,這不行,太不方便了!好孬得哄外公裝個淋浴。
不過,看犟老頭對沈琳買來的電器那麽排斥,只怕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面又想到,要想在外公家弄個淋浴房,恐怕連下水系統都得重新設計,實在令人苦惱。正想得入神,長嘆了一聲,忽然聽到牆外霍浪一聲響,象是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誰?”
秋禾驚了一下,咋着嗓子,朝窗外喊了一聲,卻沒有人應。
他拿毛巾胡亂纏在腰間,打開窗戶朝外望。
外面夾巷不足一米寬,黑沉沉的空無一人。燈光照在對面牆上,一只壁虎探頭探腦地爬了過去。
莫非是熊?
秋禾想到這個,頓時覺得後背一片冰涼,不由害怕起來。正準備關窗戶,突然看見牆根下躺着一個反光的金屬物件,仔細一看,竟是一只鍋蓋。
那鍋蓋還有些眼熟,很象是外公端去隔壁家的那只。
他滿腹狐疑,正打算關窗,忽見兩條長腿從斜對面的牆裏伸了出來,随後白川出現在狹窄的夾巷裏。
他手拿一個沒蓋的鍋子,默默走過來,彎腰把地上的蓋子撿了起來,連蓋帶鍋遞給秋禾,面無表情地說:“給。”
秋禾:……
白川把鍋子塞給秋禾,轉身就走。只見他走了兩步,一撩長腿,跟跨過一道門檻似的,毫不費力地跨進牆裏不見了。
秋禾這才發現,那裏有一扇他們家廂房的窗戶!
他呆呆地手捧鐵鍋,視線落到自己簡直一絲不挂的身上,瞬間就要瘋!
怎麽辦?好想打人!好想把這個該死的家夥幹掉!
這個神經病,有門幹嘛不走,非得翻窗戶?黑夜三更的跑到窗前吓人就算了,竟然還……還看到他洗澡!
一想到剛才他赤精條條站在燈下,被人看了個正着,秋禾就沒法淡定!就算都是男生也很尴尬的好不好?他們又不熟!
秋禾把鍋重重放到地上。胡亂擦幹身體,三兩下穿上背心和睡褲。他氣呼呼地把鍋捧回了廚房,又氣呼呼地找了兩個釘子,在窗戶上方扯了根繩子,最後氣呼呼地找了個舊床單挂了上去,算是布置了個簡易的窗簾。
氣呼呼地做完這些後,秋禾在小院裏站了一會兒,怒氣漸平,這才發現周遭黑得異乎尋常。
不知什麽時候起了大風。房屋周圍高聳的樹冠,在黑地裏亂晃亂扭,顯得十分面目可疑。黑魆魆的屋脊上有小團凸起,夜裏看起來,格外象是蹲着一只虎視耽耽的野獸。陌生的小院裏怪影幢幢,黑暗把燈光壓迫成了小小一片,照着秋禾和自己孤單的影子。
外公還沒有回,秋禾有點害怕,索性把堂屋門都關了,進房間裏上了床。
雖是夏天,屋裏也并不太熱,秋禾躺在蚊帳裏,搖着一把老蒲扇,有點擔心外公來。
他在路上不會遇到熊吧?
不會的,他都說了,熊不會到鎮上來。
但那也說不準,是吧?更何況,象是要下雨呢。
鄉下這麽黑,沒有鬼吧?
正在滿心糾結焦慮,忽然聽到外面嘭嘭地敲起了門,還伴着沈寶成高門大嗓的喊聲:“秋禾,開門!”
秋禾一骨碌爬起來,看見沈寶成完好無損地站在門外,且後面也沒有熊,更沒有僵屍或鬼,不由松了一大口氣,同時暗自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等沈寶成進了屋,他便回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聽到院子裏叮裏啷當洗漱的動靜,格外覺得心安。
外公洗完澡,似乎又在院子裏忙乎別的,還忙了許久。秋禾聽着聽着,連日趕車疲倦,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夜裏他似乎又回到了學校。夕陽從校園門口照過來,黑色的鐵門拖着長長的影子。校園裏空曠寂靜,似乎同學和老師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在空蕩蕩的自行車棚下,秋禾看到一個男孩靜靜地靠着車棚的柱子站着,耳朵裏塞着耳機,手插在褲袋裏。
那是王俊煦。
他潛意識裏想跑,卻發現自己忽然動不了了。
王俊煦轉過頭來,朝他綻開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秋禾,怎麽現在才來?上車!順路帶你一程!”
十幾歲的男孩子,笑起來本來幹淨明朗,但秋禾卻看出了點怪異。果然,下一刻他的臉猛地放大,緊貼在秋禾的面前,咻咻的鼻息直噴到他的臉上。
“你為什麽不理我了?”他皺着眉頭,把秋禾逼在了車棚轉角的牆上,“到底為什麽?以前我們不是挺好的嗎?”
話沒說完,一團潮濕溫熱的東西堵住了秋禾的嘴。那是王俊煦的嘴唇!他的舌頭象條溫熱粘膩的爬行動物,在秋禾臉上四處爬動,試圖爬進他緊閉着的嘴裏去。
秋禾想喊,想掙紮,想踢打,想狠狠地把他推倒在地上。可他怎麽也動不了。他就象裹在一個透明的繭子裏,被纏得緊緊的,連氣都透不出來了。
但他的意識這一刻卻無比清晰,透過王俊煦,他看到車棚盡頭站着一個人,那人回過頭來,神情冷漠地看着秋禾,赫然竟是白川。
秋禾從夢中驚醒,心砰砰狂跳不止。夢裏的感受如此真實,他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悶疼,不由咳了起來。
他一邊咳一邊摸索放在枕邊的藥瓶,一邊對腦海裏殘留的夢中片斷感到驚異,學校裏的那一幕他最近倒是常夢到,但是,見鬼,怎麽竟會夢到隔壁那小子的?
秋禾捏着涼涼的瓶身,嘗到熟悉的苦味,半天才漸漸平息下來。
屋子外面忽然起了很大的風,竹林噼啪作響,響了一陣,聲音漸漸小了。
仿佛是什麽野獸從屋後面呼嘯而去一樣。
周遭萬籁俱寂。屋裏一片黑,月光從窗戶裏照進來,在床前留下一個長方形的白塊。
秋禾撩開蚊帳,蹑手蹑腳地下了床,出了房門,到院子裏站了一會兒。
四方的屋頂,勾勒出一方深藍天空,一輪皓月挂在天上。月色滿屋梁,院子裏一片銀白。遠遠近近,只聽得夏蟲啁啾,此起彼伏。
空中忽然傳來嘎地一聲響。
秋禾擡頭望,只見無邊月色裏,一只大鳥扇動翅膀,慢慢飛過極高極遠極深的夜空。它孤孤單單,不時嘎地叫一聲,聲音清朗,在夜裏傳出很遠。
在這孤鴻的叫聲裏,秋禾忽然意識到,他是真的置身于一個小鎮裏了。
這種觸感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無比真切地體會到,他确實是到了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地方,還有一群他完全不了解的人。這是一處真正的陌生之地。
一點酸楚和悵茫湧上心頭。
這一刻,他很想念千裏之外的那座城市,和生活在那裏的人們。當然,一定不包括王俊煦那傻缺。
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雖然空氣糟糕,交通擁堵,可他在那裏有很多同學和朋友。他想念和他們一起在冰淇淋店、電影院、書吧度過的時光,他們把年少的時光,烙滿了那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裏。
然而,他回不去了。如果他的身體不能變得更好一些,更強壯一些,恐怕他不得不在這個奇怪的小鎮上呆一輩子了。一輩子,多麽長的時間,他這個年齡的孩子簡直看不到盡頭。
我要變成一個鄉巴佬了,他想。
月光裏的少年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低下了頭。